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賺錢的特產,都在中國縣城揹着本地人生產
羣裡有人轉來了一個 “ 全國第一屆特產學考試 ” ,說不作弊得滿分的,他當場轉紅包 100 塊。大家興趣立刻來了,也包括我。結果認真選完一輪,發現不僅沒有人滿分,我竟然還 … 不及格?
不信你看:
1)歐洲人熱愛魚子醬,這種珍饈很可能來自哪裡:
A.浙江衢州 B.福建泉州 C.廣西北海 D.山東煙臺
2)以下哪項是重慶特產:
A.巴西冷凍鳳爪 B.德國黑豬肥腸 C.澳洲淡水龍蝦 D.越南筍殼魚
3)日料店的“進口鰻魚”最有可能來自哪裡:
A.海南三亞 B.江西瑞金 C.河南信陽 D.遼寧葫蘆島
4)如果你喜歡日本抹茶,你應該去哪裡旅行:
A.貴州銅仁 B.安徽黃山 C.江蘇蘇州 D.湖北恩施
答案是ACBA。除了抹茶那題,其他我全錯。
有人發牢騷了,說這些選項看起來就是在胡鬧。江西籍同學氣不過,甚至放話“瑞金就在我老家隔壁,那邊有鰻魚我不可能不知道!” 然而當我不信邪地立刻上網搜索,才知道世界正在以我完全想象不到的速度在改變:
全球三分之一魚子醬,真的都來自浙江衢州;巴黎26家米其林二星以上餐廳,有21家正在使用中國魚子醬;重慶淡水龍蝦原產澳大利亞,學名紅螯螯蝦,2022年產量已達近24萬噸;江西瑞金鰻魚年產量可達15000噸,其中約75%出口日本,變成日本人口中“一生懸命”的蒲燒鰻魚。
我想起前段時間南北隱藏特產互換的熱搜:黑龍江老鄉水靈靈掏出了蔓越莓,雲南大理土著拿出了威士忌,還有讓北歐人都驚訝的新疆特產虹鱒三文魚…… 什麼時候開始,“特產”這個詞,已經從字典裡明確定義的“某地特有的產物”,變身成 了“特地揹着當地人生產的產物”?
這些物以稀爲貴的高檔進口商品,被我們變成國貨,這不是應該喜大普奔全民普及的新聞嗎?怎麼在互聯網最發達的時代,這麼多事都藏着掖着沒人說了?
回想起來,我媽大概比我更早看透這些秘密。
她是個熱愛夏威夷果的臺灣家庭婦女,逢年過節總是得貨比三家,買回家放在精緻的密封保鮮盒裡,每晚小心翼翼地數着拿出幾顆,享受一個人安靜的時光。
夏威夷果,原產大洋洲,按照澳大利亞官方植物手冊說法,它對生長環境 極其 挑剔,喜水不耐寒,從栽種到結果要至少7年,只能在全球少部分特定區域生長。所以夏威夷果很貴,在臺灣,半斤就要合人民幣近200塊錢,普通老百姓根本捨不得買。哪怕它是真的很好吃,哪怕炙烤後能散發出奇妙奶香,哪怕它油脂豐滿又略有回彈,我媽也總是能忍着。必須有些什麼重大節日,才捨得買盒獎賞自己。
就說去年,當我拎着一盒國產堅果禮盒回臺,我媽發現裡面有大量的夏威夷果時,第一句話不是“好開心”,而是抱怨“怎麼亂花錢”。
然而當她知道這盒堅果的價格後,驚喜得合不攏嘴。
那盒堅果,是我年前因爲工作去雲南保山帶回來的特產。當地本來目的是去調研咖啡,但老鄉家裡給我端出來的小吃,竟是一大盤新鮮的烤夏威夷果!說這是種在他們院子裡的“特產”。後來,給我介紹項目的村書記告訴我,這位自家院子種夏威夷果樹的老鄉並不是什麼特立獨行,臨滄保山一帶,夏威夷果樹的種植已經相當普及,甚至雲南的夏威夷果種植面積已經達到世界第一,產量世界第二。
我告訴我媽,這樣一斤A級果給你烤透剝好國內只賣80幾,她一度不敢相信:“這吃起來跟進口的一樣,怎麼價格就差了這麼遠?”
所以如今每次回去,我都會默契地多給我媽帶幾盒雲南夏威夷果。我知道,她早跟她的姐妹傳開,“幾年沒回去,大陸現在寶藏遍地,下次你們多帶些給你們嚐嚐。”
不過我也發現,妨礙這些“物美價廉”的新特產流通的,有時候也不是信息差。一些根深蒂固的偏見,也會阻止我們和這些新朋友的相見。
今年清明假期,幾個好朋友就着廉價機票去了趟日本京都玩。第二天大清早,朋友就給我們發了個定位,說一會兒這裡見。我定睛一看,是一家評價超過4.9分的抹茶專賣店。我不是個對抹茶有講究的人,但朋友不一樣,他對日本飲食文化頗有研究,曾經在日本留學多年。
坐在這家京都公認的高級抹茶專賣店,看着幾十罐不同種的茶葉陳列(不僅僅是抹茶),我的好奇心也起來了。聞着展示用的毛尖、碧螺春,竹葉青,我不敢發言,覺得似乎聞不出太大的不同。一旁品着抹茶的專家朋友,突然發話了:“別看中國茶了,這裡的抹茶做得纔是絕對頂級”。
“什麼是頂級的抹茶?”
“你喝不到澀味,喝不到雜質的味道,不苦,但回味醇香,有種立體感。”
我略微困惑,這不就是國內喝好茶的基礎麼,怎麼頂級了?然而看看其他人,大家都默不作聲,認真品味着手裡抹茶的味道,似乎並不想加入話題。我不怕死地進一步問,現在大陸不是也有抹茶了麼,之前我去貴州,他們那邊據說抹茶產量已經到全球的一半,還出口歐盟,那個跟日本有什麼不一樣麼?
朋友非常堅定 地說:在日本,抹茶有着嚴格的定義,包括產地、栽培方法、種植環境,製作手法… 如果不符合了,就不能被稱之爲抹茶。貴州的自然不能是抹茶,只能說現在商家藉着中國消費者不懂,瘋狂圈錢騙你們。
我一下子也無從辯駁,畢竟不太懂。只能說,雖然肉眼能看出日本在抹茶的包裝和儀式感上的領先,但單從味道而言,我那弱小無助的味蕾,真的品不出太大的區別。
然而僅僅一週,就發生了另一件事,迫使我換位思考爲什麼日本的時候,朋友會覺得有些特產的“優越性”不能被取代 —— 同事在網上買了一箱徐聞的菠蘿,跑來邀請我嘗試一下,並各種“巧舌如簧”想讓我相信, 這批菠蘿品質絕對不輸臺灣鳳梨。
等等,你是想要來挑戰我家鄉特產的地位嗎?
儘管過去幾年,我不止一次聽說湛江的徐聞菠蘿很好吃,短視頻裡也刷到過植物學科普博主說,徐聞種菠蘿歷史已久,但近幾年突然名聲大漲,是因爲很多地方改種了臺灣研發的“臺農17號”品種,臺灣俗稱金鑽鳳梨。它的出現,一度撐起了早年“臺灣水果自豪”的半邊天,因爲它不僅甜,吃之前還可以直接削皮,不用再一刀一刀的挖去菠蘿眼。
從早春到初夏,臺灣滿大街都是金燦燦的鳳梨,烘焙店也會飄出鳳梨酥的香氣。小時候的回憶之一,就是從補習班回來,奶奶家裡總是有吃不完鳳梨,還必須仔細切掉鳳梨芯,讓鳳梨的口感最大化。這種本地自主改良的品種,會給你不可磨滅的天然驕傲,於是你根深蒂固的相信,自己吃到的是世界上最頂級的滋味,換一個地方就會變味,哪怕品種一樣也不行。
當然,我的理性腦是在線的,並且願意相信,徐聞菠蘿是好吃的。但不知怎的,我不太能接受讓它和我的家鄉水果進行一分高下的對比。讓我承認家鄉引以爲傲的物產,被異地種植的後起之秀比下去?我在情感上不能接受。
“我懂!之前有一個朋友跟我說甘肅開始種水蜜桃的時候,我跟你是同一個感覺!” 一個無錫朋友聽我吐槽完後,立刻開始安慰我。 她說自己朋友專門做生鮮水果,每年全國各地跑,在甘肅地時候,說吃到了近幾年最甜水分最足的水蜜桃,非常激動,硬說要給她安排一箱。
“你知道,我直接拒絕了。 我當然信她的專業,但就是這種感覺: 甘肅 怎麼能種出水蜜桃呢? 水蜜桃最好的必須是,也只能是無錫啊! ”
人類的情感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借用馬雲的話,就是人接受新鮮事物有四個階段:看不見、看不起、看不懂、來不及。作爲原產地人,我們難免對自己從小堅持的滋味有種難以割捨的情感,這情有可原。但如果跳出熟悉領域,讓情感的枷鎖不再是阻力,你就會發現:齊齊哈爾和牛、安徽六安鵝肝、甘肅白對蝦、新疆冷水魚,各有各的精彩。
就說今年秋天,我第一次沒有選擇陽澄湖的大閘蟹,也是相似的道理。曾幾何時我也一直相信,大閘蟹只有陽澄湖的才最好。但經過這近十年無數次的盲品和對比,我終於理解大家說的“這裡面利益牽扯太大了,水很深的”。
我大概這輩子也搞不清楚裡面的水深水淺了。但我開始知道,中華絨螯蟹就是中國人自己的品種,養在什麼湖裡,它都是中華絨螯蟹。陽澄湖的水質固然優秀,但固城湖、太湖、洪澤湖、微山湖又能真的差到哪裡去呢?
時代也的確不一樣了。
2000年,我國攻克鱘魚養殖技術,2006年,第一罐國產魚子醬問世,不久後被德國漢莎航空認可,進而打開歐洲市場。如今中國魚子醬佔據世界60%的份額,原價1000美元一勺,被我們打到人民幣幾十塊一罐,成爲能走進千家萬戶的“平民食材”。
然而即使真相和數據就在眼前,很多高級餐廳仍然不大願意開口向客人聲明,用的是“中國產魚子醬”,似乎這些前綴說了出來,這道主廚親自構想設計的精品菜式就失去了大部分的光環,或者自己不得不面臨降價的壓力。
有些東西,就在這些驕傲和歷史裡變味兒了。中國新“特產”的名字,理應走得更前,每個食物,都可以去講述自己新的風土故事,被大家認識,和世界並肩纔對呀?再說了,“特產”在新華字典裡的定義,也來自於技術和科技都還沒優化的上個世紀。今天的我們,就是可以在冬天種出夏季的水果,讓北方生出南方的花。特產的定義,說不準真就可以是:特別爲了這個地方生產的東西。
那時候,能夠阻礙我們享受這個時代“特產”的,大概就是特產學考試不及格了。所以強烈建議新一屆特產學考試擴大影響力,並且有持續性辦下去。萬江終會歸於海,好吃的人,最終應該也會在某一天,放下一切偏見,吃着家鄉的新“特產”,大搖大擺自信滿滿地走進考場。
本期作者|水水、梅姍姍
編輯|斯小樂 視覺/創意|BO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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