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法官過去了，另一個法官又來了，但是天地從不會過去

來源 | 裁判如何形成

節選自《裁判是怎樣寫成的》

作者 | 李廣宇，最高人民法院政治部副主任

從學徒開始

法學學科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巡回法庭作爲司法改革的前沿陣地，可以爲巡迴區高校提供很好的教學實踐平臺。所以我一到四巡，就先後前往鄭州大學和河南大學拜訪，洽談合作意向。後來又帶隊把庭審開到了武漢大學和安徽大學，模擬法庭裡的火爆場面到現在都記憶猶新。很快，八家高校教學實踐基地的牌子就掛在了四巡，我們也先後迎來了三批優秀的實習生。每當實習生到來或者結業的時候，我都要爲他們講點兒什麼，其中一次的題目是《從學徒開始》，覺着跟我們這本小書的主題非常契合，所以也把它抄在這裡。

就在幾天前，在歡送第二批法律實習生的時候，我說：“第二批的結束，意味着第三批的開始。”轉瞬間，第三批的同學就坐在了我們面前。盛夏時，我們相約四巡。四巡歡迎你，四巡因爲你們的到來，又一次升騰起青春的氣息。

不是每個人都有到最高法院實習的機會，而你們正是爲數不多的幸運者之一。在這裡，你們將會有六個月的實習期。不要虛度這段年華，不要小看這段經歷。今天的經歷，可能就是明天的財富。今天的助理，可能就是明天的法官。在美國，許多大法官，包括一些首席大法官，正是以法官助理的身份開啓自己的司法生涯。

對於法官來說，多一個助理就是多了一個幫手；對於實習助理來講，他應該首先把自己定位於一個法律學徒。英國的法官形成機制，更能直觀地說明這一點。打從十二世紀開始，英國就有了法律學徒制度。如果有志於成爲一名法官，就要賃屋於倫敦西區三大中央法庭附近，一邊旁聽，一邊上課。這些簡易的學校，日後演變成四大律師學院。著名法官丹寧勳爵，就曾就讀其中的林肯律師會館。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法學學科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法學教育要處理好知識教學與實踐教學的關係。你們從法學院來到法院，就是從知識教學轉到了實踐教學。學業仍在繼續，不過是換了一間教室。這個教室就像一個車間，而你們，就要從學徒開始。學徒的本分是謙卑，學徒的天職是勤奮，學徒的秘訣是不恥下問。

法庭是法官的舞臺，法庭也是你們的階梯教室。在這裡，你們不僅可以有機會旁聽各種庭審，甚至能坐在法官身前，親自參與其中。你要熟悉審判程序，你要學會尋找爭點，你要試着起草庭審提綱，你要觀察法官如何指揮駕馭。目光在訴辯之間穿梭，長槍短劍，教會你什麼是法庭話語。

事實是裁判的基礎，法律爲裁判的準繩。無論古今中西，舉凡司法裁判的過程，無非就是在“務得事實”的基礎上正確適用法律。去粗取精，去僞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裡。認定事實的方式，就是運用證據。認定事實的過程，既是一門科學，更是一門熟能生巧的技藝。

馬克思說：“要適用法律就需要法官。”而適用法律，無非是尋找可資適用的法律規範、在法律規範衝突時進行選擇適用、結合案件事實解釋法律規範的含義、當法律規範出現漏洞時進行填補。要習慣於在法官指引下，結合案件梳理法律規範，在法律規範之間分析類比。過去你們在學校考試總是會背法條，那些枯燥無味的法條，考完試可能就還給了老師。只有面對具體的案件要解決，你對法條的印象纔會刻骨銘心。通過梳理法律規範，你會更深切地理解，什麼是請求權基礎，什麼是法不溯及既往，什麼是類推適用，什麼是概念體系。要讀幾本法律解釋的書，包括法律釋義、法學方法論，甚至可以關聯閱讀域外法律。參考借鑑外國立法，以解釋本國法律，是現代文明國家的通例，也是比較法解釋的根據。多學一種法律，就會增強一份力量，擴充一番視野。

先例應當遵循，裁判應當統一。法官總會爲你佈置類案檢索的任務，此時千萬不要應付差事。王澤鑑說：“不讀判決的話，我不知道我能研究什麼。”判決是活着的法律，學習判決就是學習法律；讀一篇好的判決，不亞於讀十篇教科書。帶着鮮活的問題，去尋找判例、比較判例、研究判例，更會事半功倍。

卡多佐說：“在這整個國度的數百個法院裡，每天都在進行決定案件的工作。”你的幸運不只是見到了這些決定本身，還在於見到了、甚或參與了這些決定的生產過程。決定的生產過程遠不是自動售貨機那麼簡單，而是要綜合多種因素，包括事實的、法律的，情感的、倫理的，個體的、社會的。正如卡多佐所說：“日復一日，以不同的比例，所有這些成分被投入法院的鍋爐中，釀造成這種奇怪的化合物。”剛開始你註定是血氣方剛，臨走時你可能會老氣橫秋。不經意間，你走向了成熟。

先賢雲：“不動筆墨不看書。”法學的訓練也在於寫作。法學寫作是你書本和實踐知識的綜合運用，法學寫作也是提升你綜合素養的最佳路徑。說到底，司法也是一份靠寫作爲生的職業，法院爲你提供了充足的法學寫作的機會。有人說：“連接法院與公衆的主要是書面文字。書面文字歸根結底是法院權威的來源和尺度。”在法院，最重要的書面文字無疑是判決。勇敢地接受撰寫判決初稿的任務，細心地體會撰寫裁判文書的心得。你會發現，一個判決，僅僅結果正確是不夠的——它還必須公允合理、通俗易懂。裁判文書的重要任務，在於向外界解釋說明判決是規範合理的，進而使公衆信服並感到滿意。

你還會發現，簡潔與直白，遠不如長篇累牘寫起來簡單。黃仲則詩云：“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刪繁就簡，返璞歸真，是一種人生境界，更是一種閱歷積累。木心說：“找好書看，就是找一個制高點。”如果你開始感嘆——“書到用時方恨少”，那你就差不多成功了一半。找好書看，不僅可以昇華你的氣質、尖銳你的筆頭、明亮你的慧眼，還會爲你找到一個驅除寂寞和孤獨的侶伴。作爲一個有品格的法律人，你要習慣在紛擾的世界裡樂享一個人的狂歡。

而今天，你要記住你還只是一個學徒。事成於瑣屑，才折於騖遠。“積土成山，風雨興焉；積水成淵，蛟龍生焉。”沉下一顆心，過好每一天。祝福各位同學！也祝福既要辦案，又要傳道授業解惑的法官老師們！

沒有經歷過人生，不會知道人生是如此短促。如今我也快到退休的年齡了，可我覺着，自己仍然像個學徒，還有好多學問沒有學到，還有好多問題沒有思考清楚，要做的事情真的還有很多呢。

在終於要結束這本小冊子——事實上也是將要結束我的法官生涯——的時候，我想起了霍布斯所說的那句話：“一個法官過去了，另一個法官又來了，但是天地從不會過去。”我還想起了卡多佐《司法過程的性質》那段令人難忘的結束語：

先生們，未來屬於你們。在一個無盡的過程中，我們應徵來完成我們的工作。當我死去並消失很久以後，當我在這一過程中所扮演的小角色被人們遺忘很久以後，你們還將在這裡來完成你們的那份工作，並將高舉火炬繼續向前。我知道，當火炬在你們手中時，那火焰將格外輝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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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 吳曉婧

審覈人員 | 張文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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