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城市，想成爲國際演藝之都

今年9月，能從海口帶回的最潮流的「特產」毫無疑問是Kanye West試聽會舞臺上的稻穗。這些作爲舞美佈景的稻穗被粉絲們收藏、分享，在社交媒體上展示，甚至還進行了交易。這次試聽會也給海口帶來了全新的城市形象，很多人意識到「演藝之都」的目標對於海口而言不再是一個政策文件上的概念而已，它存在着實現的可能性。

有着「國際演藝之都」夢想的城市不止是海口，當把目光放在更廣泛的華語文化圈，可以發現上海、新加坡、香港、澳門都早已在這條道路上發力。如果有條件的話，沒有城市會拒絕這樣的產業——1元的門票收入可以帶來至少7-8元的關聯收入，大型演出即意味着大量的遊客，現金收入和即時注入的城市活力。

這一競爭最後的勝者不會只有一座城市，在不斷的嘗試和發展裡，每所城市要做的不是成爲唯一的「演藝之都」大包大攬所有演出，而是找到適合自己獨特的定位。

海口的成功案例： 城市定位和政策空間

最初有Kanye West試聽會在海口舉辦的消息在社交媒體上傳來時，很多人還在打趣，Kanye是不是把Haikou看成了Hongkong才答應了這一行程？當時在大多數人的印象裡，海口確實和一所能夠舉辦大規模海外明星演藝活動的城市相差甚遠。

對於國際性演出而言，亞洲因爲人口密集且交通便利，一直是巡演的「必經之地」。但對於候選的城市而言，對於巡演的競爭也是格外激烈，不僅有龐大本國市場作爲支持的上海、東京、曼谷等地，也有高度國際化的新加坡和香港等區域產業中心。如果海外歌手要來內地演出，觀衆們一般會默認是來上海，或者是珠三角的城市，這些城市過往舉辦經驗非常豐富，場館等硬件設施也十分齊全，更在文化上給人開放多元的印象。很難想象海口要如何在這樣的競爭裡脫穎而出。即使是在官宣之後的9月2日，由於Kanye突然刪除了海口試聽會的社交媒體內容，海口試聽會將被取消的猜測也一時佔據了主流。

但海口的Kanye West《Vultures2》試聽會不僅真的來了，還成爲了2024年夏天演出行業最顯著的成功之一。這場試聽會僅票務收入就突破5000萬。單場票務收入超過此前在美國、韓國等地舉辦的所有的《Vultures2》試聽會的單場門票收入。

在吸引的近四萬名觀衆裡，島外觀衆佔比超過95%。廣東、上海、浙江、北京成爲主要客源地，佔到入場觀衆人數的40%。9月16日發佈的官方數據顯示，這場世界巡迴試聽會爲海口市帶來了3.73億元人民幣的旅遊收入。它拉動住宿業營業額超4500萬，海口市主要景區、鄉村旅遊點共接待遊客7.39萬人，營業收入132.67萬元，離島免稅店的營業額也環比增長21.5%，達到5600萬。在社交媒體上，海口已經變成了和Kanye綁定的「椰城」， Kanye和相關人員實在是太過顯眼，無論走到哪行爲都會被記錄登上社交媒體的熱議。最開始幫Kanye的保鏢買麥當勞，演唱會準備期間Kanye的四個小孩喝古茗，都成爲了爆款內容。

這樣的成功可以稱得上是出人意料，因爲演出從官宣到落地都充滿了故事性，但這一結果也是對當地推動大型國際演出的決心的最好回饋。8月30日，海口市文旅局局長在政府新聞發佈會上官宣將在中秋假期的第一天即是9月15日舉辦「美國著名音樂人」坎耶威斯特的世界巡迴試聽會。9月6日，由於颱風影響，演唱會場地五源河體育場設施設備遭遇了一定的損耗。但在15日，一大片麥田還是準時在場地內徐徐展開。

在演唱會當天，海口市政府還提供了14輛專線服務班車、1條擺渡線以及150免費車輛供觀衆們使用。即使再次由於颱風天氣影響，原定於21號的加場演出被臨時調整到9月28日，海口也做出了有序的應對。

9月18日晚，海口酒店協會發布通知，宣佈海口市40家重點旅遊接待酒店將爲歌迷朋友們提供免費退訂及免費改期預訂服務。航司雖表示無法憑藉門票區分歌迷與普通旅客，但也稱「歌迷朋友在離島時可憑門票提供更加優質的專屬服務」/根據海口旅遊和文化廣電體育局網站，該局形容此次演唱會是「海南自由貿易港封關之前的國際性演出，也是打造國際旅遊消費中心的『國際範』旅遊吸引物」。而官方媒體南海網更是在16日發佈的報道中形容，Kanye West的試聽會是海南建省以來成功舉辦的第一場國際級大型演出活動，「在經歷颱風摩羯重創的海口大放異彩，向世界生動展現了海口這座城市的堅韌和開放。擦亮了海口『演藝之都』的品牌形象，向世界全方位展示了海口的文化魅力和城市氣質」。

也有媒體將這場國際演出形容爲「一座三線城市的自救」，有很多聲音呼籲其他的非一線城市向海口取經，嘗試舉辦這樣的大型演出來提振經濟。但事實上，在演出領域，由於近年來的政策轉變和城市發展，海口已經絕不是「三線城市」的定位。

2021年4月，中央發佈《關於支持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放寬市場準入若干特別措施的意見》，提出五大領域22條具體措施，其中就包括了鼓勵文化演藝產業發展。2024年海南頒佈了《文化與旅遊標準化工作管理辦法》，對演唱會、音樂節給予政策扶持。對總售票人數在2萬-10萬的演唱會、音樂節有最高50萬至300萬的一次性獎勵。同時，根據《海南自由貿易港鼓勵類產業目錄（2024年本）》，文化旅遊、新能源、醫藥健康、航空航天、生態環保等列入鼓勵類產業，對註冊在海南自由貿易港並實質性運營的鼓勵類產業企業，減按15%徵收企業所得稅。Kanye West試聽會的主辦方正是註冊在海南的海南中晟文體集團有限公司。

在近兩年的國內演出市場熱潮裡，海口也舉辦最具有票房吸引力之一的周杰倫巡迴演唱會，並在這些演唱會裡結合自己自貿區的特點打造了觀衆體驗優勢。所以當9月上旬觀衆們來到海口時，會發現海口美蘭國際機場及其他重要曝光位都佈滿了Kanye West試聽會的宣傳廣告，CDF免稅商城爲試聽會觀衆提供專屬打折、代金券服務，shake shack等品牌也爲觀衆提供專屬服務。而在國際演出這一特定領域上，海口還具備境外人員接待上的便利。今年2月，國家移民管理局亦曾擴大部分國家人員免簽入境海南事由。在入境海南旅遊基礎上，允許英國、法國、德國等59國國家人員因商貿、訪問、探親、醫療、會展、體育競技等需要（工作、學習事由除外），免簽入境海南停留不超過30天。Kanye West的試聽會甚至可以稱爲只是海口探索自己作爲內地演藝之都之路上第一個里程碑式的成就，未來還有更多的空間等待這座城市去佔領自己的身位。

海口的對手： 新加坡和上海

而對於華語圈的觀衆們而言，今年另一項盛大的國際演出記憶大多來自於Taylor Swift新加坡演唱會。在微博Taylor Swift粉絲的一條演唱會分享集合中，80%左右的粉絲是在新加坡看上的時代巡演。

在巴黎奧運期間，乒乓球運動員樊振東在新加坡比賽時順道去看Taylor Swift演唱會的視頻也多次成爲熱搜內容。而新加坡演唱會的輻射面不僅覆蓋了文化和地理位置相近的中國，也輻射到了廣域地理概念裡的東南亞地區甚至是歐美。演唱會消息一出，來自全球的粉絲3小時搶完30萬張門票。攜程旗下Trip.com的新加坡總經理翁銘俊透露，泰勒演唱會期間，全球各地飛往新加坡的航班增加186%，住宿預訂增加約460%。野村證券估算，佔比高達40%的外國粉絲爲新加坡帶來的旅遊收入將達到4.32億美元，爲新加坡一季度GDP增長貢獻約0.25個百分點。

這一寶貴的演出是新加坡從整個東南亞地區搶來的機會：新加坡巡演官宣後，泰國方面還在公開活動上「爆料」：新加坡向泰勒·斯威夫特支付了每場高達300萬美元（約2000萬元人民幣）的補貼費用，條件是她不能在東南亞其他地方演出。儘管這個數字被新加坡方面否認，但從一開始「時代巡演」就是由新加坡高官出面推動落地。2023年甚至更早，新加坡文化、社區和青年部部長唐振輝率領團隊前往洛杉磯，力圖爭取泰勒·斯威夫特到新加坡巡演。

自2000年以來，新加坡瞄準建設「亞洲活動和娛樂之都」的目標，積極尋求與各類藝術家和演唱會主辦方合作、提升國際影響力，才令新加坡能以不到600萬人的城市規模成爲頂級藝人巡演的「必選項」。經歷了2000年前後經濟的W型波動，新加坡政府開始思考如何通過轉型抵禦潛在的安全威脅並化解經濟震盪的消極影響。而向文化創意、金融服務、生命科學、旅遊觀光等新興產業尋求新的增長空間成爲新加坡謀求轉型的新向度。

爲了實現成爲「亞洲活動和娛樂之都」的目標，新加坡提出了城市文化復興（RCP, Renaissance City）這一長期的政策。城市文化復興的主要願景是全面提升新加坡的文化 軟環境，探索藝術與文化的產業化路徑。它不僅包括構建文化藝術與商業市場的合作關係，力推新加坡藝術的國際化；還有城市建設層面的創建藝術集聚區，鼓勵全社會積極參與發展、保護新加坡多元文化特色的藝術與文化遺產，通過建設一流的文化娛樂區鞏固新加坡全球藝術中心和旅行目的地的地位。RCP計劃分三個階段實施，分別於1999年、2005年及2008年啓動。2008年的計劃更是着重於演出和體育賽事等大型文娛活動，當年舉行的F1比賽被認爲是新加坡進入「國際娛樂之都」競爭賽道的第一炮。而後，麥當娜、Coldplay樂隊等國際知名藝人的演唱會也成爲新加坡爭取的對象，以爲這座傳統印象裡高效、整潔但無趣的城市「增加一點活力標籤」。對於Taylor Swift的「時代巡演」，新加坡政府也寄予打造「有趣、有活力目的地」城市品牌的厚望。

新加坡旅遊局大中華區首席代表潘政接受採訪時曾表示，許多中國消費者會爲諸如泰勒·斯威夫特演唱會等世界級演藝盛事而來，這種「盛事經濟」也推動新加坡考慮在未來推出配套旅遊產品。2024年2月中新互免簽證以來，新加坡的中國遊客數量同比增長了8倍。而在中華圈之外，東南亞的地緣優勢也被新加坡充分利用，藉助已經在東南亞流行多年的歐美音樂和K-pop來招徠遊客和觀衆。在今年6月的nct dream新加坡演唱會，場外的應援廣告一半來自於中國粉絲購買，另一半則由馬來西亞，泰國，印度尼西亞的粉絲承包。

有了新加坡的經驗打樣，2024年7月，上海市政府參事呼籲上海承接泰勒·斯威夫特等國際明星的商業巡演，並將其形容爲「行走的GDP」。此前，在2022年發佈的《上海市加快經濟恢復和重振行動方案》裡，文創、旅遊、體育產業也被視爲緊急情況裡快速恢復的強心劑。

「世界頂級演唱會所帶來的經濟效應和影響，給我們發展頂級演藝帶來啓示。」政府參事李安如此說道。在國內的演藝產業中，上海可以稱得上是「頂級」的舉辦地。據統計，自2023年1月1日至2024年4月24日，久事集團旗下的4個體育場館（上海體育場、上海體育館、東方體育中心、旗忠網球中心）售票演藝活動27項60場次，觀演人數109萬人，票房收入13億元。從項目規劃開始就着眼於文化藝術功能的上海西岸落成後，連續多年舉辦了作爲上海首個本土戶外音樂節的西岸音樂節。在引入國際演出方面，上海也走在國內大型城市前列。不僅有國際藝術節，國際喜劇節等大型展演，也積極推動海外歌手的演出活動落地舉辦。

但是距離李安所說的能夠舉辦國際超大型演唱會的「頂級」，上海仍然稍顯稚嫩，尤其是政策上的支持需要更多的爭取。近三年來，兩萬人以上規模的海外藝人演唱會也僅有2023年在梅賽德斯奔馳中心舉辦的西城男孩「四海逐夢」演唱會。「上海這些年在這些方面有所進步，但與國際上一些國家和地區相比，仍有較多短板。」李安建議，協調聯動，解決頂級商演受限多、速度慢、落地難的問題，特別是在相關演職人員和演出器材的簽證、報關，以及入境觀演遊客落地籤甚至免籤等方面，要爭取上海先行先試，有切實可操作的配套政策和措施。

較爲成熟的港澳， 也在謀求新的發展機會

對於港樂愛好者和一些受政策限制的藝人的粉絲而言，香港是最熟悉的演出舉辦地。近年來，香港作爲粵語區文化中心，又擁有着與深圳一橋之隔的便利位置，一直是很多演出的第一選擇。2023年以來，平均每個月有2位知名歌手在香港舉辦大型演唱會，且大多舉辦兩場甚至更多場次，場均吸引觀衆超過1萬人。香港紅磡體育館（紅館）近一年來的使用率接近100%，亞洲國際博覽館、中環海濱活動空間等場地也承接多場大型演唱會，每場觀衆人數由1萬至2萬不等，足見香港演唱會市場的火熱程度。

當把目標定爲超大型演出，目前香港仍然有着無法忽略的劣勢。現在香港能夠舉辦演唱會的主要場地可容納觀衆人數均在1萬—2萬左右，最受歡迎的演出場所紅館需要提前半年甚至一年預約才能夠使用，這也導致香港與部分國際知名歌手的演唱會失之交臂。但在今年，這些制約香港「演唱會經濟」發展的痛點有望迎來轉機。佔地約28公頃的啓德體育園將於今年底分階段落成。體育園中的主場館設有具隔音功能的可開合式上蓋和靈活的草坪系統，能夠爲大型表演提供最高5萬個座位。對於已有的場館，香港也正在實施再開發計劃。除了不久前開放的中環海濱活動空間外，佔地約1.4公頃的灣仔海濱活動空間已可通過短期租約形式進行租用。有香港旅遊業者估計，在可容納3.5萬人以上的大型演唱會場館落成後，每年僅門票直接收益就可額外增加14億港元，併爲整體經濟帶來多達52億港元的效益，創造逾1.6萬個就業機會。

但對於和香港定位相似，之前總是作爲替代項的澳門而言，想要突破現有的演藝業的格局，新建更大的場館對於城市開發建設而言並不現實。於是澳門選擇了一條更加「精耕細作」的道路——結合已有的旅遊業，靠良好的服務和遊客體驗做好觀衆口碑。

澳門也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如果在抖音或者小紅書上搜索同樣的巡演是去香港還是澳門的帖子，幾乎所有人都會推薦澳門。尤其是對於大部分內地觀衆而言，澳門的演唱會使用語言是普通話，就可以全身心沉浸，體會到喜歡的海外藝人說自己的母語的感覺。金光綜藝館，銀河綜藝館等常用的場館硬件設施極好，座椅舒適，Wi-Fi充足。威尼斯人，巴黎人等大型商業綜合體還提供多樣的住宿選擇和免費的海關接駁車。澳門還積累了長期與內地文娛產業合作的經驗，騰訊音樂盛典和樂華家族演唱會等由內地大型文娛公司舉辦的活動也選擇了澳門作爲常駐的地點。

在深耕目標客戶體驗的同時，澳門也在深度挖掘中小規模演出更多的可能性。戲劇成爲了澳門最新實驗的對象。2024年3月11日至18日，首屆澳門國際喜劇節由澳門文化局聯合開心麻花舉辦。在國際喜劇節之後，爲了滿足觀衆們逐漸被培養起來的消費習慣，澳門當局還引入醜劇大師斯拉法普魯尼醜的經典舞臺作品《斯拉法的下雪秀》。這一持續多日的演出在開演前兩週門票就全部售罄，被本地的相關從業人員形容爲從前無法想象的盛況。

對於一座人口僅有60萬的城市來說，成爲「國際演藝之都」是一個足以激活本地全部產業的龐大的野心。除了本地活動，澳門文化局還在多個文化交流場合推廣自己「演藝之都」的城市形象，在西安舉行的「陝西•西安澳門周」上，文化局作爲支持單位參與路演，介紹澳門豐富的文化旅遊資源以及各項大型文化品牌活動。

這也是幾乎所有有條件的城市都有的夢想，演藝活動的好處對城市來說是如此立竿見影，不僅關乎消費和經濟，還是直接創造城市魅力和文化的途徑。爲了「國際演藝之都」的目標，需要付出的也不只是政策的規劃和落地的行動，更是關乎每個城市自我的定位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