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波斯菊

散文

竹南近海口尾一帶，是苗栗平地少數保留農田的地方，每年秋天收成之後，沒有稻作的農田大多都光禿禿一片，大部分的農人選擇擱置休耕的農田，待春天再栽種新的苗種，而有些農人會選擇在休耕期間，栽種波斯菊養土。

在我小的時候，幼兒園總有一個特別的活動，就是在秋天收成後，到幼兒園附近休耕的農田播下波斯菊的種子，一羣孩子穿着小小的雨鞋，手牽着手，小心翼翼涉過水溝，沿着窄小的水泥地走進田裡，踏上田地後纔敢放心鬆開手，在休耕的田裡蹦蹦跳跳。

追逐嬉戲一陣後，老師會開始發種子，我們小心捧着波斯菊的種子，就像呵護雛鳥，撒種的時候要溫柔細心，和平常喂池塘裡爭先恐後的大鯉魚不一樣，不可以一口氣把所有種子拋入田裡，每次撒種前要用手指一次捏起一點點，稍稍在指尖搓揉，再均勻地撒入土中，撒完一排要往後退一步。

必須如此輕柔對待這些種子，是因爲老師在撒種之前，總是叮囑着我們，波斯菊會變成我們碗裡的米飯，如果沒有波斯菊，我們可能就沒有米飯可以吃，年紀尚小的我們不能完全理解，只知道這種植物除了很漂亮之外，也非常神秘、神聖，好像擁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魔法。

冬天年假過了，新學期的一開始，老師會帶着我們回到田裡，欣賞開花的波斯菊，整片的波斯菊在田裡盛放，粉、白兩色的花朵相間，溫暖的明黃色花蕊在微風吹拂下點點閃爍，年幼的我們努力指認哪一朵花是自己播下的種子，熱烈討論誰種的波斯菊最美麗，老師在一旁笑了笑，告訴我們，離開田園前，要記得用最快樂的方式向波斯菊道別。

「今天你們看完波斯菊，農夫爺爺就要開翻土機，把所有的花朵捲進土裡了。」

「爲什麼！爲什麼不可以等到波斯菊枯萎？」

大家很焦急，每個人都想把盛放的波斯菊留在田裡。

「因爲要種新的稻米了，波斯菊要變成土裡的養分，如果不種新的稻米，大家午餐的紅色小碗裡，就沒有白飯了喔。」

「所以等一下要很快樂地對波斯菊再見，我們越快樂，波斯菊就會越努力提供養分，這樣才吃得到好吃的米飯。」

接近黃昏，我們手拉着手走到田邊的柏油路上，用最宏亮的聲音，大喊：「再見，波斯菊！」我們揮着手，臉上堆着燦爛的笑容，夕陽把影子拉得好長好長，映在波斯菊田中，和記憶融在一起。

隔幾天後，我特別央求父親，在我上學之前，帶我去看波斯菊還在不在。父親雖然嘴裡咕噥着怎麼可能，還是帶我去了一趟農田，到田邊時，田裡的花朵早已捲入土裡，土壤看起來光禿禿的，父親凝望着一片荒蕪沉默良久，然後嘆了口氣，我拉了拉父親的衣角，仰起臉告訴他沒關係。

「我已經很開心地對波斯菊說過再見了，我們去學校。」

我永遠記得波斯菊最繁盛的樣子，因爲它來不及在我的記憶裡凋謝。

2020年11月，一位和我一樣離開山城，到異地讀書的學姊，雖僅僅長我一歲，卻因家中經濟狀況必須打工賺取生活費，她在接家教的返途發生車禍，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發生意外的那年，她只是個二十歲的花季少女，接到惡耗時太突然，我來不及返家參加告別式，無法見她最後一面。悲傷太巨大，我能做的太有限，我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爲她留下一片繁花盛開的波斯菊。

也許只有這樣，纔來得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