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豐饒的80年代

花園 園丁 圖/Ms. DAVID

寂然無人聲的暮春,窗外輕風吹細雨,雨水一點一點飄落,忽大忽小,清夜兀坐寫字桌,閱讀林文義在副刊回顧80年代,書寫「生活即文學,文學即生活」的散文之作:「率性和放任,是否就是一生不合時宜,格格不入的另類思索?主觀且自以爲是的疏離文學,潛注漫畫,好聽是靜思尋求未來文字是否有突破的可能,事實是懼怕現實生活困頓的憂鬱挫折,那是80年代初,我的美麗與哀愁。」又說:「沉鬱而憂愁,最灰黯的80年代中期,我不渝寫作,以爲胃出血死去亦可……只告訴任性、率直、不馴的自己,文學還在不可餒志!」再讀:「請告訴我,80年代,美麗與哀愁交織祈求黎明的希望。如果依循從前的鄉愁、輸誠、討巧……那不如讓我隱遁吧!堅信:作家就是自己的政府。」驚覺字裡行間的沉痛:「沉默。意味80年代中期,我一無所有。」

80年代不正是副刊引領文學風潮,文風鼎盛、寫手雲涌崛起、出版暢旺的大好時代?他不就是那個活躍在紛擾文壇,出類拔萃的散文好手?閱讀他描繪80年代非比尋常的愛怨心情,這一切既像是對久遠年月的省思,又像是內心懸揣着極其難解的不安。

他口中「一無所有」的不安年代,正是他時常出現在熱門文教區的時代,爲洪建全基金會編書,協助蘭亭出版社編書,與黃武忠合編文學家雜誌、散文季刊,同時寫作散文,爲雜誌社畫漫畫,生活清苦,直到80年代末期主編自立晚報副刊,他的文學創作再次跨越新風貌,爲個人的散文風格再造新意象。

他爲讀者簽名、畫畫時的眼神像極無憂無慮的小孩,落筆的線條卻帶着一絲哀傷,誰感受過那樣深切的知覺?寫作時,他是否流露出與熱戀文學時同樣的歡悅神情?實則,他把自己圍困在單一而孤寂的文字世界,走過的80年代,愛過的80年代,無非是讓他從深思中領受散文寫作的無邊風月,由是,我已能逐漸理解他自80年代伊始,從文學創作所摸索出來的筆鋒特質。

當一個人承認自己的性情不夠瀟灑,對崢嶸歲月不再依戀時,說明這個人的心智成熟了;經歷多重艱困時光,林文義要是沒經受煎熬的歷練,大概體會不到寫作的樂趣。這麼說來,掙扎也沒什麼不好。

這樣說吧,80之後,留下的是時間沉澱下來,他的散文創作趨於沉穩,使得日後對變動時代的愛恨,都能坦然一笑置之,融合報導與散文精隨的《大地之子》的出版,即是他盡心爲當代社會提出上乘見解的佳構。

同時期,我則居址不定的在金門街主編愛書人雜誌,兼及主持號角出版社,汲汲營營於爲那個遼闊卻不好觸碰的出版夢想奮鬥,從而感受,歷經臺灣經濟與文化變異幅度最大的年代,當從習慣性的閱讀中,讀到一則故事,彷彿身在其中,書像宇宙又像天下,讀了一本有意思的書,作者傳述的事件就像真實的夢,持續陪伴身邊;當什麼都不讀、不看,不爲生存奮鬥,不就什麼都不是。

同樣歷經文學與出版深厚且沉重的興衰期,林文義在他愛戀過的80年代,描繪的人、事和回憶,使人油然而生那種以閱讀陪伴成長,以文學創作見證時代變遷的景況,可能再現?宛如認同,宛如嘲弄,宛如只重功利,一種不再講究文明、無視文學存在之必要的時代,如風呼呼迫近。

一生追求完美,無時無刻緊抱文學,獨獨存活在寫作與漫畫之中,他即是戰後新生代寫作者,憑藉閱讀和旅行深刻感受文學魅惑魔力,承其影響,成就爲臺灣當代出色的散文作家。

現實不如漫畫或小說,可以充滿想像與期待,青春期和不少文學創作者,一起走過繁瑣吵嘈的80年代,我問自己,有無像林文義那樣深切貼近詭譎多變的社會?或許這不是願不願意記憶的問題,而是,即使刻意遺忘時代陳跡,剩餘的生命仍需隨生存軌跡一路走下去,直到盡頭;可以這樣說,縱令不喜歡溼漉漉的雨季,一樣可以擁有幸福,善意的回顧,善變的80年代,不覺過往的事需要一再提起,雖然有過絕望,卻無法後悔,沒有放棄,這些已經足夠讓宿命重新被改寫,哪還有什麼感嘆之累呀!

自1980年始,獨步遠行日本採擷文學地景素材,我那悖亂也綺麗的青春隨之消逝無蹤,卻滿足於自己耗費心神和時間,完成一件又一件的寫作任務;多少年了,林文義依然在充滿孤寂的「完全寫作」的時空,以詩文,一篇接續一篇回顧80年代,他說:「四十年後,夢與醒之間的距離竟然如此接近?夜深人靜,藉小酒不爲懷舊,實是深切祈盼得以全然遺忘。四十年前,青春正好的自己究竟何所思?晚秋近冬的四十年後,幾近半生的去日無多,怎會一再倦眼回眸?已然遠矣的前世紀80年代,我眷愛過,無憾不慢的美麗。」

文學創作昌明的80年代,不免恍悟,有了書冊,人就不必憂心孤單,世界最幸福而富有的事,要如搬遷桃園南崁的林文義那樣,在有着美麗街景的窗邊,喝着香醇咖啡看書;書本無法爲人類提供可以遮蔽風雨的地方,至少能協助人們抗拒鄙俗,滿足人們想要的精神生活,書本可以做到,作家可以做到,書和閱讀能給人面對現實世界的勇氣,有了勇氣便足以擁有純粹的自我,從而領受美好,遇見美麗。

急遽異動的年代,依然存在不少喜歡與書本爲伍的人,讀輕小說也好,看勵志小品也沒不好,直率而習慣性閱讀,有時會幻想這些書籍不應是凡人寫出來的,而是作者以神奇的狀態出現的,一本書是作家的珍奇心血,是爲了超越理想的生命態度而落筆完成,除了是值得追尋的珍品,更是豐富人文生活的必需品。

就像有人從來沒仔細看過天空的顏色,但天空的色彩早就存在那裡,我相信他說:「無憾不慢的美麗」,縱令當前出版衰退,我依舊從容無礙的在寫作軌跡思索,終有一天,絕對會有這樣一天,熱鬧的出版業,會在另一羣人身上重生。

同樣走過蕭瑟與華美並行,變動不已的80年代;同是沉浮天涯一角的寫作人,對文學的繫念,如我所見,一式一樣,毫無二致,那是四、五年級生難以抹滅,含括文化與藝術合併躍動的世代,一個不捨忘懷,有人文、有進化、有競逐、更有傷感,難得圓融的生動世代。

看看林文義讓人感到困惑的不安,猜想必是長期承受「不快樂的安全感」作祟,這使我聯想起曾在網路見過大阪登美丘高校,以象徵80年代中期,社會好景氣爲主題,配合流行歌手荻野目洋子演唱Ear You Up 的舞蹈「泡沫舞」的影片,那是榮登2016全日本舞蹈競賽優勝,及至榮登NHK音樂節目表演的作品,舞者盡情揮灑的狂歡舞姿,勢甚洶涌,令人歎爲觀止,不禁記憶起多端變化的80年代,日本泡沬經濟的枯榮光景。

來自大阪「登美丘高校舞蹈社」數十位社員組成的舞蹈團隊,梳理盛行的半屏山髮型、身着高寬墊肩上衣、濃妝豔抹的誇張造型,穿越1980流行的迪斯可,展現絕佳默契的動感舞步,不僅風靡日本全國,臺灣、韓國、香港一樣席捲「登美丘」旋風。三十餘位年歲未及18的女高校生,何來意想不到的巧思,僅用一首單曲歌舞,佐以潮流妝扮,向那個經濟與文化昌盛的年代致意?

網路瀏覽登美丘熱烈舞蹈的初夏午後,遑遑想起1980第一年秋季,在父親陪同下,前行關東和關西,步入富庶繁榮、潮流時尚,顯現前衛藝文氣息的銀座、原宿、澀谷、代官山、新宿,不意外,我旅宿的代代木就在新宿車站附近,購物、啜飲咖啡,還首次踏進開啓文學館先鋒,東京目黑區第一間「日本近代文學館」的斑斑舊事。

「旅行是文學的追尋」,相識於80年代的林文義如是說道。彼時,正逢日本經濟躍進史上最蓬勃的萌發期,景氣復甦,遊資過多,社會快速邁向興盛,就算普通上班族,每個月也能拿到幾十萬工資,那可不是一般顯榮的年代,注重尊嚴的昭和男人,爲維護顏面,日夜出入迪斯可舞廳、酒店,過着揮霍無度,形難爲狀的生活,加上次文化、流行文化併發,女性穿着粉色系墊肩上衣、螢光色系迷你裙、吹起半屏山瀏海;男性穿着寬鬆高腰的西裝褲、電燙斜瀏海或櫻木花道髮型,流風所及,成爲世界頂尖的時尚中心,驕奢虛浮的跡象,形成瘋狂奢靡的代名詞。

80中期到90初期,短短數年的豐饒歲月,史稱「日本泡沫經濟」。

那些日子,年年進出流行文化推陳出新,溢滿浪漫大正與復古昭和,交織美學元素的城市,我在東京、橫濱、鎌倉、伊豆、大阪、京都、神戶、奈良、四國和九州,尋訪終戰後,致力重振品德勇氣,再造新穎人文的「新日本」,目睹地下鐵及各級車站,書攤、書店林立,嶄新的書報雜誌,競進爭奇,使人目不暇給;電車、公車候車亭的男女老少,人手一冊文庫本、推理小說、漫畫或報紙,趁便候車、乘車時閱讀,無不流露文雅風貌;當閱讀蔚成時尚,《朝日新聞》的頭版,日日刊登新書廣告、連載名家小說、登載文化新聞,日積月累的影響,在在深化民間自主閱讀的共識。

漫漫旅路,苦苦尋索,常在巷衖遇見寫實的明治、浪漫的大正、前衛的昭和,看過保留完整的書院造建築,再在神社櫻樹下聽奉納的歌謠演唱;有時走進小戲館看改編自明治寫實作家森鷗外原着的電影《山椒大夫》、賞大正浪漫畫家竹久夢二的美人畫,聽昭和美聲渥美二郎的〈夢追い酒〉、谷村新司的〈昂〉、鄧麗君的〈愛人〉。

異動年代的社會形態,在經濟起飛的過程不斷更迭變化,看似創意文化也跟隨日本流風掀起熱潮,競爭激烈的各行各業,存在着你死我活的錯綜關係,「強者是王」的趨勢,成爲一種現象,新聞業如此,出版經營如此。猶記當時,臺灣文藝圈的寫作風潮,正從虛幻的鏡花水月出走,中時、聯合兩大報社的副刊,弓上弦,刀出鞘,爲藝文、寫作注入新知活力,兩大才人主編高信疆和瘂弦相互競逐的影響,憑仗文學獎、專題報導、藝術展演,如雨後春筍的發掘、培育和造就無數優秀的文學、繪畫、藝術人才,適時帶領檯灣文化氣勢,喧騰煥發的80年代,邁向無比輝煌的境域,促使寫作能手露才揚己,雜誌與出版業興隆繁盛,讓閱讀書刊、聽演講、看錶演,成爲時興趨勢;隨之,金石堂書店復以暢銷書排行榜爲號召,形成讀者大排長龍購書,掀起書市一片大好光景。

當代人要說:曾經,出版文化輝煌的年代,臺北擁有一條兩旁矗立各色書局招牌,長長到底的重慶南路,再徒步走過去,便是出版重鎮的城南。冬去春來夏又至,這種熱絡景象,如今說來,確實難以想像。

時當1987年臺灣解嚴,言論自由與出版規範看似鬆綁許多,然,人們的閱讀習性並未因此擴增,某些認爲文學是虛無,毋需重視的人,尚且懂得利用閒暇喝咖啡看時尚畫報;當時,臺灣尚未興起喝咖啡的時髦事,會到咖啡廳啜飲咖啡的人,大多有錢人家、生意人,或佯裝上流社會的男女;這些人偶而拿起書,翻不到兩三頁就打起哈欠或睡着,不錯啦,捧著書還能坐着睡,也不是件壞事。

彼時彼日,書店林立、興辦雜誌、創立出版社、影視公司,成爲時髦行業,當代人好生疑惑:爲什麼會有這麼多人願意花大錢辦雜誌、出版,閱讀人口真有這麼多?終究,猶似日本泡沫經濟的臺灣泡沫出版,不出幾年光采,隨重慶南路一家又一家歇業的書店消失,時代奔馳下頃刻衰頹的美好出版業,即便回來,其景緻也着實不堪大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