一代情種死後,人間寂寞900年

長沙有個妓女,是秦觀的“死忠粉”,接客時只唱秦觀的詞。

北宋紹聖三年(1096)的某一天,這名妓女接待了一個落魄的客人。彈唱了數曲秦觀的詞後,姑娘才知道眼前的客人就是她多年來追着詞兒唱的秦觀本尊。

姑娘有些慌了。但秦觀表面維持淡定,這是他一生中最爲坎坷的時段,兩年內遭遇“三連貶”,取道長沙準備到郴州接受“編管”。

爲了自證身份,秦觀爲姑娘寫了一闋詞:

秋容老盡芙蓉院,草上霜花勻似翦。西樓促坐酒杯深,風壓繡簾香不卷。

玉纖慵整銀箏雁,紅袖時籠金鴨暖。歲華一任委西風,獨有春紅留醉臉。

——《木蘭花》

我們不知道這位癡迷於秦觀詞的追星姑娘芳齡幾何,但秦觀的詞告訴我們,“歲華一任委西風,獨有春紅留醉臉”,這個姑娘或許已經青春不再,美人遲暮。我們也可以從中讀懂詞人的自況,時年48歲的他在寫眼前風華不再的姑娘,又何嘗不是在感慨自己的老去與落魄呢?

姑娘熱情款待了秦觀,到臨別時,二人都很悲傷。秦觀又寫了一闋詞,寄託傷別之情:

瀟湘門外水平鋪,月寒徵棹孤。紅妝飲罷少踟躕,有人偷向隅。

揮玉箸,灑真珠,梨花春雨餘。人人盡道斷腸初,那堪腸已無。

——《阮郎歸》

這闋詞,字面是傷別之情,內裡還是流露出自己被無端貶黜、被迫害的憤懣和傷心。“人人盡道腸已斷,那堪腸已無”,詞境傷痛至極。大半生被遠貶雲南的明代才子楊慎,後來讀到此詞頗有同感:“此等情緒,煞甚傷心。秦七太深刻矣!”

據宋人筆記記載,秦觀走後,這位姑娘從此閉門謝客,說要等秦觀回來。四年後,卻等來了秦觀的死訊。她穿上喪服,動身要去見秦觀最後一面,經過長途跋涉,終於遇到秦觀的靈柩。姑娘“拊棺繞之三週,舉聲一慟而絕。左右驚救,已死矣”。

這是一段悽美的愛情故事,它發生在最懂寫愛情詞、被稱爲“情種”的秦觀身上,既是偶然,也是必然。他的詞,自誕生以來就俘獲了無數男女的心,但也在一聲聲悲愴的吟唱中預埋了人生不幸的大結局。

▲秦觀字少遊,號淮海居士。圖源:網絡

秦觀(1049-1100)是北宋版的杜牧。他的整個人生,簡直就是杜牧悲劇命運的翻版:明明是治國英才,卻活成了青樓常客。

最可怕的是,秦觀本人很早就意識到自己與杜牧的相似性。

他早年過着豪放慷慨的生活,自己說“少時如杜牧之強志盛氣,好大而見奇”。很早開始習賦作文,但並不熱心科舉,自稱“江海人”,“恥爲升斗謀”。

他喜讀兵書,曾撰寫50篇策論,從國家治理到邊疆政策,都提出了自己的一套主張。在他眼中,“功譽可力致,而天下無難事”,意氣風發,感覺出門就要走上人生巔峰一樣。但就像很少人知道杜牧的策論讓司馬光十分擊賞一樣,也很少人知道秦觀曾在策論中有過多麼激憤的愛國主張。

30歲以前,他一度優遊於湖州、杭州、揚州一帶,宴飲酬唱,登臨遊覽,過着浩歌劇飲、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在他早期的詞裡,時時流露出豪放的調子:

狂客鑑湖頭。有百年臺沼,終日夷猶。最好金龜換酒,相與醉滄州。

——《望海潮》

時時橫短笛,清風皓月,相與忘形。任人笑生涯,泛梗飄萍。飲罷不妨醉臥,塵勞事、有耳誰聽?江風靜,日高未起,枕上酒微醒。

——《滿庭芳》

這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瀟灑的時光。或許也是每一個人年少該有的樣子:未曾經受生活的暴擊,所以活出了最好的狀態。

憑藉着天生的聰明、才氣與敏銳,他在30歲左右就寫出了奠定個人聲譽的代表作: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徵棹,聊共引離尊。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

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惹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滿庭芳》

而這闋作品,正是與一個歌妓悄然產生情愫的產物。荷爾蒙是一切偉大作品的緣起,想必秦觀和他的前輩杜牧都會認同這句話。

由於這闋詞太經典了,當時人都不喊秦觀的名字,而叫他“山抹微雲君”。他的詞有很多女性受衆,歷代都不缺女粉絲。陸游的母親就是其中一個。陸游,字務觀。據說,陸游的母親夢到秦觀後,生了陸游,遂取秦觀的字“少遊”作兒子的名,而以秦觀的名作兒子的字。

但有個人對秦觀這闋成名作卻有些“微詞”。

宋人筆記有載,秦觀和老師蘇軾久別重逢,蘇軾向秦觀道賀說,你現在填詞更厲害了,京城都在傳唱你的“山抹微雲”那闋詞。秦觀客氣一番,說恩師謬獎。蘇軾卻接着說,但想不到我們分別後,你卻開始學柳永作詞了。

秦觀不承認,趕緊辯解說:“某雖無識,亦不至是。先生之言,無乃過乎?”先生不要空口無憑,毀我清譽呀。蘇軾則當場舉例質問道:“‘銷魂當此際’,非柳詞句法乎?”秦觀慚愧不已。

這件事發生時,“大宋第一流行詞人”柳永已經故去多年,但他在詞壇的影響力絲毫未減。蘇軾標舉豪放詞,故對柳永的風格帶有深深的偏見。秦觀呢,表面上對老師說慚愧,骨子裡對於詞的理解,卻近於柳永而遠於蘇軾。這也是他身爲“蘇門四學士”之一,而沒有順從蘇軾的路數,反而成長爲婉約派一代詞宗的原因。

說起來,秦觀確實很有才華。

他早年寂寂無名,經人推薦認識名滿天下的蘇軾。但他們的相識過程是這樣的:秦觀先模仿蘇軾的筆跡和筆意,在他們約定見面的寺廟的照壁上題詞。蘇軾到了之後,恍惚半天:這地方我來過嗎,還題過詞?我怎麼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經人點破,才大驚叫絕,原來是秦觀這小子冒老夫之名呀!

如果有粉絲跟秦觀“面基”,一定對不上號:眼前這個長相粗獷的男人,真是寫得一手唯美婉約詞?確定不是代筆?

一般人想象中的婉約詞作者都是白面書生,但秦觀的樣貌,最大的特徵是“多髯”,鬍鬚茂盛。他的師友們一旦聚在一起,就會拿他的長鬚開玩笑。有一次忍不住了,秦觀“反擊”說:“君子多乎哉?”這是《論語》裡的話,秦觀巧妙借用,強調君子不嫌鬍鬚多。沒想到,蘇軾笑着接了一句:“小人樊須也!”這也是《論語》裡的話,樊須是孔子的弟子,蘇軾在這裡玩了個諧音梗,“樊須”即“繁須”,調侃秦觀鬍鬚多是小人。

這樣歡樂的時刻,是蘇軾生命中的常態,但對秦觀來說,卻頗爲難得。如他所言,“不稱人心,十事常居八九;得開口笑,一月亦無二三”。

畢竟他的一生,逆境遠多於順境,而他偏偏學不來蘇軾的豁達。

▲蘇軾(1037-1101)。圖源:紀錄片截圖

高郵秦氏是宋代社會中一個典型的耕讀家族。秦觀的祖父雖是進士出身,父輩也入仕,但家族經濟條件並不寬裕,還需要致力於農業生產。

秦觀曾自述,其家有“敝廬數間”,“薄田百畝”,但由於“聚族四十口”,日常開銷所費不貲,“田園之人,殆不足奉裘褐,供饘粥(稀飯)”,所以他時常感嘆:“家貧素無書。”

他的妻子徐氏,家境好得多,出身高郵大族,“金錢邸第甲於一鄉”。不過,從秦觀後來的生活困境來看,岳父一家對其扶持應該十分有限。

秦觀十多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那時候,他還年少輕狂,豪放度日,不太懂得父親之死對他意味着什麼。等到年歲漸長,家族生活日益陷入拮据,他才深刻感受到,父親之死意味着家族責任已經轉移到他身上了。

按秦觀自己的話說,他不得不“強出應書,僥倖萬一之遇”。他必須走上士人上升的唯一通道——科舉之路了,儘管內心是抗拒的,但家族的責任壓倒了個人的自由。

中國傳統社會的結構,只看得到家族,而看不到個人。家國一體,在家族中,尤其是在處於逆境的家族中,做一根頂樑柱是整個社會賦予你的使命。而家族中的個人,往往沒有自主選擇的空間。比如唐代大詩人王維,人稱“詩佛”,但在父親很早過世後,作爲家中長子,他必須擔起照顧弟、妹的責任,大半輩子都“佛”不起來,只能很現實地謀科舉,謹小慎微地做個小官員。很多我們熟知的歷史人物,都曾像我們現實中的每個人一樣負重前行——只是經過時間的淘洗,我們只看到他們成功的一面,而忽視了他們困苦的另一面。

30歲以後,那個豪放的秦觀“死”了。取而代之,他的內心進入了痛苦困厄的狀態。

他經歷過不止一次科舉失意,也經歷過全家族的饑荒。最低谷的時候,他說自己“氣血未衰心已衰”。

元豐八年(1085),37歲的秦觀終於考中進士。但也是在這一年,他將自己的字“太虛”,改爲了“少遊”。太虛是指宇宙,也指道家的道,如秦觀所說,自己早年“好大見奇”,認爲天地間的事都很容易。如今,他讀了東漢伏波將軍馬援的從弟馬少遊絕意事功、淡泊求安的故事,若有所悟。“願還四方之事,歸老邑里,如馬少遊”,遂改字爲“少遊”。

考中進士,向來被認爲是光宗耀祖、人生得意的盛事,但奇怪的是,秦觀只是興奮了一下子,然後悵然若失。早年那種豪放奮厲的精神,在這重要的時刻卻蛻變爲退避的生活態度。是否在冥冥之中,他已預見了自己將在官場上遭遇的悲劇?不得而知。

但秦觀的確是一個內心極其柔軟和敏感之人。

北宋黨爭的激烈,超乎我們的想象。進入仕途後的秦觀,身處其中,命運浮沉,內心實際是恐懼的。他給友人的詩中,含蓄地說了一句:“蟻鬥蛾飛愁殺人。”

他想過逃離,捨棄功名,歸隱鄉邑。但家族的重任,世俗的牽累,終歸讓他無法聽從內心的召喚。在送弟弟秦覯赴任地方爲官的詩中,他在說弟弟,實際也是說自己:“道山雖雲佳,久寓有飢色。功名已絕意,政苦婚嫁迫。”

人生有太多無可奈何。他只能強忍着,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允許自己崩潰:“夜參半不寢,披衣涕縱橫。”

按照一般人的理解,秦觀進入仕途的前八年,正是宋神宗死後,高太后掌權、新黨遭到清算的元祐時期,被歸爲蘇軾門生、舊黨成員的他,仕途理應順風順水纔對,哪有這麼多的愁苦和眼淚?但實際上,舊黨內部的傾軋,不亞於新、舊黨之間的權鬥。而倒黴的秦觀,常常淪爲舊黨內部傾軋的靶子。

元祐三年(1088),秦觀被召進京,準備擔任館職。正遇上程頤的洛黨與蘇軾的蜀黨鬥爭得厲害,結果秦觀遭殃,未能如願。直到一年多後,經由范仲淹次子範純仁的推薦,才任秘書省正字,大約相當於校對典籍的清職。僅僅一年後,他又受到洛黨成員的攻擊,朝廷隨之取消對他的任命。仕途反反覆覆,對於政治與人心,秦觀早已心累不堪。

究其原因,北宋政治鬥爭中,生活作風問題是搞倒對手的切入口。秦觀因爲早年流連青樓的經歷,被認爲行爲不檢點,洛黨的人由此突破,攻擊他“素號獧薄”,“刻薄無行,不可污辱文館”……在秦觀受到洛黨彈劾的過程中,每次都牽連進蘇軾兄弟,導致事情越鬧越大。這是洛黨的人希望看到的結果,卻是秦觀最不願看到的,他被裹挾在其中,痛苦可想而知。

宋代程朱理學對青樓女子的偏見,連帶着對寫婉約詞的文人也產生了極大的偏見。南宋的朱熹就認爲,跟着蘇軾的人都是輕薄文人,行爲失檢,這其中秦觀又最糟糕,要是這些人聚在朝廷上,天下何能致太平?所以傳統中國政治寧可要僞君子,也不要真性情。

但實際上,被認爲行爲失檢的秦觀絕非“渣男”。他對女性,甚至淪落青樓的女子都有一種同情的理解。他有個侍妾叫邊朝華。當他後來被貶出京後,生怕連累邊朝華受苦,遂送她回到其父身邊。但邊朝華不離不棄,又跟過來,“玉人前去卻重來”,秦觀只好再次遣她回家,並對她說明“此度分攜更不回”。儘管他自己內心十分不捨,腸斷傷心,但從女性的角度考慮,還是做出了這個決絕的決定。

他的愛情觀,即便放在今天,也是十分健康和正確的。他最著名的詞作之一,是借七夕節寫的愛情詞:

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鵲橋仙·七夕》

可以說,此詞一出,其餘愛情詞盡廢。“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或許正是他在仕途受挫之後遣還邊朝華的原因。

初入仕途,秦觀除了與恩師蘇軾、“蘇門四學士”其他人有過坐而論道的短暫歡樂,這成爲他後來追憶往事難得的甜點,絕大多數時間,整個人變得越來越憂鬱。

我們還記得,他是扛着家族責任被迫應舉進入官場的。但即便在他做官之後,因爲都是清官薄祿,他的家庭經濟還是處於窘迫的狀況,沒有太大的改善。元祐八年(1093)春,他曾寫詩給戶部尚書錢勰,談到自己的生活處境:“三年京國鬢如絲,又見新花發故枝。日典春衣非爲酒,家貧食粥已多時。”錢尚書因此接濟了他兩石米。

元祐8個年頭,已經熬得這麼辛苦,接下來的暴擊,秦觀能頂得住嗎?

▲高郵文遊臺,寫着”山抹微雲“的牌匾。圖源:圖蟲創意

我們對這段歷史已經很熟悉,高太后死後,一直受到朝廷官員冷落的宋哲宗也長大成人,親政了。宋哲宗公開表示要繼承其父宋神宗的遺志,於是,一個新的輪迴開始了——新黨的人紛紛得志回朝,而舊黨的人一個個被貶出朝。

蘇軾被越貶越遠,直到天涯海角的軌跡,基本上就是蘇軾門人遭受朝廷黜落的共同軌跡。黃庭堅如此,秦觀也如此,而這兩大才子最後都死在了廣西。

起初,秦觀被外放爲杭州通判。離開汴京前夕,他已有不祥的預感,寫詞懷念蘇門師友聚會歡談的日子,而現在,大家都要開始悽苦的貶謫之旅,想來“都是淚”:

西城楊柳弄春柔,動離憂,淚難收。猶記多情、曾爲系歸舟。碧野朱橋當日事,人不見,水空流。

韶華不爲少年留,恨悠悠,幾時休?飛絮落花時候、一登樓。便做春江都是淚,流不盡,許多愁。

——《江城子》

赴杭州途中,秦觀接到了朝廷追貶的命令,再貶處州(今浙江麗水),任酒稅——大概就是到市場上收取酒稅、魚稅的地方小吏吧。原因是有御史彈劾,秦觀與黃庭堅等人蔘與編修的《神宗實錄》“污毀先烈”,二人遂遭到更嚴重的貶謫。

在處州兩年,秦觀處處受人監視,心情鬱悶。期間,他寫的一闋詞反映了他的心態: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鵷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裡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千秋歲》

這闋詞悲哀過甚,傳出去後,讀到的人都認爲秦觀的精神狀態很差,恐怕不久於人世。秦觀的朋友孔毅甫讀到“鏡裡朱顏改”,大驚道:“少遊盛年,何爲言語悲愴如此?”後來見了秦觀,回去後跟家人說:“秦少游氣貌大不類平時,殆不久於世矣。”

但是,朝廷中人對秦觀的打擊並未到此爲止。新黨的人看不慣秦觀在處州抄讀佛經度日,繼續彈劾他“讀佛書,敗壞場務”,於是秦觀被遣送到更加偏僻的郴州接受編管。

遙夜沉沉如水,風緊驛亭深閉。夢破鼠窺燈。霜送曉寒侵被。無寐,無寐。門外馬嘶人起。

——《如夢令》

在趕往郴州的途中,當時已是冬天,秦觀住在破敗的驛亭中,夜不能寐。老鼠出沒,寒意襲人,各種嘈雜聲,傳達出詞人極度的精神痛苦。也是在去郴州的途中,秦觀於長沙邂逅了後來爲他的去世悲慟而絕的妓女,寫出“人人盡道腸已斷,那堪腸已無”的傷痛離別詞。

宋人筆記還記載,某天,秦觀行在郴州道上,突遇大雨,身邊負責搬運行李的老僕人衝着秦觀發牢騷,說學士呀,蘇軾兄弟做到很大的官,如今被貶謫遭罪也夠本了,可你跟着他們起起落落,最高也只做了個清水衙門的閒官,現在又有什麼好下場呢!秦觀只得苦笑說:“沒奈何!”老僕人則嗆了他一句:“你也曉得沒奈何!”

沒奈何,聽起來苦澀,但它卻標示着秦觀的道德底線。在劇烈的黨爭中,親人相互舉報,朋友反目成仇,背後捅刀子的事屢見不鮮,人性的弱點徹底暴露。就算一生達觀的蘇軾,在烏臺詩案中也感受到人情冷酷。而秦觀自從認蘇軾爲師後,就知道自己的前途將在更大的政治波浪中起落,但他從未背叛恩師——哪怕有人暗示他,檢舉揭發或與蘇軾切割,就能保住自己的政治前途,他也從未動搖過。

順境見胸襟,困境見擔當。“沒奈何”,是他無法掌控個人命運的感嘆,但也是他誓死堅守人品道德的呼聲。這就是秦觀,越是忍受巨大的精神壓力,就越是讓人敬佩。

紹聖四年(1097),秦觀又被貶至橫州(今廣西橫縣)。在四年內,他被連貶四次,而且幾乎是作爲囚徒被押赴橫州的。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

——《踏莎行·郴州旅舍》

這也是秦觀的名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點出,“少遊詞境,最爲悽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則變爲淒厲也”。淒厲,說明秦觀的精神幾乎崩潰。但古往今來,很少人體會到詞人寫作此詞時的心境。清初大學者王士禎說,“郴江幸自繞郴山,爲誰流下瀟湘去”是“千古絕唱”,但他也沒意識到,在這兩句話背後,秦觀的“千古絕望”。

在橫州,秦觀寄居在一戶祝姓人家,終日飲酒買醉,“醉鄉廣大人間小”。

秦觀被貶的最後一站,是雷州(今廣東湛江)。在那裡,他爲自己寫好了輓詞,死亡對他來說,只是時間問題了。

嬰釁徙窮荒,茹哀與世辭。

官來錄我橐,吏來驗我屍。

藤束木皮棺,槁葬路傍陂。

家鄉在萬里,妻子天一涯。

孤魂不敢歸,惴惴猶在茲。

昔忝柱下史,通籍黃金閨。

奇禍一朝作,飄零至於斯。

弱孤未堪事,返骨定何時。

修途繚山海,豈免從闍維。

荼毒復荼毒,彼蒼那得知。

歲冕瘴江急,鳥獸鳴聲悲。

空濛寒雨零,慘淡陰風吹。

殯宮生蒼蘚,紙錢掛空枝。

無人設薄奠,誰與飯黃緇。

亦無輓歌者,空有輓歌辭。

——《自作輓詞》

淒厲,恐懼,黑暗,這是一首對於生前死後都絕望透頂的輓歌,令人不忍卒讀。用現代醫學分析,此時的秦觀已是一個重度抑鬱症患者。

但是,他的恩師蘇軾卻不能理解秦觀的抑鬱。

元符三年(1100),宋哲宗駕崩,政局起了變化,被貶謫的人陸續被召回。六月,蘇軾從海南過雷州,與秦觀見面。秦觀向蘇軾出示了他自作的輓詞,蘇軾讀後哈哈大笑,認爲秦觀學老莊已經爐火純青了,“齊生死,了物我,戲出此語”,不必當真。他把秦觀的痛語當成了遊戲文字,並未往心裡去。可見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尤其是天性達觀之人與悲觀之人,更是難以看到事情的同一面。

這次重逢,秦觀還作了一闋詞:

南來飛燕北歸鴻,偶相逢,慘愁容。綠鬢朱顏,重見兩衰翁。別後悠悠君莫問,無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紅,莫匆匆,滿金鐘。飲散落花流水、各西東。後會不知何處是,煙浪遠,暮雲重。

——《江城子》

64歲的蘇軾,52歲的自己,在秦觀眼裡只是兩個“衰翁”,沒有歡喜,反而有莫名的悲哀。漂泊多年,一言不發,這是秦觀一生所寫的最後一闋詞。

一個月後,秦觀從雷州北返。又一個月後,在歸途中病逝。

當時,他走到藤州(今廣西藤縣),困了,在光華亭下休息,夢見自己填過的一闋詞。醒來,講給別人聽。講得有些口渴了,說要喝水。人家把水取來,他卻看着那水笑了。

就在笑聲中,一代詞宗溘然長逝。

此時,蘇軾也在歸途中,聽到自己最愛的弟子病逝的噩耗,兩天吃不下飯,“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經過多日的心情平復後,蘇軾爲秦觀寫下了最後的文字:“當今文人第一流,豈可復得。此人在,必大用於世,不用,必有所論著以曉後人。前此所著,已足不朽,然未盡也,哀哉哀哉!”

秦觀病逝僅一年後,蘇軾也仙逝了。一個時代結束了。

▲高郵文遊臺,蘇軾秦觀曾經聚遊之處。圖源:攝圖網

情深不壽。這或許是偉大文人的宿命,秦觀亦不例外。

南宋初年,隨着國事變遷,當年的黨爭之人多已作古,宋高宗下詔追贈秦觀爲直龍圖閣大學士。至此,秦觀才得以徹底平反。這是他死後整整三十年的事了。

他或許生在一個最好的時代,用他的婉約詞在歷史上取得永恆的一席之地;或許生在一個最壞的時代,遭遇殘酷的黨爭而無法調適,以致過早結束了他的一生。

他的命運隨同蘇軾、黃庭堅等師友而浮沉,卻無法像他們一樣樂天知命,缺乏曠達不羈的胸懷,因而常常流露出一種備受壓抑的悲哀。

得知自己被貶後,他寫出了“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的悲愴之句。而同等遭遇的黃庭堅,卻跟沒事人一樣,倒頭便睡,鼾聲大作。

在嚐遍了現實的殘酷後,他的內心越來越灰暗,以至於寫出來的詞句十分淒厲。而蘇軾以佛道思想看穿憂患,以隨緣自適的人生態度,吟出了“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心聲。

北宋僧人惠洪《冷齋夜話》記載,秦觀被貶雷州後內心悽愴,作詩曰:“南土四時都熱,愁人日夜俱長。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黃庭堅被貶宜州(今廣西河池),則內心坦然,作詩曰:“輕紗一幅巾,短簟六尺牀。無客白日靜,有風終夕涼。”而蘇軾被貶海南儋州,寫詩說“平生萬事足,所欠惟一死”,則有一股英特邁往之氣,不受夢幻折困,可畏而仰哉!

遭遇同樣的挫折,蘇軾以曠達、洞穿生死的心態排解,黃庭堅以隨遇而安的心態調適,只有秦觀,帶有“鍾情”的特質,雖然也抄佛書、學老莊,卻始終未能超脫,揹負着沉重的枷鎖,直至人生絕望。

▲黃庭堅(1045-1105),號山谷道人。圖源:網絡

我們讀蘇軾,讀黃庭堅,都希望自己是蘇軾,是黃庭堅,能夠活得灑脫。但現實往往是,我們很難是蘇軾,也很難是黃庭堅,我們中的大多數人是秦觀——懂得了很多豁達的道理,卻依然糾結於人生的苦痛。

超脫,說起來容易而已。因此,我們在膜拜蘇軾和黃庭堅的同時,也應當對秦觀的不幸抱有深深的同情。

或許正是這種敏感脆弱的心理特質,才能使秦觀寫出了獨步千古的婉約詞。

據說,蘇軾經常寫完詞後就拿給“蘇門四學士”的晁補之和張耒看,迫不及待地追問:“何如少遊?”跟秦觀比,怎麼樣?可見,在蘇軾的心目中,秦觀雖是自己的弟子,但其寫詞的水平已經達到了自己要拼命追趕的程度。晁補之則評價說:“近世以來作者,皆不及秦少游。”

歷代對秦觀的詞評價都相當高,認爲他寫的詞才叫正宗。將士大夫生命的悲歌傾注詞作中,語句雖婉約,卻少了柳永“語詞塵下”的毛病,同時在蘇軾被詬病的“以詩爲詞”之外另闢新徑,使得秦觀一人雄霸元祐、紹聖、崇寧三代詞壇,併成爲詞史上上承柳永、下啓周邦彥的關鍵性人物。

晚清人馮煦對秦觀有一個經典評價:“後主(李煜)而後,一人而已。”並說,秦觀和晏幾道是“古之傷心人也”。別人寫詞,是詞才,秦觀寫詞,是“詞心”。

秦觀去世,詞心凋零。

500多年後,清初才子王士禎經過高郵,想起了多愁善感的一代詞宗:

“風流不見秦淮海,寂寞人間五百年。”

到現在,900年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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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健:《秦觀詞在兩宋時期的經典化生成》,《北方論叢》,201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