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向天歌墜落:摩天大樓投下的永夜中,無人生還
本文系本站戲局欄目出品。
前言
2088年,人類世界邁入新宇航時代,文明已拓展至太陽系,義體科技也已邁入成熟階段。坐落於哈市市中心,名爲“向天歌”的摩天大樓住宅羣發生了一起高空墜落命案,檔案卻顯示死者早在兩年前就已死於土衛六的一場爆炸事故之中。爲此,民警王略與前往哈市暗訪非法義體交易的義體管理局探員楊曉,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調查。與此同時,“向天歌”巨型樓羣投下的陰影中也是暗潮涌動,一支秘密組建的義體軍團正在秘密謀劃,隨時準備向這個吞沒了無數家庭的“鋼鐵巨獸”發起進攻……
王略
一切都不曾改變。
王略開車路過老江橋旁連綿的廣告牌時,在上面看見了這句話。字體是中空立體的,筆畫邊緣閃着金色的光,懸浮在棕綠色的江面上。廣告牌的四周立着道里區新建樓盤“向天歌”六期的全息圖像——那是一片灰白色的,設計笨拙的巨構建築羣,單棟最高可達200層,由民營企業“四大動力”的房產部承建。它們像是這個城市裡某種失控的增生,漸漸吞沒着衰老的街道。
臨近2088年春節的早高峰,道路擁堵。王略被車陣攔停在防洪堤的陰影裡,車內的導航上,到達目的地的預計時間正在不斷延長。王略正好得了片刻閒暇好好觀賞那則廣告。此時那行字的背景裡升騰起數據模擬的煙花,接連綻開在渾濁的晨曦中。濺出的火星子落在人行道上,映亮了路人的臉。雖然是假的,但依然有一個女人拽着孩子快速弓腰跑過,像是在躲避槍擊。
全息廣告的特效漸漸熄滅,只剩下那行字還閃着金光:一切都不曾改變。王略想:這話是說給那些老城區的釘子戶們聽的。就像是那個拉着兒子躲避虛擬煙火的母親,其實很多人都無法接受突然而至的全新生活,這無關動遷補助,無關高層物業費,無關暈磁力電梯症。當東北在新宇航時代的浪潮中被重新選爲重工業基地時,人羣中的分化便早已註定了。伴隨着酸菜缸的破裂,君子蘭的枯萎,街道的重新規劃,丁香樹的不知去向,如今單憑一句哄騙的話,似乎已經無法打動那些早已把自己埋入舊日城市廢墟的人們了。
車流解凍,開始緩緩前行。廣告牌上的字也終於換成了:“向天歌”——你最理想的家園。巧了,王略想着,見縫插針地將車子匯入八條車道中的一條,漸漸遠離那些鬧眼睛的廣告。他今天的目的地就是“向天歌”。
剛到道里區的邊沿,“向天歌”的樓羣便自天際線不斷升高,遮天蔽日地朝王略撲過來。中央大街周邊的大部分區域已經改造完畢,只剩下安字片兒的老樓在苟延殘喘,隱沒在巨構建築的包圍下,終年陰暗。爲了點亮自己的生活,安字片兒的老百姓在街道上加裝了不少的霓虹燈箱。冬天天亮得晚,逼仄的老街這會兒還亮着。包子鋪和板麪攤上升騰着熱氣。氣溫回升,積雪融化。王略的車輪飛速碾過積水中的五光十色,濺起一片罵聲。
事發地在“向天歌”一期的南區。當王略把車停好時,天已經徹底亮了,但因爲被高層遮蔽,一期的腳下依然灰暗。那具屍體就俯臥在人行道上,頭癟了,辨不清面目。因爲從千米高空墜落,屍體肚子摔裂,內臟外流,血也濺得很高,彷彿溼漉漉的驚歎號立在牆面上。一個穿着全套黑色工裝服的年輕女人立在屍體旁,肩披着警戒線散發出來的熒光綠色,正驚恐地仰望着那個驚歎號,嘴張着,一隻未點燃的“大宇宙”牌香菸掛在她好看的嘴脣上,微微晃盪着。
王略對先到的鑑定科同事說:把老百姓清出去。同事說:啥老百姓啊,人家是義體管理局的人,海市來的,在咱局裡輪崗呢。王略很納悶兒,問:哈市哪來的義體?同事說:我哪知道,你問她去。
女人始終往上望着。王略站到她旁邊,順着她的視線向上看,卻只看到灰色和白色相間的牆壁,管線,空調外掛機,排風口,和低層窗口挑出的不鏽鋼管子。那管子上還搭着結冰的紅褲衩子。女人沒看王略,問:你覺得是怎麼回事?王略又回頭看了看形狀慘烈的屍體,說:高空墜落。女人叼着未點燃的煙,斜眼看了王略一眼,說:沒那麼簡單,你再仔細看看。
王略突然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向天歌”一期的建築外立面結構複雜,墜落過程難免磕碰。屍體頭部和腹部的傷勢都可以用高空墜落來解釋,但左臂和兩條腿卻相對完整,這有些蹊蹺。結合女人的身份,王略只能想到一種可能性,他說:墜樓者是義體改造人。女人說:我還在等初步的屍檢結果出來,但目前來看,這起案件應該涉及義體犯罪。
王略點了一顆煙,問女人:你查過今天的報警記錄麼,有沒有住戶反映被巨大噪聲吵醒,或者自己家窗戶被撞碎了?女人搖了搖頭,說:早查了,沒有異常。王略說:監控查了麼?女人說:150層往上,就進入了“四大動力”集團主席安哲家的私人安保監控範圍,人家不讓調。王略說:牛逼什麼,偷着調啊。女人翻了個白眼,呵呵笑着,似乎在嘲笑王略不懂規矩。
出完現場,坐回車裡,王略撥通了局長的電話,他問:那個小丫頭片子哪來的?局長說:又咋的了,你就好好配合人家工作唄。王略說:我配合她工作?這不是咱們刑偵大隊的活麼?她海市來的咋的啊,橫插一槓子,牛逼哄哄的,在那叭叭分析。局長說:小王啊,我知道你對義體管理局沒啥好印象。你也別這時候有牴觸情緒,情況有點複雜,等你回來我跟你當面聊吧。王略說:別聊了,局長你也知道我的脾氣,這案子有她沒我,合作不了。
車門突然被拉開了,義體管理局來的女人大剌剌地坐進副駕駛,說:車鑰匙給我,你出去。王略說:車鑰匙憑啥給你?我憑啥出去?女人說:你不是說合作不了麼?停薪留職,休假去吧,車給我用。王略冷哼一聲,說:你說話好使啊?女人從車內的信息終端裡調出一份任命文件,上面註明了她的臨時職位大於局長,警局內所有資源可供其隨意調配。王略一個字一個字看完了,發現女人正忽閃着一雙大眼睛盯着自己,溫柔地說:好使的。
看着自己的車絕塵而去,王略突然想起兒子王樂樂的照片還夾在後視鏡上。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氣,想起情緒管理課程的那個AI導師讓他深呼吸,便張大了嘴向內吸氣。“向天歌”街區的味道嶄新而冰冷,混合着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嗆得王略直咳嗽。安字片兒的味道就要溫和許多。嘈雜,有人氣兒,油葷葷的,跟鄰居家煎了臭帶魚一個味兒。
王略從小在安字片兒長大,眼睜睜地看着“向天歌”投下的陰影漸漸吞沒了自己生活的街巷。他曾被同齡人影響,幻想有一天能搬進那些鋼筋水泥的巨獸體內,成爲東北新工業振興的弄潮兒,幻想能裝上義體,飛離太陽系,探索新的世界,直到自己那做舊能源工程師的父親因爲跟不上科技的迭代,被裹挾進新的下崗潮裡,無法再找到工作。彼時國營工廠紛紛改制私企,在國營廠裡供職一輩子的父親無法再習得嶄新的技術,萬念俱灰,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最終從自家陽臺上跳了下去。父親在遺書中告訴王略,家裡的陽臺曾經可以看見哈市的日出,現在卻只能看見“向天歌”灰白色的牆壁。那彷彿是永恆的陰霾,壓得人喘不過氣。彼時尚年幼的王略望着樓下的那一灘暗紅,曾經的幻想也悄然死去。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是被大時代拋棄的那批人,他不可能,也沒有辦法融入新的生活了。“一切都不曾改變”,這句話也是說給他聽的。
放他媽臭狗屁呢,王略在心裡反駁。他知道無時不刻都在咀嚼自己的就是變革,被咀嚼的人們早已遍體鱗傷。一切都回不去了。
王樂樂
下課鈴一響,教室裡的學生都噼裡啪啦地合上便攜式電腦的蓋子,擡腳往外衝。四條腿的AI導師躲閃不及,被撞得一趔趄,靠體內陀螺儀的調整才迅速恢復了平衡。它不停地囑咐着孩子們:注意安全,明天期中考試,記得回家複習,別一出學校就揚了二正的。
教室空了,只剩下王樂樂。他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眼睛不停往窗外撇。AI導師噠噠噠地移動到王樂樂的桌旁,問:你咋的了,怎麼懵瞪的,還不走呢。王樂樂說:老師,我能多待半個小時嗎?AI導師的顯示屏突然出現一個紅色的警示燈,不停旋轉着,它問:有人欺負你了?跟我說,我馬上通知他們的家長。說,是哪個小癟犢子?王樂樂趕緊拎起書包,起身閃過AI導師,說:不用了,謝謝老師,我回家了。
安靜中學地處安字片兒的半黑區。這是老城居民的俗話,意思是還沒有被“向天歌”完全遮蔽的區域,校園裡每天早上和傍晚還能見到絲絲縷縷的陽光。王樂樂跟爸爸一起住在全黑區,那裡終年點着燈。王樂樂的回家之路,就是從半黑區往全黑區走的過程,像是自現實世界漸漸邁進了一個品位奇特、過分追求光效的遊戲場景。王樂樂其實還挺享受這樣一條回家的路,但他今天卻滿心恐懼。他怕再遇到戴孫悟空面具的人。
不知道從何時開始,老城區裡出現了一些遊蕩着的怪人。他們或單獨行走,或三五成羣,男女老少,都戴着孫悟空的面具。在親眼見到他們之前,王樂樂以爲那只是新近流行的都市傳說而已,直到昨天放學回家,王樂樂覺得有人跟蹤自己。爸爸是個警察,他也似乎遺傳了一些靈敏的直覺,就利用安字片兒複雜的地理環境七繞八拐,兩條街下來,他便由被跟蹤者變成了跟蹤者。繞前一看,他發現跟着自己的就是兩個戴孫悟空面具的人。王樂樂覺得悚然,趕緊跑回家反鎖上家門。他想要把這件事告訴在外查案的爸爸,爸爸卻不接電話,又徹夜未歸。王樂樂只能發了個信息,自己惴惴不安地度過了一夜。
有了昨天的經歷,今天王樂樂特意在放學時磨磨蹭蹭,又繞了個大遠,就是想避開那些怪人。可臨到家樓下,他就被堵了個正着。王樂樂扭頭就跑,一胖一瘦兩個孫猴子在後面緊追不捨。三個人跑過遍佈着霓虹燈箱的潮溼街道,撞翻智能分類垃圾桶和給超市送貨的機器狗,直衝進越來越深的晦暗之中。
突然,王樂樂的書包帶被拽住了,向後摔倒在由雪化成的泥水中。面前是個死衚衕,他逃無可逃了。眼前的兩張孫悟空面具漸漸逼近,他們都是高大的男人,卻故意捏着嗓子說:跑啥啊,有事求你。王樂樂抹了一把臉上的泥,問:啥事。高個的說:給我們做餌。王樂樂問:做啥?另一個胖子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說:做餌!
王樂樂一頭霧水,狀況有些僵持。這時屋頂上閃過一道紅色的光,王樂樂擡頭,看見一個披着兜帽的高大男孩從二樓的平臺躍跳下來。他戴着一個自制的孫悟空面具,但可能沒啥繪畫細胞,猴臉畫得像是猴屁股,看得王樂樂有點想樂。
猴屁股少年蹲下問:你是王樂樂嗎?王樂樂驚訝於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回答:是。猴屁股少年又問:安澤饒是不是你的同桌?王樂樂突然想起了那個笑靨如嫣的小姑娘,說:是。猴屁股少年說:明天這個點兒,你把她給我引到這來。
關於安澤饒,王樂樂並不能一言以蔽之地將其描述成同桌。這個長了一對笑眼的女孩半年前才轉來王樂樂的班上,並被老師安排坐在了他的旁邊。自此,王樂樂答應父親心無旁騖好好學習的人生目標全部渙散成了安澤饒眼睛裡的光彩。王樂樂喜歡上了這個女孩。即便她來自“向天歌”,父親安哲好像是“四大動力”公司內生人勿近的大人物,但安澤饒依然那麼平易近人,溫柔可愛。每次站起來回答問題,王樂樂向上看她,就像是看着萬千的星辰。
戴孫悟空面具的人在打着自己夢中情人的主意,王樂樂自然不樂意。他噌地站起身,抄起一塊碎磚,想要揮舞一下,卻被猴屁股少年靈敏地躲過。王樂樂又被身後的人一腳踹倒,重又跌回泥水裡。他說:安澤饒每天都有專人接送,你們別想了。猴屁股少年呵呵笑了,說:咋的,只許你想,不許我們想想?
王樂樂被人摁着後腦勺,鼻子裡嗆得都是髒水。他聲嘶力竭地喊:我爸是警察,把你們都抓起來!猴屁股少年突然安靜了。他慢慢湊近王樂樂的臉,即便隔着面具,王樂樂也能感受到他慢慢聚集起來的不屑和憤怒。他一字一頓地說:警察是個雞巴。之後,少年撩開了衣袖,讓王樂樂看自己手臂上的一道疤痕。之前屋頂上閃過的紅光就是從這疤痕與皮膚相接的縫隙滲出的,那裡面彷彿藏着一條岩漿構成的巨蟒,此刻正在躁動不安地扭動,漸漸頂裂皮膚,併發出機械零件摩擦運轉的嗡嗡聲。
警察是個啥?只聽平地一聲吼,將那條可怖的蛇嚇回了巢穴。小逼崽子,你敢再說一遍?王樂樂仰起頭,看見爸爸衝了過來,一腳踢在猴屁股少年的肩膀上,少年的面具甩脫了。他急忙捂着臉後撤,像是一隻奪王失敗的猴子,手腳並用地爬回二樓平臺,飛速地隱入了建築另外一側的陰影裡,剩下的兩個人也迅速逃離了現場。爸爸還想追,卻被王樂樂抓住了胳膊。他們有義體。王樂樂的聲音有些抖,吐出的一個個音節被恐懼迅速吞噬。
他們有什麼也不能成幫結夥地欺負人。要不是你們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有被霸凌的可能,我不及時找到你,你就交代在這了。這幫小逼崽子……爸爸此時才意識到了兒子在說什麼,他低下頭問:你說他們有什麼?王樂樂說:他們有義體。
爸爸再次擡頭去尋找那個早已逃脫的少年,幽幽的紅光飛快地竄上了遠處的高層建築,像是慘白色皮膚上的一道血痕,蜿蜒而上,消失在樓頂。
王樂樂看到爸爸彎腰撿起少年掉落的面具,抓在手裡,眼中流過了無法隱藏的憤怒和恐懼。
窗外是稠密的寒冷。紅色的沙塵漫天,紛紛撞擊牆壁,像是堅硬的雪。
這樣的天氣,姜東只能窩在宿舍裡看書。他本來還打算出去溜達一圈,去海岸線看看無人採集船升空的壯觀場面,可信息終端裡總是蹦出不適合戶外行動的警告,都是熒光色的全息文字,懸浮在被窗外天空染成橙紅色的牆壁上。
突然有警報響起來。姜東扔下書,踩着一雙拖鞋,趕緊往隔壁的值班室跑。那裡監控着他負責的四個液態甲烷池,位於中國私營企業聚集的克拉肯-馬雷湖以東四萬平方公里內,地處土衛六的北極。此時,“四大動力”公司安裝的四臺異星潮汐發電機已經過載,監控顯示器上一片血紅。姜東趕緊手動打開了四個分流閥釋放壓力,但系統依然發出了管道破裂的提示,一時間,整個宿舍內警報聲大作。姜東趕緊奔向走廊盡頭的裝備庫,手忙腳亂地披上防護服,戴上頭盔。頭盔內目鏡上的屏幕顯示維生系統已上線,並偵測到了已有液體甲烷侵入營地。液體甲烷開始泄漏後,關鍵的搶險時間只有12分鐘。這寫在每個“四大動力”駐土衛六職工的意外狀況應對手冊裡。
這是姜東在土衛六上工作的第十個年頭。下個禮拜他就能結束輪班,回到地球,正趕上過年,給兒子姜莫嶺一個驚喜。他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客死異星。
想到這裡,他孤身破開室內震耳欲聾的警報聲,鎮定住心神,從工具包內扯出連接線,利用手臂上的外接電腦開始調試自己身上的義體。這不是他在十年裡第一次面對這樣棘手的狀況了,實際上在兩個月前就發生過類似的事故。姜東在當時能化險爲夷,現在當然也可以。
姜東將腿部義體的功率拉到最大,以便於能在低重力的環境中快速移動。他又在手指上加裝了配套的擰緊繫統:指甲掀開後,擰緊繫統會像某種爬行動物口中的信子一樣探出來,深入需要維修的端口內。一切準備就緒,姜東拉斷了電力供應,開始排空營地的空氣,以減少生活區內發生爆燃的機率。
當姜東踏上土衛六表面的時候,塵暴已經減弱。透過被人類降低了濃度的大氣層,姜東能看見磅礴的土星環正掠過自己的頭頂。他沒工夫震驚於這樣的景色,而是急匆匆地去尋找甲烷的泄漏點。在第14分鐘,他才封堵住了全部漏洞。
當宿舍的電力和空氣供應逐步恢復時,姜東的體力已經徹底透支。他癱倒在裝備庫的門外,掀下頭盔,內衣褲都已經被汗水浸透。他突然涕淚橫流,哭得喘不上氣——兒子姜莫嶺的照片,被他夾在頭盔的內側,此時翻落在地上,褶皺得像是一片枯葉。面對那張十五億公里外的天真笑臉,姜東這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懼怕死亡。
楊曉
車裡煙味很重,這讓正在嘗試戒菸的楊曉心煩意亂。她降下車窗,讓哈市清冷的空氣吹進這臺2045年生產的純電力福特野馬。疾風在侷促的車內迴旋,一張照片從後視鏡掉落到副駕的座位上。楊曉撿起來,看見上面是一個抱着籃球傻樂的胖小子,應該是王略的兒子王樂樂。楊曉將照片放回原處,怕被風颳丟了,又往裡塞了塞。
在被調來哈市之前,楊曉就看過了王略的人事檔案。一個離異的單親爸爸,卻洋洋灑灑寫了十幾萬字;偵破的案件大幾百個,但楊曉只從中看出了四個字:市井小民。這並不是貶低。在某些案件的偵破中,這是最難能可貴的資質,但這樣的警察也最容易被錙銖必較的情誼所牽絆。楊曉自認爲格局更高,也看得更遠,這次的案件,也許真的不適合王略來辦。所以當王略對楊曉的到來嘰嘰歪歪時,楊曉正好借坡下道,踢掉王略,並由衷地鬆了一口氣。
楊曉有一件事還沒來得及跟王略說——她並不是海市人,而是土生土長的哈市人,並在十年前逃命似地離開了這裡。這也是在她看來兩人無法搭檔探案的原因之一。在這樣一座寒冷,無常,矛盾又分裂的城市裡長久生活下去,是楊曉所不能想象的,但王略在這裡生活了35年,在黑白兩道、三教九流間遊刃有餘。他究竟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這也是楊曉所不敢想象的。路都沒在同一條上走,又何必強擰在一起工作呢。
車載的信息終端裡蹦出了新郵件的提示。楊曉將其同步到了自己的視網膜顯示屏上,發現是鑑定科關於早上那具屍體的檢查報告——死者名叫姜東,檔案顯示其在兩年前死於土衛六的一場事故之中。屍體上有被義體改造過的痕跡,但移植的義體早已報廢,只能勉強維持基本的行動能力。初步判斷死因是高空跌落。楊曉又把土衛六事故的檔案調出來看了一遍,心裡納悶,想這人怎麼死了兩遍?
雖然一頭霧水,但有一點楊曉可以肯定,這案子左右都逃不開非法義體交易。這也是楊曉最初被上級調來哈市的原因——情報顯示,不斷有瀕臨報廢的黑義體在哈市被重新激活。作爲一個土生土長的哈市人,楊曉自然成爲了負責調查這起案件的最佳人選。
已近傍晚,藉着零星的霞光,楊曉駕車穿越整個安字片兒,直往最深處的偏臉子扎去。偏臉子自古就是哈市有名的貧民區。即便經歷了巨大的變革,如今的這裡還是一百年前的樣子:規劃差,道路泥濘,老樓老路全都昏暗逼仄。在“向天歌”還未建起來之前,偏臉子的早市和夜市還算熱鬧。如今只剩下了夜市,淹沒在一片五光十色的人造光之中。
楊曉的目的地就是偏臉子夜市。她安排在哈市的線人找到了一個黑窩點,基本壟斷了整個道里區的非法義體買賣。這個窩點就隱藏在偏臉子沿街的門市中。楊曉隔着兩條街就停了車,紮起頭髮,在義體管理局的連體工裝外面套了件短款的軍綠色MA-1飛行棉服,用一塊破布蓋住了警局的車牌子,才往線人給她發送的定位走。
離着很遠,她就看見了“德強五金店”的招牌。與夜市其它的店面不同,那張招牌沒有被點亮,在錯綜複雜的光污染中安靜得像是一池死水。線人正背靠着一堵貼滿了電音二人轉演出海報的牆抽菸,他盯着橫穿馬路的楊曉,朝她點了點頭,意思是店內此時並沒有顧客,可以進入。
店裡不出所料的陰暗而潮溼,並散發着一股強烈的鏽味。面積不大,豎着幾排貨架,上面擺滿了過時的五金零件,高能焊槍,納米扳手。目之所及只看到房間角落有一扇老舊的木門,門上“洗手間”的牌子散發着幽幽的熒光。老闆坐在右手邊的櫃檯裡。室內這麼暗,他竟然還戴着一副墨鏡。櫃檯內的電腦屏幕將一片莫測的藍綠色投射在了墨鏡的鏡片上,讓這個雙臂上紋滿了電路圖的強壯男人看起來異常兇險。他問楊曉:你要買啥。楊曉掏出那具屍體的照片,放在櫃檯上,用手指壓着,慢慢推到老闆的面前,說:認識他麼。老闆說:這血呼刺啦的,誰能看明白。楊曉把自己義體管理局的證件展開給老闆看,說:你要是知道什麼,就趁早說。你那點破事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現在不說,查出來跟你有關係,我全給你端了。
楊曉撂的狠話似乎起了些作用。老闆沉默了片刻,再次拿起了照片,一邊看一邊砸吧嘴,像是在品嚐什麼味道。半晌,他說:這好像是老薑吧,姜東。楊曉問:他在你這裡做過義體的移植麼?老闆說:沒做過移植,但是調試過,在他去土衛六之前。你看看這,這...他指着照片,讓楊曉靠近。楊曉把頭貼過去,突然就被老闆揪住了衣領,摁在櫃檯上。楊曉順勢揮出一拳,正好把老闆臉上的墨鏡打落。此時她纔看見老闆裝着仿生的複眼,上千個綠色的球狀視屏鑲滿了兩個眼眶,每個都在不停地自轉,每個都在反射着楊曉逐漸驚慌失措的臉孔。
咚的一聲,楊曉感覺自己的頭部遭受了一記重擊,腿一軟,便迅速陷進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隨即失去了意識。再睜開眼,自己已經置身於一間骯髒的廁所中,手腳都被捆縛着,嘴似乎被某種凝膠封住,無法出聲。她推測這間廁所就在那扇老舊的木門後。此時門外傳來了老闆的聲音:真要弄死?畢竟是個警察。線人的聲音響起來:弄死。是安總的意思,他說要殺雞給管理局的那幫猴看。
恐懼就像是廁所裡的惡臭,漸漸漫過楊曉的理智。她開始變得慌亂,拼盡全力,徒勞掙扎。她沒想到線人會給自己挖坑,將近三年出外勤的經驗都餵了狗。栽了這麼大一個跟頭,還是在自己的家鄉。楊曉的挫敗感與對死亡的恐懼齊頭並進,漸漸佔領了她的千頭萬緒。門外的兩人似乎正朝廁所走過來,他們即將殺死自己,而楊曉這才理出了一個大概的念頭,嘴封着,她只能在心裡喊出來:
我真他媽的恨透這座城市了。
突然,接近廁所的腳步停止了。有拉開店門的聲音,第三個人說:大哥,營業麼?能給車換指紋鎖不?
楊曉認出了這個聲音,是王略。
這是她最後一線生的希望。楊曉再次掙扎起來,彎腰屈膝,用雙腳狠命踢向廁所的門。
王略
在暗巷中救下兒子王樂樂之後,王略讓局裡的同事通知安澤饒的父親安哲,告訴他可能有安裝了義體的犯罪分子想要對他女兒實施綁架。那之後,王略一直失魂落魄。他沒想過有生之年會在自己的街區再次見到義體改造人。
十年前的夢魘彷彿再次降臨了。當時王略還是個小片兒警。在某個深夜,他接到了“向天歌”附近一個夜總會的報警電話,說是有兩個年輕人喝多了耍酒瘋。王略沒太當回事,騎着個磁懸浮小摩托就去了。他以爲自己將要面對的只是幾個喝了點馬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逼崽子,卻沒想到最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蔓延了數個街區的火海。
嫌疑人有兩個,都挺年輕。一個地頭蛇,起釘子戶,炒動遷房,涉黑。一個是外地人,來哈市出差,科技新貴,家財萬貫。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喜歡嘗新鮮。最開始是女人和酒,跑車,電子設備,奇裝異服。後來就是義體。彼時義體技術剛剛成熟,相關制度還未建立完善,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只要有錢就可以對自己的肉體進行任意的改造。他們一個移植了聯結聲帶的聲波測距裝置,一個移植了工業用機械臂,這就是他們的槍和刀。
因爲一個陪酒的姑娘,倆人啓動了義體,大打出手,過載後的測距裝置劈出一道聲波,正好擊中了街頭一間廢棄的加油站,剩油又引燃了老城區地下的燃氣管線,整條街被瞬間推平。燃起的大火像是一塊劇烈抖動的紅布,遮住了整個安字片兒的天。
王略目睹了他們的打鬥,並被爆炸的衝擊波掀翻在地。他當時就有一個錯覺:酒後鬥毆的並不是人類,而是神仙。神仙幹架,平民百姓似乎只有死和逃命兩個選擇。即便他是警察,理應制止這一切,可面對劇烈的爆炸和自空中掉落的屍骸,他卻無法向前邁動一步。
2078年12月24日的這場大火被載入了哈市的史冊,同時也推動了義體管理局的建立。在那之後的十年裡,平常民間似乎再難見到義體的蹤跡。王略回到了人間,而不用擔心再面對義體人橫行的地獄。但那天的大火已然燒黑了王略心裡的某個部分,留下了永久的陰影。他知道“四大動力”的某些職員依然在非法使用義體,雖然見不得光,但黑暗中永遠有垢物在悄悄爬行。
即便早有預料,但義體人如此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家門口,甚至威脅到了自己兒子的安全,這是王略萬萬沒想到的。在憤怒之餘,王略也感到了恐懼,並想起了今早奪走了自己配車的那個楊曉。義體管理局把她派來哈市,地方單位也全力支持,她似乎有重任在肩。而就在同時,一個神秘的義體人也出現在了自己的轄區內,王略絕不相信這是巧合。他心裡刺撓地想要知道管理局派人來哈市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做完晚飯,王略讓王樂樂先吃,自己則穿衣下樓,遁入嘈雜的夜色裡。他跟站街的小姐一起吸了兩根菸,嘮了會兒嗑,估摸着楊曉已經下班了,便打開自己的車輛定位系統,想看看她住在哪裡。定位顯示車就停在偏臉子,距離很近。這讓王略有點意外,他還以爲那女人會住在江北時髦的高新區。
等溜達到了車旁,王略覺得不對了。車裡一閃一閃的,那是信息終端在不停地蹦出新信息。如果是正常下班,楊曉應該將車載的信息終端加載到自己的隨身電子設備上。王略試了一下自己的指紋,發現楊曉已經更改了指紋鎖,只能物理解鎖。他只好脫下外套包住手肘,擊碎了駕駛室的車窗。一個路人側目而過,王略揚了揚手裡已經失效的刑警證件,說:看他媽什麼看,警察辦案。
果然,楊曉的信息終端還沒有退出登錄。王略把她收到的郵件全都看了一遍,才知道距離這裡僅僅兩條街之外的偏臉子夜市有一家倒賣未註冊義體的窩點。王略點了一根菸,記住了楊曉線人的資料,打算等楊曉離開就挖個牆角,然後就啓動車子,往夜市開過去。
王略推開“德強五金店”的門,卻意外看見了楊曉的線人。他心裡一陣驚怵,眼神卻未在線人的臉上停留半秒,馬上若無其事地問:大哥,營業麼?能給車換指紋鎖不?腦子裡卻在推演事情的經過——結合楊曉無故停在附近的車輛,線人提供的情報,以及信息終端裡未讀的信件,王略有理由相信楊曉被線人騙到了這家店裡,也許已經遭遇了不測。
線人沒搭話,一個戴着墨鏡的強壯男人說:關門兒了,明天再來吧。王略說:好嘞。便推門要走,突然聽見店裡傳來一聲巨響。聲源在廁所門後,是有人在裡面製造聲音想要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王略覺得那是楊曉。
店內的空氣突然停滯了。線人盯着王略,王略看着老闆,店外一臺收垃圾的無人駕駛貨車笨拙地蹭過街道,橙黃色的車燈掃進店內,把三人靜默的影子打在牆上。王略本能地想去摸腰間的槍,卻最終壓下了這樣的念頭。他對面前兩人所知甚少。事關非法義體的交易,如若這兩人中有一個是義體改造人,自己以一敵二的勝算就會變弱。王略想清了這一點,便把手順勢插進褲兜裡,強咧出一個笑容,說:那行哥,那明天我再來啊。
王略知道自己的表現會引一個人出來跟蹤自己,但他們還需要留一個人看守廁所裡的楊曉。在剛剛的幾秒鐘時間裡,王略想出了這樣一個逐一擊破的方法。果不其然,在王略離開五金店後,線人緊跟着也出來了。王略一路上通過可以反光的玻璃觀察線人,並逐步將其引入一條無人的暗巷。在一個岔路口,王略閃身躲進黑暗中。線人經過時,他拔槍探出黑暗,正懟在線人的太陽穴上。
線人有些驚慌,舉起雙手,問:大哥,啥情況,劫道兒啊。王略說:你認識楊曉麼。在一瞬間,線人臉上展現出的某些端倪印證了王略的所有猜測。他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一發電擊彈刺入線人的側臉,湛藍的火花隨即綻開,映亮暗巷。線人抽搐着,重重落地。
王略用磁力手銬把失去反抗能力的線人吸在路燈杆上,一邊重新裝彈,一邊往五金店狂奔。還剩一個,他踹門而入,雙手握槍把,將槍口指向正舉刀逼近楊曉的墨鏡男。你再動一下試試,王略說。墨鏡男遲疑了片刻,回身揚了一下手,刀飛過來,正劈中了王略的配槍。火花一閃間,子彈射偏,槍落在地上。封閉空間內的槍鳴震耳欲聾。還沒等王略回過神來,墨鏡男已然到了眼前,一拳正打在王略的肚子上。一股酸水涌到了嗓子眼,王略有點慶幸沒跟王樂樂一起先把晚飯吃了。
趁王略弓腰喘息的間隙,墨鏡男再接再厲,揪住王略的頭髮,往櫃檯上砸。王略急忙護住額頭,可還是撞上了櫃檯的玻璃,臉被劃破,一陣劇痛。王略聽見楊曉喊:眼睛!打他眼睛!王略就勢抄起櫃檯裡的一個扳手,猛力揮向墨鏡男的臉,啪一聲響,墨鏡碎了,墨鏡後是一對彷彿昆蟲複眼似的仿生義眼,此時正泛着瑩綠色的光。王略想再來一下,卻被敏捷地避過,又被墨鏡男一腳踹在胸口上。王略向後仰倒,撞翻了一片貨架。
墨鏡男的複眼在黑暗裡不停地閃爍着,捕捉着王略的任何細微動作。他撿起刀,一步步走近爬不起來的王略,說:殺一個也是殺,殺倆也是殺。話音未落,王略就看見給自己鬆了綁的楊曉蹦上了墨鏡男的後背,一隻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一隻手去摳他的複眼。隨着一聲慘叫,墨鏡男甩脫了楊曉。他的複眼開始溢出紅色的光,那是故障的顏色。王略趁機連滾帶爬地去撿槍,並趕在瞎了一隻眼的墨鏡男再次撲上來前扣動了扳機。
當“德強五金店”裡再次歸於平靜時,王略和楊曉相視而立,他們滿臉是血,中間多了一具無頭的屍體。
王略的配槍裡並沒有可致命的子彈,但他沒想到電擊彈會讓墨鏡男眼部的義體過載,導致其頭部發生了爆炸。那個像是蒼蠅似的,駭人的面孔在一瞬間崩裂開,將血、腦漿,以及電子線路噴濺出來。王略有點懵。楊曉伸手拽過他腰間的信息終端,以自己的身份報了警,然後看着王略的雙眼說:你要不來,我也給他們都端了你信不信?王略實話實說:不是很信。
在跟鑑定科的人交接完畢後,王略邁出五金店,擦乾淨臉上的血漬,想往家走,看見楊曉拎着一張毯子往碎了窗戶的車裡鑽。王略問:你就住車裡?楊曉苦笑,說:我住的地方是線人給找的,不敢回去了,先對付一宿吧。王略說:哦。他繼續往前走了幾步,又折回來,說:這大冷天的...我家還有個房間...你別誤會啊,我兒子還在家,我沒別的意思啊...楊曉說:一個大男人,說話磨磨唧唧的。我住。
王略帶楊曉回家的時候已是半夜,掏鑰匙開門,發現客廳裡的全息屏還亮着,滋了哇啦地播着年輕愛豆在近地軌道衛星上墾荒的綜藝節目。王樂樂趴在沙發上睡得正香,被王略無情地拍醒。叫姨。王略指了指楊曉。楊曉有些慍怒,對睡眼惺忪的王樂樂說:叫姐就行。
這時王略的信息終端來了電話,他接起來,是局裡的同事。同事告訴王略暗巷裡的線人不見了。金屬路燈杆被人用蠻力折斷,磁力手銬被捏得粉碎。因爲是公放,本來正在跟王樂樂一起看綜藝節目的楊曉朝王略望過來,眼裡有顯而易見的焦慮和恐懼。
王略掛了電話,點了一顆煙,走到窗邊,看向正在酣睡的老舊居民區,以及遠處佔據了大片黑夜的、閃爍着航空警示燈的、龐然的“向天歌”。他突然意識到這座城市的安靜祥和即將逝去。
那終究只是一場蒼白的錯覺,背後其實是整個系統的缺陷和錯誤,卻最終都要無辜的人爲之付出代價。
姜東
在點擊發送之前,姜東一直在猶豫。他在前兩次事故後都收到了來自“四大動力”高層的內部郵件,郵件內容明確告知他不要對協會提及異星潮汐發電機的頻繁故障。姜東從早上猶豫到了中午,精疲力竭地存了個草稿,定好鬧鐘,補了個覺。夢裡卻又見到了因液態甲烷泄漏而升騰成的雲團,它們像是某種氣體狀態的圈套和厄運,重重包圍了姜東。警報在他的頭盔裡瘋狂響着,眼見着“四大動力”建造的營地已然成爲了人類無法生存的地獄,兒子姜莫嶺竟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姜東大驚失色,手忙腳亂地想要幫兒子戴上自己的頭盔,室內卻突然發生了爆燃。一股火焰掀翻了姜東,吞沒了姜莫嶺。
姜東猛然驚醒,汗如雨下。他接了一杯維生系統用生活廢水過濾出來的涼水,看着太陽漸漸墜落,天空從橙紅色漸漸變成深棕色——土衛六的夜晚來臨了。遠處類喀斯特地貌上修建的營地亮起了藍色的燈火,姜東看到其他公司的休息大廳裡有父親在帶着年幼的孩子玩耍,透明的半弧形棚頂攏着燦爛的笑聲。他把涼水一飲而盡,終於找到了必須舉報公司的理由。
以現在潮汐發電機的狀態,再次發生故障已是必然,劇烈的爆炸會殃及隔壁公司的營地,將附近拖家帶口的人類趕盡殺絕。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在回家之前死在這裡。他不能接受這樣的事實,就要從根本扭轉事態的發展。讓管理協會制裁“四大動力”,敦促其停工整改,這在姜東看來就是最好的辦法。
姜東回到了電腦前,又看了一遍舉報信,改了兩個錯別字,反覆確認自己是否勾選了匿名舉報,之後點擊了發送。
那之後的一週裡,姜東始終擔心發電機再次發生故障,又擔心“四大動力”發現自己舉報的事情,突然解僱自己,但終究相安無事,只是噩夢依舊頻繁。他總是在半夜驚醒,從牀墊上彈坐起身子,將從每個毛孔中滲出的恐懼甩落在散發着橙黃色光芒的地板上。
在距離返回地球還有三天的時候,回信來了。信上說地外採集管理協會要派兩個調查員過來,他們目前身處土星基地,即刻向土衛六進發,姜東作爲事件當事人需要協助調查。這意味着他還要再多呆一個禮拜。但得到了協會的積極迴應,姜東心裡覺得踏實。面對在哈市隻手遮天的“四大動力”,姜東在之前總有一種孤軍奮戰的感覺,這讓他打心眼裡感到恐懼。如今有了管理協會給自己撐腰,姜東覺得有力量自心底不斷地涌現出來。他更加堅信自己這麼做是對的。
楊曉
隔壁王略的呼聲震天響,楊曉睡不踏實,索性起牀開了電腦。她的煙癮又犯了,只能在電腦桌上翻出了一根快要風化的“大宇宙”,叼在嘴裡解癮。
楊曉搜索關鍵詞姜東,不痛不癢的搜索結果遍佈全息顯示屏。她放大了一篇兩年前的新聞報道:“土衛六第325號液態甲烷採集區發生事故,爆炸導致一人喪生。初步調查爲未註冊的黑工醉酒操作失誤導致,違法的涉事工人姜某在事故中身亡。”
楊曉突然想起來,在剛事發時,這事件有過霎時的熱度。當時大家都在討論異星開採的風險。日新月異的生活就建立在新能源的基礎上,有風險也要不斷面對,只能派不要命的往前衝了,像死者姜東,就是衆多未註冊黑工之一,他們代表着要錢不要命、不專業、文化低等關鍵詞。因爲事故波及了其它公司建在土衛六上的營地,導致數人重傷,這個酒後犯錯的黑工還被網民人肉過信息。姜某就是姜東,哈市人,帶着一個兒子住在安字片兒,在“四大動力”工作數年後,搬進了“向天歌”四期。楊曉當時對這則信息印象深刻,是因爲姜東老房子的地址距離自己曾經的家很近。
楊曉登陸“四大動力”的官方網站,進入員工名錄,想要找到關於姜東的信息。在浩如煙海的員工頭像中,楊曉想要找到那張滿布鮮血、變形扭曲的臉,卻一無所獲。就如網上傳言的一樣,姜東並不是“四大動力”的合法員工。楊曉退出員工名錄,點進“領導風采”的頁面,光標點最終停留在安哲的名字下面。
安哲是“四大動力”地外開採部門的負責人,平時低調,但權力和財富極其豐厚。如果沒記錯,自己被綁在“德強五金店”的廁所裡時,隔着門,楊曉聽到線人說弄死自己是安總的意思。這個安總是不是安哲?如果是,他又爲什麼要殺死一個義體管理局的探員?這一切與橫屍“向天歌”樓底的姜東又有什麼關係?
楊曉想得腦袋疼,天矇矇亮時躺下眯了會兒,直到走廊裡響起了王略的咳嗽聲。楊曉聽見他趿拉着拖鞋慢慢移動,哈欠連天。不一會兒,廚房裡就響起了鍋碗瓢盆的動靜,之後是香氣漫漫,沿着門縫涌進來。楊曉開門出去,看見王略正在做飯。他叼着一顆煙,在雙倍的油煙中半眯着雙眼。大勺裡是隔夜的米飯,還有碎蛋沫,胡蘿蔔丁和蝦仁。在王略看見楊曉時,大勺正顛到半空中,香噴噴的飯粒就像是傾瀉出的海水,一下子涌向了楊曉的心。
飯撒了不少。王略說:你特麼嚇我一跳,走路怎麼跟貓似的。楊曉說:現在還用這套傢伙事兒做飯的人家可太少了。王略一邊盛飯一邊說:在安字片兒可不少。我跟王樂樂吃不慣合成菜,轉基因,大豆蛋白。這麼做飯纔有煙火氣。你先吃着,我去叫小崽子起牀。
楊曉捧着那碗飯,就像是捧着一份久違的心意。沒錯,安字片兒從未變過。在十年前,她的左鄰右舍都這麼做飯,一早起牀,聞見的都是油花花的空氣。十年間,楊曉在清晨睜開眼時,聞見過深海船艙的黴菌,聞見過巨構建築裡的清冷,聞見過草原上的牛糞,聞見過五星級酒店裡的疏離,聞見過血,聞見過眼淚,唯獨這熟悉的飯菜香味再沒聞到過。她端着碗,拿着筷子,坐在客廳的餐桌邊發愣,直到王略拉着迷迷糊糊的王樂樂落座。王略說:幹啥呢,吃啊。我還能毒死你咋的。
吃完飯,王樂樂揹着書包去上學了。楊曉把昨晚查到的資料告訴了王略。王略想了想,說:有件事沒跟你說。安字片兒現在有一夥人正在找安哲女兒的麻煩,打頭的是個義體改造人。我本來以爲你來哈市是調查這個事情,但沒想到“向天歌”樓底那具屍體可能跟安哲有關係。
楊曉問:你對義體的瞭解有多少?王略說:禍害。但是在外太空開採新能源又不得不用。楊曉說:對,但在異星的極端環境下使用,僅僅是讓工人的身體機能達到地球上的正常水平而已。如果在地球啓動義體,我們就會面臨類似超人的威脅,這就是我們爲什麼要……王略說:我他媽的深有體會。楊曉說:即便是有地外開採權的公司爲員工申請義體改造,也需要經過管理局複雜嚴謹的審查流程,每年有固定的名額,有時候很難批下來。但沒有足夠的義體改造人,很多開採項目會進行不下去,所以很多公司會求助於黑市。整個東三省的義體黑市會高價收購死於異星的工人屍體,再從屍體上採摘義體。受破壞越少的屍體,其義體的受損程度就越低,當然也可以賣個更好的價錢…
王略有些不解地打斷楊曉:你們管理局都管的啥?怎麼能縱容這樣的黑市存在呢,義體都註冊在案,人死了,義體不是應該運回地球銷燬麼?楊曉說:規定是這樣的,但操作起來非常麻煩,因爲你並不能完全監控太陽系內上萬個資源開採點。我們沒這個能力,就算有能力,那些大企業也不會同意我們這麼做。所以在這樣的漏洞下,有人會在死人的屍體上做文章,故意僞造屍體狀況,以此欺騙管理局的註冊銷燬系統。大企業也會放出黑工的名額,讓沒有身份的工人進行非法義體改造,送他們去地外開採點,爲錢搏命,出了問題,自己也好撇清關係。王略說:在我看來,這都是因爲你們太廢物造成的。
楊曉白了王略一眼,卻並沒有做反駁,她說:我這次回哈市的原因其實是個內部機密,義體管理局並不想讓民衆知道在短短的一年多裡,哈市的黑義體激活數已經達到了幾百個。就好像是有人在組建一支義體人軍隊。局裡派我回來秘密調查這件事情,一切都低調行事。在“向天歌”發現屍體算是偶然事件,並不在我原本的預計內。
王略問:回哈市?你是哈市人?楊曉說:對,我以前就住在安字片兒,離你家很近。王略說:真沒看出來。楊曉說:別扯沒用的了,回到案子上來。總而言之,戴孫悟空面具的少年和安哲都是這起案件的關鍵。王略依然在盯着楊曉的臉看,彷彿那上面開出了一朵奇異的花,直看得楊曉有點害羞,揮手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看什麼呢,能聊正事麼?
兩個人就這麼斷斷續續地制定了新的調查計劃——姜東在哈市還有一個兒子,之前在大專學習義體信息工程,一年多前剛剛輟學,目前住在“向天歌”四期,由楊曉去登門拜訪,看能不能獲取一些有關姜東之死的線索。王略負責拿到姜東在土衛六上的死亡報告,同時追查逃跑線人的下落。在兩人的行動互有結果後,楊曉再決定是否對安哲展開調查。
臨出門,楊曉拿出信息終端,想要恢復王略的職務。王略又點了一顆煙,透過煙霧,說:彆着急了,頂着警察的身份,我得公事公辦。但看目前的情勢,我可能要運用一點自己的手段調查那個線人。職務在身,反而不方便。楊曉覺得有道理,便隨他去了。王略走出幾步,又回頭伸出手,說:車還給我。
上午九點半,楊曉在街邊的自助租賃平臺下單了一臺2079年產的牧馬人甲烷混合動力車,十四層的摺疊停車場一層層向上翻轉,將那臺外形硬朗的黑色怪獸託上地面。十點不到,楊曉驅車接近“向天歌”,陰影迅速傾落,上寬下窄,彷彿一柄巨人用的黑色長劍無聲無息刺入地面,殺死了蒼生的視線。
姜東的家並不高,在中間偏下的98層,磁力電梯上下左右地移動了四分半鐘,專爲電梯乘客拍攝的解悶搞笑短視頻看完,正好叮噹一聲開了門。楊曉步出,一道詭秘的巨型長廊橫在眼前。隨着她的腳步,走廊上方的動態感應燈幽幽亮起,映着左右兩邊的門牌號。楊曉一個一個看過去,最終找到了姜東家的門。
那扇門很骯髒,春聯和福字都褪了色。因爲正對着98層走廊中心的天井,一束難得的日光照在門口破爛的香爐上。香早就化成了灰,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灘漆黑的死水。所有來自往日的懷念都溺亡在了香爐的深處。楊曉甩了甩頭髮,想要擺脫來自舊日的幽魂。她擡手敲門,敲了半天卻沒有迴應。
旁邊的一戶人家倒是開了門,一個濃妝豔抹,戴紫色假髮的小姑娘探出頭來,翻了個白眼,問:找誰啊。楊曉說:這家有人嗎?小姑娘說:誰啊,不認識。你小點聲,我這正直播呢。
楊曉側身看了一眼小姑娘身後的房間,那裡正在播着震耳欲聾的電子樂,全息屏前掛着投影裝置,以及性感暴露的各式服裝。小姑娘又翻了個大白眼,咣噹拉上了門,聒噪的音樂戛然而止。
楊曉掏出電子鎖干擾器,強行打開了姜東家的門。這屬於違規行爲,讓王略看見,一定會挖苦自己平時是假裝正經。但楊曉不可能就這麼打道回府。她一手抽出槍,舉在眼前,一手輕輕推開門,一股強烈的臭味迎面撲來。這是一間標準的兩室一廳,窗簾緊緊地合在一起,室內昏暗,灰塵積得很厚,看似很久沒有住人了,但惡臭味卻很新鮮,越往房間深處走,味道就越重,讓楊曉不禁捂住鼻子。
惡臭的源頭就在主臥的廁所裡。
楊曉在過去的十年裡見過無數的屍體,但每次依然繃緊了神經。她把槍上的瞄具翻轉到眼前,以此聚焦自己的精神,然後強忍着噁心推開了廁所的門。廁所裡沒窗,更暗,馬桶和洗手池裡都是污垢。浴缸橫在廁所的盡頭,隔着泛黃的浴簾,楊曉看見那裡面坐着一個人。楊曉說:警察,手舉起來,慢慢站起來,自己出來。那人只是一個輪廓,紋絲不動。楊曉有了預感,用槍尖挑開浴簾,蚊蠅亂撞,一具正在腐敗的屍體映入眼簾。
楊曉認出了這具屍體,正是在“四大動力”官網員工名錄上掛着的一位優秀員工,常年駐紮土星基地。真他媽奇了怪了,楊曉在心裡罵,兩個距離地球十幾億公里遠的男人,卻都死在地球,陳屍哈市,就好像這裡有着不斷吸引死亡的特殊引力。她不想再看那堆可怕的肉,背過身去給王略打電話,還未撥通,卻突然覺得身後有了響動。怎麼可能?她極度驚懼地回頭,竟然看見那具死屍自浴缸中直起身子,兩條手臂不自然地甩來甩去,下半身卻極度靈活地跪立,像彈簧似地蹦起,連帶着污濁的液體一起衝出浴缸,朝楊曉撲來。即便是如楊曉這般見過大場面的義體管理局探員,也被嚇得一聲尖叫。她躲過屍體的攻擊,慌不擇路地逃出廁所,往客廳退去。她看見那具屍體似乎僅靠腿腳支撐移動,腰部向後彎折,腦袋拖在兩條腿後的地板上。
楊曉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她驚駭萬分,舉槍向前指着,卻沒想到屍體行動極爲迅速,竟然早一步堵在了門口,切斷了楊曉的退路。眼看着名副其實的行屍走肉正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楊曉卻沒明白此刻面對的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威脅。她將槍調到致命模式,扣動扳機,打出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內爆彈。這枚子彈鑽入了屍體的腰部,然後爆炸,形成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穿透傷口。即便如此,那兩條腿的行動速度卻沒有被拖慢。它們邁着混亂有力的步伐繼續逼近,黑色的血不斷噴濺出來。楊曉側身避過,朝着客廳的陽臺衝過去。
如果她沒記錯,“向天歌”的巨構住宅自20層向上都建有防火通道,通道從每戶陽臺左右兩側的防盜暗門後延伸出去,這樣當高層火災導致磁力電梯失效後,被火情困在室內的居民就可以向鄰居家轉移。這種門在住戶裝修時大多被鎖死,但也有不少人將逃生門的鑰匙留在鎖眼裡,以備不時之需。楊曉打算碰碰運氣。她衝進陽臺,拉倒遮着逃生門的櫃子,果然在鎖眼裡看見了鑰匙。此時那具屍體已經跟進了陽臺,翻倒的櫃子擋在它跟楊曉之間。它拖着腦袋,似乎猶豫了片刻,纔打算邁腿過來。楊曉趁機開鎖,拉開防盜門,在屍體跨過櫃子的時候,連滾帶爬地進了鄰居的家裡。她一腳踹上門,耳朵裡瞬間涌進了叮叮噹噹的電子音符。
楊曉轉過頭,看見那個戴着假髮直播的女孩正赤身裸體,在客廳裡驚詫地看着自己。
故事還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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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瀚夫
編劇;每天被老電影、主機遊戲、超級英雄包圍,得聽着黃金年代的說唱才動得了筆。
責編:賽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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