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最認真表演的一批人，不在娛樂圈

最近，社交網絡上經常流傳出這樣的視頻：衣着幹練的“老師”面對空無一人的教室，上能製作精美課件，下能寫滿一牆板書，語調頓挫，聲情並茂。

即使講臺下沒有學生，他們面對桌椅也能互動，眼神中全是無實物表演的信念感。誰說中國演藝圈沒有實力派？中國表演，還得看師範。

爲什麼教師們都煉成了表演藝術家？“演員”到底是如何誕生的？

爲了入行，

“表演生們”拼盡全力

進圈不易，爲了當上老師，這些表演生們拼盡全力。

師範生是科班出身的演員，他們在教師行業的含金量，相當於演藝圈裡北電中戲的畢業生。

2021年，教育類碩士及以上學歷的畢業生和公費師範生可以免試認定教師資格[1]；2022年，教育部進一步擴大了認定範圍，許多高校師範專業的學生，只要通過了學校考覈就能獲得教師資格[2]。所以，讀了師範，就已經在當老師的這條路上快人一步了。

不過，師範生可不是什麼資源咖，祖國未來的花朵不能真的像觀衆一樣應付。教師專業培養，有一套系統的課程標準[3]。師範生們不僅要學習普通的文理課程，還必須完成教育技術訓練，才能拿到一紙畢業證[4]。如果你是一名幼教相關的師範生，大到兒童認知發展，小到唱歌跳舞畫畫技能，說學逗唱樣樣都得通[3]。

幼教師範生將要面對畫不完的圖、唱不完的歌、喂不完的飯和哄不完的孩 / 圖蟲創意

爲了走上講臺，師範生從大學就開始“演”。師範大賽就是他們的選秀舞臺。在華東師範大學本科生的培養方案中，這些訓練被明確地寫進了畢業要求裡，什麼教學工作坊、教師技能大賽、班主任管理能力活動，在校期間都至少參加一次[5]。

教學實習是師範生出道前的實踐準備，這是他們最靠近“舞臺”的一次。從1963年開始，實習學分就穩定在6學分，2011年後“練習生”時長爲3個月[6]。即使修行在個人，也得靠師傅領進門。現在的師範高校採取“雙師指導”模式，大學裡的指導老師是教如何演戲的理論專家，實習學校的老師是投身一線、經驗豐富的老演員[7]。

圖爲京師女子師範學堂舊址 / 圖蟲創意

跟演員一樣，教師行業有科班出身，也有半路轉行、跨界表演的。但演員可以隨便演，當教師還得一紙教師資格證。

據教育部統計，從2012年至2021年，教師資格證報名人數從17.2萬躍升至1144.2萬人次， 實現10年翻66倍[9][10][11]，往大學校園裡扔一個磚頭都有可能砸中一個考過教資的人。

這項考試包含筆試和麪試兩個部分。通過了筆試之後，需要備課和試講的面試更是重頭戲[11]。

“演藝圈”沒那麼好混，教育教學是一場即時表演，需要不斷的內化和積累[12]。由於缺乏四年本科的專業訓練，非師範生備考教資時間緊任務重，而且面試場景缺乏真實的觀衆互動，只能先照本宣科應付過去[13]。

很多非師範生爲了通過教資面試，選擇參加短期的速成培訓班[12]。輔導機構把教育理論濃縮成幾句口訣，“全面和諧好司機”不是道路行車規範，而是“蘇霍姆林斯基提出了全面和諧教育理論”。試講環節形成一套流水線模板，進場前敲門，進去後鞠躬，用“老師想問你們一個問題”絲滑開場，誇獎必備“非常棒”和“特別好”，離場記得擦黑板。一堂課變成一道食之無味的預製菜，這也是網上那些教資面試視頻“表演痕跡”過重的原因。

圖爲教師資格證考試科目。筆試各個科目成績合格後，才能參加面試 / [11]

但有寒暑假、有編制、工作穩定，教師職業成爲香餑餑，教師資格證也榮升爲“父母開心證”，報考人數年年攀升。儘管非師範生難免存在“演技不精”的問題，但《教師法》第15條明確規定，國家鼓勵非師範高等學校畢業生通過教師資格考試獲取教師資格，到中小學或者職業學校任教[14]。

官方數據顯示，我國每年聘用的中小學教師“科班出身”的佔比越來越低[15][16]。非師範生的競爭給師範生帶來了危機感，學院派和草根們都使出畢生所學的演技去競爭崗位，但上岸後還有新的考驗等着他們。

當上教師後，

表演纔剛剛開始

提到“教師”二字，我們總會聯想到“德高望重”、“爲人師表”、“言傳身表”這些詞。教師作爲知識的代表、智慧的化身，承擔着培育祖國花朵的責任，被社會賦予一定的職責，手握獎勵小紅花、罰抄作業、安排座位、任免班幹部的權力[17]，《教師法》裡也明確寫着“全社會都應當尊重教師”[18]。

但有了法律條文裡的權威，新手教師就能把人設立住嗎？

一個空有粉絲流量的演員容易遭受非議，需要不斷打磨演技、內外兼修，靠作品說話，教師也是如此。教師的教育影響力，一方面源於外在賦予的地位，另一方面來源於自身的品格、能力、學識、資歷、感情等等[19]，這恰恰是一名新手教師需要時間和經歷才能逐步建立起來的特質。

如果說教育是一朵雲推動另一朵雲、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那麼“年齡小、資歷淺、經驗少、沒獎項的我到底配嗎？”，就是打在新手教師心中的巨大問號。

從座位到講臺，從學生到老師，很多新手教師的角色轉換困難 / Unsplash

一開始，新手教師自己演的“戲”，自己都不信，許多人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接過了教師劇本。當了二十幾年坐在臺下的學生，突然站在臺上指揮全局；看到嚴肅的老教師忍不住發怵，忘了他們只是同事；在家是爸媽呵護的好寶寶，到學校故作成熟地給打架的孩子講道理。有的教師甚至患上“講臺焦慮症”，永遠不知道學生會蹦出什麼無厘頭的問題，接不住話只能尷尬得在講臺上“摳出一間新教室”[20]。

新手教師們被“校園人”到“職場人”的角色轉換打得措手不及[21][22]，只能照貓畫虎地學習“扮演”一個老師，在繁重的工作中生存下去已經十分艱難，更談不上樹立威信了。

如何把握“亦師亦友”的度，是擺在新手教師與學生關係的一道難題。近年來，新手教師逐漸年輕化，數據統計顯示，高中專任教師中24歲以下的教師佔6%，29歲以下的教師佔比超過五分之一，師生年紀相仿容易打成一片[23][24]。

如果過於溫柔就顯得好欺負，爲人師表的威嚴不用風吹走兩步就散了，帶的班級就是整層樓最吵的那個。如果過於嚴格又顯得不通人情，學生扭頭就把你的話當耳旁風。讓學生既愛又怕，是多少新手教師夢寐以求的境界。

把握好威嚴與慈愛的度，對於新手老師來說並非易事 / 圖蟲創意

缺乏威信的新手教師，面對學生家長更是底氣不足[25]。在現實中，大部分家長得知孩子是在年輕老師班上時，第一反應可能是申請調班，這對老師的殺傷力不亞於新人演員被公司冷藏、被導演孤立。有的家長比老師的年紀還大，學歷比老師還高，開家長會新手教師像是彙報工作一般戰戰兢兢[20][26]。

西南地區某教育局半年內受到128條舉報教師的信息僅有7起基本屬實[27]，老師管得太嚴怕被家長投訴，管得太鬆怕被說不負責任，簡直是在夾縫中艱難生存。

可見，拿到角色只是入行的第一步，如何建立對能力的自信、建立起屬於教師的威信，纔是新手教師“逐夢演藝圈”的終極難題。

從新手到專家，

教師是真正的“養成系”

教師爲了在圈內立足、獲得認可，就得拿作品說話。

許多老師也爲此忙於參加各類教學大賽，應付五花八門形式的比賽，公開課就是其中典型且普遍的模式。一堂成功的公開課就像一場完美的商演，能讓教師體驗到“一炮而紅”、“一舉成名”的喜悅，從默默無聞的“糊咖”變成小有名氣的老師，爭取拿到更好的資源[28]。

公開課有一套規範的框架，教師應該做什麼、學生如何迴應、觀摩人員如何評價，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教師成爲公開課的“表演角色”，儀表舉止、教學表情都經過精心設計。教師還得確保學生們在公開課上積極配合、不出亂子，一切聽從指揮[29]。“會回答舉左手，不會回答就舉右手”，平時調皮得屋頂都能掀翻的學生，在公開課上也只能“已老實”。

想要當一名好“演員”，往往要十年磨一劍。

初任教師與“角色”不斷磨合，在度過適應期後，決定留任的教師逐漸進入專業成長的迅速發展階段然後進入穩定期間[22]。有研究顯示，經過3-5年的教學，絕大多數新手都可以順利地進入熟手階段，再經過7-10年的教學專業實踐，有的教師可以繼續成長爲專家型教師[30]。熟能生巧，隨着經驗的積累和知識的豐富，幾場戲重複演上無數遍，教師的演技有所提升，對教學生活逐步駕輕就熟。

網友們製作了一系列meme，反映了教師們既好笑又可憐的工作狀態

但是，不是所有教師都能吃得了“演員”這碗飯[31]。逐夢演藝圈，教師也面臨着演員同樣的困境：劇本太難、片酬太低、通告太滿。調查數據顯示，年齡越小、學歷越高、教齡越短、職稱越低的教師對職業的忠誠度越低，有些剛進入教師崗位的應屆生適應不了這份工作也會選擇離開[32]。所以，沒有天生的好演員，也沒有天生的好老師。

衝破重重障礙，將“教師”當作畢生角色，老師就修煉到了真正的表演藝術家的境界。

老教師的能力已煉成了爐火純青的地步，一面板書一氣呵成 / @覓覓（放棄減肥版）

出色的演員具有“藝術來源於生活”的洞察力，優秀的教師也是如此，人和角色、教學和生活融爲了一體。有一名語文特級教師在訪談時激動地說，“我就是語文！我就是語文課！”，他沉浸在自己的角色當中無法自拔，在課餘時間閱讀經典文本，動手寫作美文，組織學生在公園湖邊背誦詩歌[33]。

“表演藝術家”建立起了獨特的表演風格，對角色的定位非常明確。擅長“賣關子”的老師會像演員一樣在一段時間內保持懸念，又能在恰當的時機將提前準備的妙招拋出來[33]，直接點到了學生的“難點”穴位，打通了學生的任督二脈。他們也不需要費勁心機地控制課堂，能夠捕捉到學生們的細微情緒，看似神情淡定，實際上一切都在掌控之中[31]。不是真的不演了，而是達到了看不出“表演痕跡”的程度。

專業的演員還能夠自如地應對各種“演出事故”。教師們從大量的經驗中，識別出情景的相似性，能夠精準地預測事件[34]。“別以爲你們在下面搞小動作我看不到”，這句話不是騙人，老師們的眼睛就是尺，教過的學生可能比吃過的鹽還要多。

課堂如戲，老師也得拼演技。這些表演藝術家們哪天被學生氣得不想講課了，進擊娛樂圈拿下一座小金人也不是沒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