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真相到真實:序王璞的《故城故事》

王璞寫《故城故事》中的香港往事,提及自己的「大排檔情意結」。(本報資料照片)

長沙巷子裡的食堂有着王璞對吃食的懸念。(本報資料照片)

(2046出版社提供)

王璞的《故城故事》是一本回憶錄,因爲有很多沒有填補的時空,故非傳記體。它表面上看來是寫三座城市。本書分爲三部:長沙往事、上海往事和香港往事。連每一部裡的章節,都是寫該城裡某些地點,像是我比較熟悉的香港,她寫北角的紅橋、香港仔、美孚新村、土瓜灣街市等。長沙部分寫的是她少女時期住過或去過的地方。上海主要是寫她讀碩士時的華東師範大學。香港寫她任編輯和在嶺南大學任教時,租賃的和購買的住處。但是三座城市這些地方只是下錨的定點,或者說,是這部作品的架構,王璞要寫的是別的東西。她跟我說過《故城故事》這本書到底講什麼:「所講述出來的一切都只是真相的點滴,只有跟其它許多點滴互相補充,才能拼接出比較接近真實的真相。」

那麼王璞探求和呈現的「接近真實的真相」是什麼?那些真相的點點滴滴應該就是她對該地景物的感受,她跟那裡的人發展的關係和在那裡經歷的事。所謂「真實」應該就是她透視這些感受、關係、經歷所得到的知見。這些真實、知見又是什麼呢?我粗略的看法,「真實」是指:在她少女時期,文革的殘暴和羣體的卑俗,帶給她的創傷和恐懼;在她受難期間一些人帶給她的溫暖和她的感激之情;還有,生活艱困時期味蕾帶給她的幸福感以及味覺的發展和盛放。

那些創傷和恐懼是她當時拚命逃離的。長沙左文襄祠的九個院門都是「實心大門」,門上有「厚實沉重的黃銅門環」,文革期間夜晚門環一響,作者的母親會驚恐萬狀地低語:「抄家的來了!」作者多年後還會「從噩夢中驚醒,顫抖不已」。一直到三十多年後作者在香港搬進中產階級的嘉湖山莊,望着窗外一彎明月,想的卻是文革期間的處境:「身爲介於革命和被革命之間的『可教育好的反革命子女』,忐忑、愁苦、驚懼、就連月亮看在眼裡也只覺得炫目而恐怖。」可見文革帶給她的恐懼感和創傷穿越歲月如鬼影附隨,這就是本作品的「真實」。

對純真的作者,人心的卑俗和惡意帶來極大的壓力。長沙城門口街市「肥頭大耳」的豬肉佬,對十四歲的作者猥瑣地說黃色笑話,她「頭腦轟地一聲炸了,轉身就跑」。作者透視這件事對自己深遠的影響:「物質世界是如此的鄙俗不堪,我儘量避開它,去精神世界尋找另一塊天地。有時間我就去閱覽室、圖書館」。對純真的作者,封建的偏見也帶來極大的壓力。像她這種追求精神世界的、感性的孤獨心靈,必然渴求一位可以傾吐心聲的知己,她任職代課老師時,竟然遇到了。伊凡是該校的音樂老師,因受過政治逼害,改教數學。他們兩人只要一見面就「狂聊」,「東扯西拉,時不時打斷對方」,有說不完的話。問題出在他是男老師,還有家小。他們除了談話,沒有做別的事,但已經被警告了。他們轉爲下班後到街上一邊走,一邊聊,後來被同事看見。最後校長告訴作者學校不續聘她。當時社會嚴厲的男女之防,容不下這種難能可貴的知己之交。在羣體有色眼鏡的壓力下,純真的心靈必然受創,這也是作品要呈現的「真實」。

作者承受政治壓力期間,有伸出援手的人,有給予溫暖的人。長沙〈六堆子〉一章描寫好友星星在作者心情極其低落時,拉她到家裡吃飯,星星的媽媽做她愛吃的酸菜炒辣椒和紅菜薹,一家子「嘻嘻哈哈談天說地」,作者感受到「畢竟,這個世界還有點甚麼值得我們活下去的。」星星的媽甚至幫她找到工作。作者透過寫這本書向失散的他們表示感激。書中還出現一位智者,在多次政治運動中逃過劫難,他就是作者的二舅,家族的掌門人,他把銀行事業打理得蒸蒸日上。解放後他卻把家族產業全捐給政府,他的明智和遠見,在於他堅持不出來擔任任何工作,不公開出聲;在於他堅持兒女「都學理工,遠離文字」。他還洞燭政府的宣傳煙幕,知悉歷史的真相,而且文化涵養深。我真的很高興還有這樣的智者安然度過驚滔駭浪。在冷酷殘暴之中,這丁點溫暖和清明的存在也是「真實」。

本作品不時強調的真相是,作者的味蕾自幼發達。長沙〈左文襄祠〉一章就描寫她心目中天下無雙的和記米粉。她甚至進入廚房去觀察米粉「香噴噴」的製作:「老師傅把醬油、香醋、麻油、細鹽、蔥花、香菜末、酸菜末、剁辣椒這些配料一一甩到我們擺放到案板上的大小鍋盆裡,再放上一大勺骨頭湯把這些調料衝開......光是看着那種紅是紅綠是綠白是白的顏色就要流口水了」。可以想見這位少女的細心觀察必然發展爲精湛廚藝,果然她和先生住在九龍美孚新村期間,常以「四涼菜八熱菜,一湯一甜品」宴客!和王璞交往的這十多年來我嘗過她的手藝多次,兩次是在她位於深圳高爾夫球場旁別墅式的平房,幾次是在她新界傍海的大廈中,每次她都以迅雷的速度烹飪出多盤美味,同時一邊悠然地跟我聊天,至今還記得她書中提過的紅白蘿蔔絲、馬蘭頭炒豆乾之美味。

二○二三年七月王璞由香港來高雄探訪我。本想開車帶她到壽山上看高雄全景,她卻說想去看街市;帶她吃過兩家餐廳,問她晚上要吃什麼?她回說六合夜市,令我滿頭霧水,看了《故城故事》才瞭解緣由,上海〈食堂情意結〉一章就是談她的吃食經歷。她童年、少年過糧食匱乏的日子,也經歷大饑荒,所以只要有得吃,不論食材貴賤,料理得美味就值得回味。前文說的酸菜炒辣椒就是例子,她說「一輩子吃不厭」!而且進餐的場所不重要,重要的是好不好吃和吃客們的心情。童年大興安嶺的林業局食堂、長沙巷子裡的食堂、華東師範大學食堂,都是她的「懸念」。

作者的「大排檔情意結」始於她在香港任報社編輯的第一年,九龍灣牛頭角橋下的大排檔就是她的樂園,因爲她在其中享受到幸福,由分秒必爭的寫稿和編報解放出來,輕鬆自在地在攤位前逛;她也感受到人羣的幸福:「每個人臉上似乎都有一種自得其樂的喜悅,每個人都好像一名巡遊在自己領地上的君王……那些攤主也個個像佔山爲王的寨主」。我想食堂、大排檔的感受是作者呈現的「真相」,而衆樂我樂的幸福感就是她要表達的「真實」。那她在九龍灣大排檔吃什麼?咖哩魚蛋串、香酥雞腿。哎呀!我知道爲什麼今年七月王璞在六合夜市拉着我去鹽酥雞的攤位了!鹽酥雞是香酥雞腿的變奏。早知道我就不說夜市用的炸油可能有問題,不攔她追求幸福了!

寫作技巧方面,必要時王璞會精雕細琢。長沙〈新開鋪〉一章描寫她與知己伊凡最後一次見面的情形。作者被迫離開那間小學後,找到另外一間代課,一次她帶學生去青少年宮表演,在觀衆席中看到他。散場後他們在外面小樹林像以前一樣狂聊起來,他一看錶已經該回家了,他們在人羣中走向車站,擁擠的人潮分開他們,雖然隔着人還繼續談話。她上了車,他們分別的一刻應該是刻骨銘心的,所以王璞在文字上下了功夫:「這時我已經擠進了車門,後面立時有好些胳膊、腿、身體擠壓上來,把我壓入車上那堆擠成一團的人衆中。我使勁扭頭往車下看,但這時車已經開動。影影綽綽,我彷彿看見一條手臂在人叢中朝我揮動。漸去漸遠......」密集的肢體意象,人羣身體的不斷擠壓,不言自喻地傳達其象徵意義:矇昧的,形而下的羣體,阻隔並壓碎了深刻真摯的友誼。

《故城故事》是一部另闢蹊徑的回憶錄,讀者會有深刻的感受。王璞撰寫三個城市的生活故事,透過引人入勝的情節、時而幽默的筆觸,傳達背後的心理真實和深層知見:一方面是文革和卑俗羣體帶來的創傷和恐懼的夢魘,另一方面是溫暖的人心和作者稟賦高絕的味蕾,在嚴酷的現實裡兩者都爲她帶來一陣陣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