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1年,8月13日,慶元府,望海鎮,齊魯會館,嗯,不對,應該是四海商會。
望海鎮東北部,鄰近甬江和海港區的一處大院上,一面寫着“四海商會”的布幡高高掛着,隨風飄揚。
在這面布幡下,十幾個小攤沿着前院牆一字排開,攤販們兜售着新制的小吃。不時有幾個衣冠楚楚的紳士自他們面前走過,看也不看這些散發着香氣卻“粗俗”的美食,徑直走進寫着四個龍飛鳳舞大字的牌匾下的大門。
攤販們生意不多,但也不在意。因爲他們知道,當內裡那些有錢紳士們結束了一天的交易,飢腸轆轆出門後,他們賺錢的機會就到了。
這四海商會,前身是“齊魯商會”,也就是東海商社牽頭、膠州商人集資在慶元府成立的一個組織。他們在望海鎮買下了一塊地皮,建設了倉庫、屋舍等設施,主要目的是給他們在當地提供一個落腳點,讓他們南下之後能有個住宿和放置貨物的地方。
後來,隨着南北海貿的擴大,尤其是在東海商社的定期船開通之後,兩地在一年四季都有了溝通的渠道,聯繫日益緊密。商業活動也從原先的一年兩季改爲了現在的以月爲週期進行,相比以往大大的頻繁了。所以,這齊魯會館,就成了南北商人聚集、各色商品交匯的地方,逐漸發展成了一個類似交易中心的場所。
東海商社看到了這個發展趨勢,認爲“齊魯會館”這個名字地方色彩過於濃烈,會限制未來的發展。所以魏萬程召集參會的衆商人開了個議事會,決定改名爲現在的“四海商會”,同時擴大合作方,吸收了不少本地甚至福建、廣南一帶的商人入股。
這一“擴股”的舉動頗受歡迎,幾個月來竟吸引了近百各地豪商參會。這麼一來人多嘴雜,所以爲了方便,四海商會議事會的模式也改成了“認票不認人”,把議事權換成股票發給合作方們,你們願意買賣隨意,但開會的時候只看誰有票。
經營四海商會的狄柳蔭甚至把這“股票”當作一種商品,掛牌放到了商會裡的交易場去,倒也真有些人氣。不過這四海商會本身也就負責一下固定設施的維護,沒什麼大的支出和盈利,所以這股票也不算什麼有價值的東西,威力仍未顯現出來。
現在這四海商會分了兩大塊,後院是傳統的庫房和居住區,發揮着原先齊魯會館的職能。而前院則剛剛裝修了一下,格調極爲雅緻,不像個充斥着銅臭氣息的地方,倒像是個……青樓。
呃,它整體是個口字型的二層樓,面積不小,四邊是隔成一間間的雅室,中間圍出一個寬敞的交易大廳。這些雅室便是商人們談業務的場所,爲合他們的胃口,都裝點得相當豪華且靜雅。這年頭沒有太好的隔音材料,商人們談事的時候會自覺地壓低聲音,還在二樓請了清倌人輪流彈唱製造背景音,因此這座樓並不嘈雜,反倒有清幽雅緻之感。
從外面一進門,迎面就是一面巨幅的照壁,上面裝裱着趙阿洛的最新力作《四海揚帆圖》,上面繪着一處不知是何處的繁華港口,形形色色的海船佈滿了海面,港中貨物成行成列整齊堆積出了好大一片,岸上屋舍連天、車水馬龍,與遠處的高山相映成趣,給人無限繁華與生機之感。
繞過照壁之後,便是寬敞的大廳了,大廳裡並未有太多佈置,以方便人員走動。正前方有一個服務檯,左右兩邊各有一塊大信息板,左邊是出售,右邊是求購。來人先去服務檯講述需求,留下身份地址,然後交一筆小錢,工作人員很快就會幫你把需求寫在一塊小木牌上,然後掛到相應的交易板上。
這交易大廳建成之後,就每日有大量商人進出,甚至都帶動了周邊產業。不少小商販在門外擺攤,爲緊張交易了一天的商人們提供飽腹的食物,其中有一道曾經備受魏萬程推崇的“奶酪拌麪”,由於熱量夠足,最適合鬥智鬥勇了一天消耗了大量腦力的商人們,很快就成了此地一道標誌性的小吃。兩家慶元府知名的交引鋪也在對面開設了分店,爲頻繁交易的商人們提供金融服務。嗯,甚至還有真的青樓也開了過來。
今日,這交易大廳正如往日一樣忙碌着。
“長期大量收購鰒魚、海蔘、膠菜、香辛料,視品級定價,貨主請訪望海鎮洛河坊春正店。”
“敞開收購桐油、紅糖、紙藥,貨主請前往二樓東十三室詳談。”
“收購日本大木,貨主請訪北輪陳家船場。”
兩個深目勾鼻、一看就是外域胡人,卻身穿一身漢式綢衫的商人,似乎是初來乍到,正對着右邊的求購板,逐條讀着,一邊讀還一邊嘖嘖稱奇。
旁邊一個士人模樣的年輕人,從剛纔起就一直坐在大廳角落,打量着來往的人羣,這時發現了這兩個異域來客,頓時眼前一亮,抄起紙筆,向他們走去,行了個禮,說道:“冒昧了,在下陳經,字知文。敢問二位,可是從泉州來?”
這兩人確實是從泉州來的,是久居泉州的大食商人,生於泉州長於泉州,其實漢話說得比大食語好多了。這次他們是來慶元府行商的,之前聽人介紹過這四海會館,今日慕名而來,看過之後果然名不虛傳。
他們對這陳經也不意外,只當是這裡的牙人。他們初來乍到,正需要個牙人引引路,所以爲首那個高個兒當即回禮道:“正是,在下蒲尋禮,字守恆。這是堂弟蒲尋書,字遠行。不知知文兄是?”
陳經做了個“請”的手勢,將二人引至一個稍僻靜些的角落,以免佇在中間給別人添麻煩。站定後,他取出一份報紙交給他們,說道:“不瞞二位,在下是《江南新聞》的記者,專門尋覓一些奇聞怪談、異域風情登於報上。二位既然來自泉州,又是遠方來客出身,想必也知道些此類軼聞吧?若是能賜教一二,在下必當感激不盡,若是確實引人注目,那還有額外一百文稿費贈上。”
“哦?”二人驚訝了起來,還有這種事?當即取了那張報紙過來,“譁,好多字!”
陳經看他們這樣子,笑而不語,爲他們介紹起此事的來龍去脈來。
這《江南新聞》自然就是東海商社在臨安創辦的報紙了,在今年三月與東海本土的《東海新聞》一起正式發行,也算是近年文化界的一件盛事了。
這兩份報紙採用了同樣的活字印刷術和同樣的發行形式,版幅和後世常見的報紙差不多大,不過只有一張紙四版:頭版是時政要聞,用於傳達上面的最新指示;二版是本地新聞及風月雅事,讓讀者有親切感;三版是文學作品、連載小說,是吸引讀者購買的主要因素;四版是外地和海外消息,爲讀者拓寬視野。
當然,受限於信息來源,這兩份報紙都只是每個月才發行一期,速度慢的很。而且受限於印刷技術,這報紙的字號比後世報紙大了不少,差不多是四號字的水準,所以內容也不算太多,整份報紙也就兩萬字左右。
不過,它們都是同時在兩地發行的。《東海新聞》會隨船運一部分到江南銷售,《江南新聞》也會運回東海銷售。其中,《東海新聞》有兩個版本,正式版本使用繁體字,行文風格也是與《江南新聞》相同的儘可能直白的文言體,而另外一個通俗版本則使用了簡體字,行文也是用的大白話。這個通俗版本不外銷,只在本地面向經過了掃盲教育的勞工和小學生髮行。
這種發行模式無疑承載着東海商社的巨大野心。
拓寬消息渠道、投放廣告盈利什麼的就不說了,更重要的是,它能讓讀到這份報紙的人,意識到在他的身邊或者千里之外,有着與他同樣的一羣人,同樣在爲生計奔波,同樣有着喜怒哀樂,同樣有着對美好事物的追求,同樣用着漢字說着和他們類似的話,從而在兩地的人羣,至少是知識分子的羣體中,建立起對對方的認同感。
只有這樣,才能漸漸彌合南北分離百年所產生的裂痕,讓民衆建立起對外界的認知。這樣一來,膠東的民衆知道了外界的樣子,對未知的恐懼就會大大減輕,海洋部也更容易招募到人手;而江南的民衆知道了膠東的樣子,對那裡產生了親切感,纔會有更多人去那裡行商、投資,甚至組織移民過去。
全體大會對別的事挺扣,但對於宣傳的重要性還是有一致的認知的,所以即使不期望這報紙能盈利,還是撥出了一筆預算,交給文化部按照甲類項目來運營。但是實際上出乎他們的預料,這報紙正式發行後,居然賣得不錯,不能說大賺吧,至少把成本給覆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