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文亮,「讓抖音回到2018年」的男人

作者|小遙

編輯|江嶽

國慶之後,於文亮成了新晉抖音頂流。他的粉絲量從最初的幾百到幾萬再到如今的超過250萬,10天內,漲粉百萬。從8月30號到10月13號,他發佈了69個視頻,一共獲得2700萬的點贊,與他相關的抖音熱榜有14個。

他發佈的視頻內容很簡單,就是記錄自己的日常生活——吃飯、騎車、踢球、和舍友一起看比賽,搭配慢鏡頭等簡單的剪輯和BGM,有時只是發佈照片。這樣的視頻,他一天能發好幾條,最多的時候,他一天發了6條。他在接受採訪時說,自己每天發什麼完全隨機,拍攝設備就是一部二手的iphone 11。

很多人不理解,他爲什麼火了,還是以這種火箭一般的速度。

畢竟,他的樣貌並不出衆——寸頭、八字鬍、皮膚黝黑、身高168,不是第一眼帥哥,他的視頻沒有美顏和濾鏡,沒有精緻的造型,有時甚至都沒有美好明媚的表情。他也沒有展現出特別搞笑或者有知識有才華的一面。

鏡頭裡的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山東男孩。他每個視頻都會出鏡,不過他看上去並不在意角度和上鏡效果,只是表達自己想要記錄的東西。

有人說,他的背後一定有人運營。於文亮本人進行了否認,而在此之前,已經有很多人成爲“自來水”,主動在評論區辯解,堅稱他能火是因爲引發了普通人的共鳴。

確實也有很多人被他所感染,久違地點擊了抖音界面裡的發佈按鈕,記錄自己的真實生活。也有人模仿於文亮的視頻風格,他們往往會在文案或者視頻里加進“於文亮”的關鍵詞,有人還造出“於文亮精神”和“於文亮自由”這樣的新詞。

隨之而來的,就是抖音熱榜裡出現過的那句話:無需模仿於文亮,只需要做自己。

不可否認的是,於文亮成爲被抖音系統選擇的男孩。他就像抖音的一塊廣告牌:來吧,記錄生活吧。畢竟,真實與真誠,永遠是內容平臺的殺器。

另一方面,於文亮走紅的背後,其實也是普通人一次集體情緒的爆發:大家已經看夠那些被過度包裝的精緻內容。幾乎所有的社交與內容平臺裡,都遍佈光鮮亮麗的信息,很容易讓想要分享普通生活的人望而卻步,甚至產生自卑和焦慮的情緒。

甚至,普通,在社交平臺成爲一種過錯。

於是,當一位35歲的媽媽曬出自己的素顏照,會被挑剔魚尾紋太深、皮膚不夠細膩、腹部贅肉太多。評論區裡,也一定會有年紀相仿、但看起來更加年輕美貌的女性,曬出自己的照片作爲對比,順便收穫一輪點贊。

而事實上,普通人才是這個世界的主角。大家的日子都大同小異,沒有精彩的冒險和旅遊,沒有抓馬劇情,只是平平淡淡、日復一日地度過着相似的每一天。

在於文亮出現並爆火之前,普通人在互聯網上大規模的敘事是託“張有志”和“鼠鼠”的口說出的。

張有志是抖音上一位叫做“短門先生”的博主(現已註銷)虛構出來的人物,博主用淡漠的聲音講述着張有志平凡甚至有些狼狽的人生,比如“張有志撒完尿提褲子的時候,繫了7年的皮帶斷了。他想起7年前23歲,覺着自己有無限可能,有一肚子話要說,想讓這個世界聽聽自己的意見。現在張有志拽着褲腰,迷失在金城國際B棟17樓的男廁所裡,人生的可能性消失殆盡,像是發起了一場衝鋒,卻沒有找到敵人,無疾而終。‘我撲空了’,張有志說。”視頻往往搭配着口哨版《面會菜》的BGM,透着淡淡的憂傷。

在張有志身上,很多普通人都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曾經躊躇滿志,如今失意狼狽。“人人都笑張有志,人人都是張有志”。於是,網友們用張有志指代自己,以自嘲的口吻講述內心的酸楚。

鼠鼠文學則是一種更加卑微的表達,年輕人把自己比作低賤的、見不得光的、不受喜愛的下水道里的老鼠,以“鼠鼠我呀”開頭,用無奈又戲謔的口吻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

現實中的種種失意與無力,就這樣化作互聯網上一個個平淡敘述的故事。

更多時候,普通人更傾向於自嘲。他們在有錢人浪漫求婚的視頻下說自己是地球上的NPC;在別人曬出自己幸福的家庭時形容自己像是下水道里的老鼠,窺探着別人的幸福。他們也會開玩笑,“我和你們有錢人拼了”“我和你們長得好看的人拼了”“我和你們幸福的人拼了“”你們有錢人能不能自己一個小金書”。

於文亮的出現,讓很多普通人在他的評論區裡抱團取暖,發佈着自己平時不敢發在朋友圈裡的照片和心事。這一刻,沒有嘲諷、沒有批判、沒有完美濾鏡,只有屬於普通人的自在。

回看抖音歷史不難發現,2018年是一個重要拐點。這年年初,通過名人曝光和春節發紅包等活動,抖音的用戶開始迅猛增長。2018年3月,抖音將slogan換成“記錄美好生活”,號召普通人發佈內容,平臺上的主流內容也因此從手勢舞、技術流過渡到了段子和普通人的生活日常。

體現在數據上的變化就是,抖音月活從2018年6月的3億飆升至12月的5億。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更多普通人也通過抖音獲得了改變命運的機會。一批vlog博主,通過分享真實的普通人生活,成爲百萬博主,從此徹底改變生活,比如“德善在北漂”“大華在北漂”,都屬於典型案例。

相比之下,於文亮的視頻製作門檻顯然更低——沒有複雜的機位調整、不需要後期配音、也沒有麻煩的場景切換。只要你願意,任何人都完成這樣的記錄。

而這種印象,或許也是一種返璞歸真般的期許。

普通人的生活,自有其價值。尤其在最近幾年,成功學逐漸祛魅,更多人選擇迴歸生活,學習正視自己的內心需求,從工作之外的地方尋求價值與意義。

微博上,關於普通人的討論有很多,比如“普通人能把生活過得多精彩”“普通人生活也值得被記錄”“普通人生活原本的樣子”“普通人是懂熱愛生活的”這種給人鼓勵、治癒的話題,也有“普通人一生大概能賺多少錢”“普通人一萬塊需要存多久”“普通人對錢一定要有概念”這類現實又略帶悲觀的話題。

兩種都是最真實的普通人的生活,現實的殘酷與美好,從來都是並存的。

很多講述普通人生活的影視作品,也在年輕人中越發受歡迎。比如經典日劇《西瓜》講述了四個陌生單身女性的合租生活,她們並沒有什麼大成就,還正在面對不同階段的人生問題,生活平淡,偶有波折。但正是那些生活中簡單的美好點滴——腐爛的西瓜的籽生出的芽、河裡泡着的啤酒、玻璃杯裡的烏龍茶......支撐着她們度過一個又一個平凡的日子,也治癒了一批又一批的人。

而隨着秋季的到來,又有一批人重新刷起了《請回答1988》。這部韓劇講述了雙門洞幾個普通家庭的變遷,溫暖治癒。彈幕裡有人說:每年秋冬季必刷,用生活治癒生活。

電影《心靈奇旅》中有句臺詞:“火花並不是人生目標,你想要生活的那一刻,生命的火花就已經點亮了”。它傳遞的一個理念是:不是有所成就纔算活着,夢想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只喜歡看天、走路、吃披薩的人生也很好。

某種程度上,於文亮的走紅,是反精緻浪潮的又一次奔涌。

對於精緻的審美疲勞並不是新鮮事:疫情前的2018年,國內的社交媒體上就有人提出了要反對精緻審美和過度精緻;國外也早有這樣的潮流,比如2012年,由達美樂徵集消費者鏡頭下的披薩活動所引發的#nofilter brand(無濾鏡品牌)趨勢。

而在疫情隔離的三年期間,這一浪潮在全球洶涌起來。

2022年,歐美年輕人在社交網絡上捧紅了一個新詞彙:“哥布林模式”,並在當年的投票中讓這個詞彙以93%的壓倒性優勢成功當選牛津年度代表詞。

對於它的含義,《衛報》是這麼解釋的:“哥布林模式意味着墮落的舒適——一整天躺在牀上看垃圾真人秀,手指在社交媒體上無止盡地滑動,把一整袋薯片倒進自己嘴裡,在廚房水槽上給華夫餅抹辣醬,因爲你懶得拿盤子。然後,穿着睡衣和襪子離開家,只爲了去雜貨店買瓶健怡可樂。”牛津大學的定義則是“一種毫無歉意的自我放縱、懶惰、邋遢或貪婪的行爲,通常以一種拒絕社會規範或期望的方式表現出來。”

無論是哪一種說法,一般來說,人們會把它理解爲擺爛。

但是如果你認真觀察了帶有這一話題的帖子,會發現,這個流行詞並不簡單等同於擺爛。不化妝、不加濾鏡,是哥布林模式,不洗頭、發醜照也是哥布林模式。不注重自己的形象、不在乎別人的看法,自己怎麼舒適怎麼來,彷彿纔是這個詞彙的核心要義。

有媒體認爲,這一詞彙的流行可能是對此前社交平臺上“完美女孩”(It Girl)和“那個女孩”(That Girl)的反擊。

當外貌姣好、身材火辣的女生精緻的生活充斥社交媒體,普通女孩們選擇以展示自己近乎另一個極端的生活,來表達自己對這種潮流的厭煩。

而在這樣的流行趨勢下,一款主打真實的社交軟件BeReal爆火,成爲了美國年輕人的新寵。

這個平臺倡導展示最真實的自己,會每天不定時要求用戶即時拍攝一張照片,內置的相機功能不允許修圖、沒有濾鏡,同時,從接收到提示到拍照完成限時2分鐘,讓人來不及想一個優美的姿勢。

2022年初,它的下載量開始迅猛增長,超越Facebook、Instagram和TikTok,成爲iOS社交類下載榜單前五名;月活用戶更是從2021年7月的92萬上漲到2022年7月的2160萬。

馬斯克和扎克伯格都關注到了這個軟件,Instagram很快便開發了相同的功能並開啓內測。

反虛假、反精緻,迴歸本真、追求自由,顯然已經成爲全球網友的共識。

在於文亮出現之前,就有很多女生開始了自己的反精緻生活。比如,她們開始在拍照時不在意有沒有化妝、表情管理如何,而是最大限度地追求自然。因爲她們發現這樣拍出來的照片更能記錄自己身上最原始、旺盛的生命力,比化着精緻妝容和擺着精心設計過的動作的美照更靈動。

她們說:“丟掉了所謂的精緻之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而與刻意、精心經營相反的,代表着自然本真狀態的“鬆弛感”也成爲互聯網上新一輪的追求對象。

短視頻平臺上,美女帥哥博主也漸漸不再是頂流,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個貼近網友現實生活的普通人。

比如在於文亮的視頻下,有人提到的博主“海苔咪”和“粘苞米糊糊”。她們頂着可以做顏值博主的臉,毫不掩飾地向大衆展示着自己最真實的一面,討論打嗝、放屁,分享自己瑣碎、無厘頭的日常,受到了年輕人的喜愛,粉絲迅速增長,目前均已超過200萬。

有人說,於文亮讓抖音回到了2018年,那個記錄美好生活時代的開端。也有人說,今年的短視頻屬於普通人。

無論說法如何,不得不承認的是,那些經過層層包裝的、普通人很難擁有的東西,已經無法觸動普通人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