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河北工廠的 TikTok 奇幻之旅
今年 4 月，石家莊的東華·金龍化工發佈的一條簡單樸素的宣傳視頻在 TikTok 上徹底爆火。這條視頻的瀏覽量超過 1 億，無數外網網友由此自發創造出大量 meme 和二創視頻。反常識的是，這條視頻的視覺風格是那種既沒看頭也沒內容的工廠廠房航拍幻燈片，上一次看這種視頻，還是小時候在化學課上看的實驗步驟示範。
就像你想的那樣，東華·金龍是一家工廠，這家工廠所生產的東西也不貼近生活，它是生產甘氨酸（glycine）的 —— 沒錯，正兒八經的工業級甘氨酸，就是用來做化妝品原料、飼料和食品添加劑的工業化合物。
這家來自河北的工廠，於 2023 年 12 月 4 日 建立了自己的海外 TikTok 賬號，大概是抱着出口國外的目的，卻在自己本不應涉足的領域成爲了亞文化 Icon。狂熱的評論區裡，有網友表示自己此生只會買東華·金龍生產的甘氨酸，有人求購印有公司 logo 的周邊 —— 即便他們本不知道甘氨酸到底是什麼。
東華·金龍官方賬號下的 “狂熱” 評論
聖歌版本的東華·金龍甘氨酸
隨後，TikTok 博主 @robbisfilm 以戲仿的方式拍攝了一則調侃視頻，他誇張地稱讚着東華·金龍甘氨酸的 “絕贊質量” ，並且將食品級甘氨酸沖泡在杯中一飲而盡。純熟的剪輯技巧、洗腦般的反覆循環、表演出來的高度亢奮狀態完全還原了 TikTok 上最火的帶貨視頻套路。
博主 @citiesbydiana 則帶着 “甘氨酸迷妹們” 逐幀解讀東華·金龍公司發佈在 TikTok 上的裝配部門視頻，甚至扒出了流水線上的同款機器的型號和產地。
還有 TikTok 博主調侃，只有在自己父母輩的黃金年代，才能喝到添加了具有 “強身健體” 功效的甘氨酸直飲水，直接把甘氨酸水的地位擡升到咱們中國人從小喝到大的椰樹牌椰汁的高度。
作爲“兒時回憶”和特權象徵的東華·金龍甘氨酸
面對美國人民如此瘋狂的熱情，東華·金龍這邊也沒閒着，他們知道自己火了，但可能不太理解到底爲什麼火了，於是亦步亦趨地跟着互聯網熱梗，炮製了一些貓咪跳舞視頻，還緊跟潮流送出 “粉絲禮包” 。
甘氨酸周邊帆布包，很像你爺爺奶奶提着出門打牌會用的那種
東華·金龍緊跟貓咪 meme 和開箱潮流
博主們用拍潮流品牌開箱視頻的熱情拍下自己開包的反應，博主 @harrietdur 的丈夫拍下了妻子依次展示金龍粉絲 T 恤、棒球帽、感謝卡以及 （最最重要的、粉絲最需要的） 免費產品手冊，但最後也沒搞清楚這個 “jinlong” 到底是什麼。
最最重要的產品手冊
東華·金龍梗出現的頻率之高令人震撼。在一則惡搞拜登的視頻中，拜登總統在不斷髮射的粉色紅心背景前就保障美國人民的 “甘氨酸自由” 侃侃而談。
“甘氨酸自由”
“東華·金龍已經有價格最良心的高質量工業級甘氨酸啦”
至此，東華·金龍的甘氨酸已成爲組成互聯網行爲藝術的拼貼元素 ——
TikTok 投入了無數人力、物力開發的算法推薦機制，竟然把一條大多數人可能從沒聽說過、也不會購買的工業級甘氨酸廣告推送到無數用戶的手機上，而這條本應該在 1 秒鐘之內被划走的視頻，卻被網友賦予了詭異的意義和價值，甚至帶火了生產它的公司，這本身就是一種互聯網奇蹟。
甘氨酸成神之路有多抽象？
東華·金龍廣告的主要內容很簡單：展示公司的生產工藝和產品資質。經典的紅黃漸變風配色與 word 藝術字讓人夢迴中學信息技術課作業；攝影風格也在復古和先鋒之間來回橫跳，廠房的全景大航拍、會議室場景、若干條流水線上的固定鏡頭……頗有《新聞聯播》之風味；PPT 式的視頻切換沒有技巧，全是澎湃的感情，配上標準的機械男音深情朗誦與激昂的背景音樂；再加上左上角不斷閃爍的公司 logo —— 這個視頻看上去就是一個古早企業的出海廣告。
這樣的畫風在今天的 TikTok 上，散發着一種不合時宜的詭異氣質。
互聯網上奇怪的東西已經夠多了，E-girl 們持續在 TikTok 銷售自己的洗澡水，製藥公司不斷宣傳副作用不明的減肥特效療法 retatrutide，中產白女炫耀自己收藏的五彩 Stanley 杯子……這些東西可能還有點用處，但藉助推薦算法、社羣運營與洗腦的廣告，TikTok 能把一切事物商品化、包裝售賣到世界各地，甚至連用於工業生產的甘氨酸也不例外。
白女標配 Stanley
水杯-手機，合體！
而一部分網友對甘氨酸佯裝嚮往的反應，正組成了一場對算法黑盒，以及算法如何將消費意願植入用戶心智的各種營銷行爲的反諷。
大部分抽象的二創視頻就是建立在對美國社會的消費奇觀的戲仿之上。博主們搞抽象的方式百花齊放，但關鍵點在於：他們在最奇怪、最不可思議的場景中若無其事地效仿平常之事。比如，直接用水沖泡甘氨酸飲用，讚揚它的 “美味” 和營養價值。
嘲諷消費可能還算得上 “甘氨酸” 現象中最能被理解的部分，再後來，很多網友會在討論美國安全、種族歧視等嚴肅問題時突然提到東華·金龍。網友@steveoris 開玩笑說，“現在美國黑人羣體所面臨的系統性不公，可都怪官方沒有進口東華·金龍生產的甘氨酸” —— 我相信你和我一樣，完全沒法讀懂這句話的邏輯在哪兒，它也沒有意義。
而或許，東華·金龍生產的無意義感正好是一個天然的敘事抓手，能讓網友們準確傳遞自己在面對無法解決的系統性問題時的空虛和無力，因爲太無力，所以得曲線救國，把原本的意思解離成瘋癲和好笑 —— 這也被很多人認爲是“互聯網抽象文化”的本質。
當代生活的渾沌感與 “corecore
《紐約時報》的評論說，一些東華·金龍的二創視頻打上了 corecore 的 hashtag, 這意味着互聯網表情包文化已經快步進入了 “達達主義” 時代，但讀者並不明白，一則 2023 年上傳的，代表着中國先進工業水平的甘氨酸廣告和怪異且抽象的美學風格之間是怎麼搭上邊的。
“Core” 是一個經典的美學風格的後綴，比如帶着朦朧質感的 “夢核” ， 以各類奇怪貓貓表情包爲主的 “粉核”（pinkcore）， 以及用低質量的影像拼接而成、給人混亂疏離感的 “怪核” （weirdcore）。
TikTok 上有些東華·金龍的視頻被打上了 “corecore” 的tag
Dreamcore
Weirdcore
那麼你要問了：其他都好理解，但這個構詞像鬼打牆一樣的 “corecore” 指的是什麼？
TikTok 上最經典的 corecore 視頻只有 50 秒，它以 “wake up ” 爲主題。在視頻開頭，越刷越快的 TikTok 推薦流模糊成一片殘影，被一隻小心翼翼觸碰牆壁的手和一段《楚門的世界》的影像替代。人們埋首於手機的影像與扎克伯格大談 “元宇宙” 概念的片段相互交替，最終定格在一段談論人與人之間聯結的播客片段上。
@highenquiries 所創作的 corecore 視頻《你自己的監獄》（prison of your own）把衆多 TikTok 上的視頻片段剪輯在一起，暗示人們沉浸於現代科技與算法制造的便利世界裡，如同身處於《黑客帝國》中的 Matrix 一樣，逐漸分辨不清現實與虛擬的邊界。
專欄作者 Kieran Press-Reynolds 追溯了 “corecore” 的互聯網生命始末，這些大約長達 1 分鐘的視頻往往是一些彼此毫無關係的包漿影像片段，並以混亂蒙太奇的方式被剪輯在一起，比如：銀翼殺手的經典配樂、知識分子的演講和採訪片段、搞笑的舞蹈、莫名其妙的大笑和沉默、老電影以及低質量的遊戲片段。
Corecore 試圖觸發的是人們的孤獨感與陌生感，它就像是《瞬息全宇宙》中那個不斷坍塌的 “everything bagel” 一樣，通過將電影、演講、以及隨機的視頻片段拼合剪切在一起，用混沌本身來呈現混沌的意義。
而看起來離 TikTok 海外用戶如此遙遠的東華·金龍工廠，恰恰因爲對互聯網足夠不敏感，在視頻製作能力上足夠業餘，而生產了一支質感粗糙、話術語焉不詳的影像，當這段似乎來自過去的影像被社交網絡截獲後，便成了那個因足夠沒有意義，而能完美傳達沒有意義這事兒本身所帶來的感官體驗的核之核。
而這家位於中國石家莊的工廠，以及甘氨酸是什麼，對於互聯網來說也許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些通過一起識別無意義瞬間從而 “共享現實”的感覺。
//作者：Idril
//編輯：caicai、燒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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