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又最壞的時代,中國汽車的“中場戰事”
在未婚妻的多次催促下,王軻辭掉了某造車新勢力商超門店的工作。
“商超店的接客量至少是4S店的10倍,公司目標定得很高、管理很細,工作強度很高。我們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情,同事之間彼此開玩笑說我們是‘耗材’,晚上幾乎沒有早於10點到家過。”王軻向第一財經記者說道。
在華東一家車企做銷售管理工作的姜河,經常在辦公室工作到晚上11點鐘。極端的時候,公司會在晚上11點30分開會,開到凌晨1點甚至是2點,第二天早上8點半繼續開會。如果當晚要做第二天會議的彙報材料,他那晚就只能睡三四個小時。
姜河說,長時間高強度的工作,身體早已吃不消。他的一些同事離職後不願再選擇汽車行業,“離開的感受是前所未有的不再喜歡這個行業,就像自己已經完全透支掉了。”
汽車行業的“卷”,不僅體現在從業者高強度的工作,還體現在全價值鏈的虧損或薄利。幾乎所有的汽車零部件公司都收到了車企的降本要求,原本5年的降本目標被壓縮到2年甚至是1年。供應商與車企一起開足馬力,用拼命加班的方式來滿足產品快速迭代的要求。
另一方面,極致內卷與技術變革的推動下,自主品牌打破廉價車宿命,產品售價一路向上,在本土市場份額超過60%;中國的汽車出口量達到世界第一,智能電動車變革帶來的產業結構調整,由中國車企發起;中國汽車市場從外資收割利潤的技術窪地,變成反向輸出的技術高地。
在這樣一片高歌與盛宴中,“卷”似乎成爲了某種意義上的“正確”。但必須看到,無論是員工長時間高強度工作,還是全價值鏈虧損或薄利都不可持續。無法獲得合理的利潤,也意味着持續創新能力的喪失,中產陷阱將不再是教科書上的詞彙,而是變成汽車產業的現實。
2023財年,在中國有些失意的豐田汽車,收穫了有史以來最好的業績:營業收入增加21%,營業利潤和淨利潤增長近100%——豐田汽車2023財年獲得的利潤,超過了所有中國車企利潤之和。
巨大的反差讓中國汽車行業的人士不得不開始思考,中國汽車變革的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中國汽車產業內卷背後的深層次原因究竟是什麼,當前的極致內卷究竟是黎明前的黑暗,還是汽車產業未來很長一個階段的常態?
車聯天下(智能座艙域控領域Tier1供應商)董事長楊泓澤引用《雙城記》中的一句話說,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行業的共識是,在可見的未來三五年,中國汽車產業必將經歷一次更加慘烈的洗牌與集中。它雖然只是汽車變革馬拉松長跑中的一箇中場戰役,卻會是很多企業的終場。
即日起,第一財經將推出“中場戰事”欄目,我們將持續跟蹤和報道汽車產業的革命與戰爭,直到新的格局出現。
最好也最壞的時代
“2023年我們制定了增長20%~30%的目標,事實證明我們想多了。考慮到去年沒有實現增長目標,今年我們制定了跟去年持平的銷量目標。現在看來,我們依然是想多了。”6月下旬,一家合資車企銷售板塊高層向記者說道。
合資車企整體性的衰退早在2019年就開始發生,但在過去5年裡,關停並轉的合資企業主要是現代起亞、PSA、三菱、菲亞特等二線品牌。而今年起,合資品牌的衰退愈演愈烈,頭部如豐田、大衆也難以抵禦市場結構調整的壓力。
乘聯會數據顯示,今年5月,自主品牌國內零售同比增長12%至98萬輛,市場份額逼近60%(57.6%),同比增長7.3個百分點;而合資品牌5月零售僅爲49萬輛,同比下降21%,主流合資品牌份額僅剩28.8%。
分國別來看,5月德系品牌零售份額18.6%,同比下降2個百分點;日系品牌零售份額14.8%,同比下降3.2個百分點;美系品牌市場零售份額達到6.7%,同比下降1.4個百分點。
在5月零售銷量排名前十的車企中,中國車企佔據四個席位,幾乎包攬銷量前五。其中,比亞迪仍爲銷冠,合資車企一汽大衆排名第二,其次是吉利、長安和奇瑞。在這十家車企中,僅有比亞迪、吉利、奇瑞和特斯拉中國銷量同比增長,增幅分別爲21.5%、31.6%、59.3%和29.9%。
與自主品牌形成鮮明對比,除特斯拉中國外,排名前十的合資車企零售銷量均出現下降,其中,一汽-大衆同比降幅最大,達到了17.5%,上汽大衆和廣汽豐田降幅在10%左右。與上月相比,一汽豐田跌出前十,特斯拉中國取而代之。
在銷量、份額與盈利性下滑的壓力下,廣汽本田與一汽大衆先後發起了成立以來首次裁員行動。
今年5月,廣汽本田啓動千人規模裁員行動,這是該公司去年11月以來第二次大規模裁員。沒有預料到的是,本是有些“悲情”色彩的裁員,在最後卻演變爲一出“喜劇”。
第一財經記者從廣汽本田內部獲悉,主動報名的人數遠遠超過了計劃裁員的人數。原因之一是廣汽本田給出的“N+2+1.8”(“N”代表年限,“2”代表兩個月工資,“1.8”表示1.8個月的獎金)的賠償方案令員工滿意;原因之二是不少員工對繼續在廣汽本田就業的收入預期看低,拿一筆可觀的賠償離職看起來是性價比很高的選擇。
同樣是在5月,一汽大衆一份文件流於網絡,文件稱,一汽-大衆佛山分公司富餘人員700多人崗位難以繼續安排,擬選取565人不再續簽勞動合同,並按照相關法律規定給予經濟補償。
合資品牌的經銷商也經歷着至暗時刻。今年1月,有着27年曆史的廣東老牌汽車經銷商集團廣東永奧突然暴雷,該經銷商早期以北京現代、長安福特等合資燃油車爲主要陣地,旗下還有沃爾沃、一汽大衆等知名汽車品牌。今年5月,江蘇一家擁有10多個4S店的汽車經銷商集團被傳經營異常,該集團同樣以經營合資品牌爲主力。
記者在走訪上海車市時發現,包括大衆、豐田、本田、通用在內的多個頭部合資品牌經銷商面臨經營虧損,不少老牌經銷商都發生了退網,合資品牌經銷商數量銳減,廠家和經銷商目前看起來都沒有好的解決辦法。
“我們想着如果同品牌經銷商關掉一半,我們就能盈利了。但如果真的有一半經銷商退網,也意味着這個品牌的客戶數量銳減,依然是沒有前途。”一家經銷商投資人說道。
另一邊,自主品牌雖然銷量突飛猛進,但它們的經銷商經營質量也難言優秀。一家頭部自主品牌經銷商告訴記者,該品牌經銷商庫存係數長期爲2.5~3個月,如果經銷商賣車速度慢一點,庫存係數能到4個月。
爲了提升競爭力,車企不斷提升產品更新迭代速度加快,這導致經銷商手裡老款的庫存車還沒有賣完,新款的板車已經開到店門口。“我們去年節奏沒有跟上,有200多臺老款車虧了將近300萬清掉,相當於1年白乾。”上述經銷商說道。
技術變革與市場結構調整中的大贏家——本土車企與本土零部件公司,它們整體而言利潤較爲微薄。雖然財務數據顯示它們去年至今大多獲得了營收與利潤增長,但核心利潤貢獻來自於海外市場而非國內。
去年3月,長安汽車在給供應商的函件中表示,“生存”成爲汽車產業關鍵詞,“先活下來”是長安汽車與供應商共同的首要任務及目標,長安汽車希望2023年供應商從價值鏈的各個環節全面降本10%。
多家供應商表示,在當時覺得長安汽車的降本目標挺狠,但和今年許多車企相比,長安汽車還算溫和。一家汽車電子供應商以比同行低20%的價格獲得了一個項目定點,還不到1年,車企又提出了降本20%的目標。通常情況下,降本20%是5年合同期的降本目標。
“由於今年一季度的供貨執行的還是去年的價格,所以零部件公司一季度報還比較好看。我估計二季度往後,許多汽車零部件公司的財務數據會出現明顯的惡化。”一家汽車零部件公司董事長曾韜向記者說道,除了採購價格的下跌,車企的付款等情況也在惡化。
奮鬥者沒有周六
6月25日,寧德時代董事長兼CEO曾毓羣在夏季達沃斯論壇上回應“896”傳言說:“奮鬥100天,就是號召大家去練好基本功。我們沒有強迫大家。”
此前一週,網絡傳言寧德時代向員工發出“奮鬥100天”的號召,寧德時代號召符合條件員工,從6月12日起施行“896工作制”,即早上8點上班,晚上9點下班,每週工作6天,共奮鬥100天。當天,“傳寧德時代施行896工作制”登上微博熱搜。
“奮鬥者”不是寧德時代專屬。今年1月,奇瑞一名高管郵件回覆研發出勤統計時稱,“所有員工應以奮鬥者爲本,週六是奮鬥者的正常工作日,對於行政領導們則必須爲正常工作日。”
記者瞭解到,中國頭部的幾家自主車企都有類似的要求,一些公司還會統計週六出勤率、不同部門員工加班時長,在內部進行排名和通報;“人均負荷排名低”的部門負責人,將會被約談。
原本合資企業工作氛圍相對輕鬆,隨着近幾年銷量不斷下滑,也加入到內卷的陣營。姜河告訴記者,奇瑞汽車去年國內和國際業務都增長迅速,他效力的汽車集團要求子公司全面學習奇瑞。合資公司由於產品主導權在外方手中,在產品競爭力短期無法改善的情況下,就只能在銷售端和營銷端去卷加班,通過勤奮來彌補產品競爭力的不足。
“有些時候的確是要趕進度,必須加班加點把事情做完。有些時候的卷只是形式主義,因爲更高層的領導希望看到大家很忙碌的樣子。”姜河說。
相比之下,普遍“流血”的造車新勢力的“內卷”更加極致,從產品研發的前端到銷售的末梢,系統性地製造緊迫感。
“新勢力品牌賣車像互聯網地推,我們從店總到店員都揹着很重的KPI,爲了獲取線索和成交無所不用其極。”王軻說道,“客戶留資、加微信都有KPI。而且內部橫向會競賽,例如這個月我拿了多少訂單,加了多少個微信,回訪電話做了多少個,每次通話的時間長度是多少,公司後臺會分析出來。如果排名墊底就被幹掉了,用新的人來補位。”
新勢力還打破了傳統車企的產品開發節奏。外資車企一款新車的開發流程通常在48個月左右,一款車開發出來之後的生命週期約爲6~7年。新勢力企業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壓縮,許多車型的開發週期只有20個月左右,部分產品的開發週期甚至只有一年出頭。一位造車新勢力高層私下向記者表示,該公司新車在上市前並沒有進行過完整、充分的道路測試,這種情況在一些新造車公司中不在少數。
隨着市場競爭加劇,價格戰層出不窮。迄今爲止,比亞迪已經形成了一種成熟的套路:每年春季推出冠軍版、榮耀版等改款車,對配置和價格進行調整,接近覆蓋所有細分市場的全品類車型同步發起規模浩大的價格戰。
比亞迪的攻勢使其銷量規模如滾雪球般擴大,也逼迫處於競爭關係的車企不得不壓縮成本、加快產品迭代速度,來抗衡比亞迪的攻勢。
必須承認,極致內卷某種程度上推進了技術進步。比如在造車新勢力的帶動下,自主車企也開始採用數字化的管理工具,通過企業微信、智慧工牌等,企業可以全天候監控銷售人員回訪、接待、試駕等全過程的工作表現,用源自於互聯網化的數據做管理與執行力的支撐和支持。與此同時,中國零部件公司憑藉在智能化領域的突破,成功擺脫了“擼鐵”的命運,獲得了更多高附加值的智能化硬件訂單。
但另一方面,身處其中的人大多苦不堪言。“極端的有連續4~5個月都沒有休息。我自己下班沒有晚上10點前的,11點也是常態。”一家造車新勢力區域銷售管理人員張鳳表示。
張鳳此前在合資車企工作多年,他表示,傳統車企雖然薪酬相對低,但對人才有體系化的成長和培養計劃;新勢力用很高的薪水吸引人才的同時,也迫使人員大量的產出,如果達不到預期的價值,會立即讓人員離職,補充新的人來繼續這個循環。在他看來,許多新勢力對於員工更多的是“壓榨”。
“外表看上去汽車行業蓬勃發展,進去之後才發現是血淚史,在行業整體不景氣的大環境下,陷入前未有的內卷狀態。”張鳳說道。
2010年左右,姜河從武漢調整到上海分公司上班。每次從上海回武漢,走到公司員工居住的社區時,他總能看到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同事,他們或者去買菜,或者去打球,或者去學校接娃。同事們臉上平靜而恬淡的笑容讓他覺得曾經的生活無比美好,就像田園詩一樣。如今,田園詩一般的生活與曾經效力的公司一同被時代的車輪拋棄。
行業需要減速帶
汽車行業的從業者都在研究當前空前的內卷究竟從何而來。多家車企與零部件公司高管認爲,首先是創新遇到了瓶頸和同質化競爭。
在智能化領域,當前的智能座艙技術更多的只是移動互聯網應用上車,大模型上車的確提升了使用體驗,但部分諸如作圖、識車等更多是錦上添花而非顛覆性的改變。受制於技術、法規等,自動駕駛短期內仍是鏡中之花,當前汽車的形態、佈局並未發生顯著的變化。與此同時,大模型對於智能駕駛提升,還需要依賴於時間的驗證。
“口頭上標榜的是創新,背後實際支撐銷量的都是降本。”一家合資車企研發領域管理層人士說道。
其次,消費市場不振。根據中國汽車工業協會報告,2023年乘用車國內銷量爲2192.3萬輛,比2017年最高點低了215.6萬輛。行業認爲,國內汽車市場規模相當長時間內將維持在2300萬輛左右。
最後,是一些非市場因素的干擾。在多地新能源汽車項目爛尾的情況下,新建產能還在源源不斷上馬。多家車企高管稱,他們不斷收到一些地方的邀請,到當地去新建或盤活既有產能。在地方的壓力與裹挾之下,在投資人的對賭條件之下,不少企業並不能把經營成果放在第一位,而是把銷量、銷售收入放在第一位。
今年6月,廣汽董事長曾慶洪因爲在一個論壇上關於“內卷”的講話引起了網絡攻擊,但是他的講話在行業內得到了極大的認可。曾慶洪說,“這樣卷下去不是辦法。企業的目標是盈利,進而通過納稅、就業爲社會作貢獻。”他強調,汽車行業要有大局、有格局,着眼長遠戰略,而不是去卷。
曾慶洪表示,儘管新能源汽車的迅猛發展帶來了轉型升級的喜悅,但過快的發展也伴隨着隱憂,“新能源汽車的快速發展無疑是一件好事,但其超預期的增長,尤其是相對於產業規劃的非常規發展,對傳統汽車產業造成了巨大沖擊。”
許多汽車從業者非常懷念2020年和2021年,那兩年新的技術、新的產品、新的商業模式不斷涌現。然而百花齊放的美好年代轉瞬即逝,4年前高合汽車北京車展展臺被圍得水泄不通猶歷歷在目,今年初,高合汽車已經停擺。
奇瑞汽車副總經理李學用曾多次表達“大決戰就是2023、2024、2025三年”,這3年市場洗牌將大體結束,本土車企最多三五家能存活下來。楊泓澤認爲,考慮到中國市場環境的特殊性,這個過程可能會延續到2030年。
對於短期性的終局,行業基本有了共識:在下一輪技術革命出現之前,自主品牌的份額還會進一步擴大,外資車企大概率還將進一步衰退。理想情況下外資品牌能佔據中國市場30%的份額;如果轉型不力,市場份額可能會降到20%以下。
“過去100多年裡,汽車行業就是不斷地在經歷從百花齊放到少數幾家寡頭統治的循環,中國汽車市場也會是如此。”曾韜說道。
值得警惕的是,在這一輪殘酷的競爭與寬鬆的市場環境中,部分車企自我約束的底線出現了放鬆的跡象。
6月中旬,北京的一個汽車設計論壇上,嘉賓在討論一款疑似抄襲卻大獲成功的車型時說,“抄襲毫無疑問是可恥的,但更應該值得反思的是爲什麼抄襲的產品會有如此巨大的需求。”
曾韜表示:“造型也好,零部件也罷,任何創新都是有成本的。如果一家企業以COPY的方式零成本獲得了另一家企業的知識產權,這會造成不公平競爭。如果這種行爲得不到糾正或處罰,所有的企業都會失去創新的動力。”
“中國企業的卷,是不是可持續?在技術路線不確定唯一性的時候,過度集約化可能導致根本性錯誤。”楊泓澤建議政府通過更公平和更嚴格的法治化環境,來爲汽車產業設置減速帶,確保參與者是在同一水平上去競爭,並且任何試圖去超越這個規則和標準的行爲會被受到嚴厲的處罰。
“整個行業都在說‘長期主義’,但真正的長期主義並不只是時間上的長,而是穿越週期的‘長’。”楊泓澤說,如果把智能電動汽車的革命稱之爲馬拉松,我們只是在前1萬米領先了一些,我們並不能理所當然地可以用一時的快速來決定勝負,並不能理所當然地認爲跑完剩下的41公里後,我們依然能保持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