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5月25日,芒種15日,利津縣。
“轟……轟!”
四艘閃光級沿着利津縣周圍的水道,來到了城西南不遠處,然後收帆下錨,拉開篷布,將船體艉部的一門D1短重炮露了出來。
這四艘船是海洋部樑恩特別設計的“岸轟”型號,搭載了相比小小的船體堪稱巨大的150mm重炮,不過並非像尋常艦炮那樣是向側面開炮,而是炮口向上高高揚起,打的是高拋物線彈道。
直射和拋射,看似只是改一下射角,但實際上有巨大的差別。水平直射之時,後坐力的方向也是水平,炮車向後移動便可卸力,使得後坐力減弱到較低的水平,通過簡單的阻攔索或炮架就能承受。而大角度拋射的時候,後坐力是有顯著的垂直方向的分力的,而炮車卻沒法通過垂直移動來卸力,只能靠甲板硬抗,稍有不慎就會造成結構損壞。
所以一般的炮艦上,火炮都是水平發射的,射角通常只有個位數。不過高角度拋射在特定的場景下還是很有用的,一是能增加射程,二是能繞過障礙物打擊後方,所以海軍對其還是有一定需求。但若非要裝備拋射火炮的話,那就要在炮位之下加裝額外的支撐結構,增加強度,而這又會佔用大量的空間,往往得不償失。
所以與其費心思改裝常規的戰艦,還不如設計專門的岸轟艦,也就是這四艘了。
其實也不麻煩,就是把現成的炮裝到現成的閃光級上而已。閃光級用的是鋼骨結構,強度足夠,而且小體型反而更有優勢,開炮之時船體往下一沉又上浮,變相緩衝了後坐力。不轟岸的時候也可以放平了曲射,遇到敵人的小船堪稱虐菜,遇到大船也可以利用自身運動靈活的優勢一邊放風箏一邊開炮,簡直不要太合適。樑恩都打算給每艘閃光級都裝上一門了,只是D1炮存量有限,到現在只改裝了一小批試試水。
這次特遣艦隊北上,免不了有岸轟任務,所以帶上了四艘岸轟型。如今剛進清河就遇到了攻利津,正好用上——果然也效果拔羣,四門炮先後開火,四枚葡萄彈升上了天又散開,三十六枚子炮彈如天女散花般往利津城牆上灑去,頓時就把守軍給打傻了。
不過,指揮這場戰鬥的李濤仍然不太滿意:“單靠鐵球砸人也太沒效率了……”
雖然城牆上的守軍被如雨落下的鐵球砸破了膽,但實際上想正好砸中人還是很有難度的,這一陣子打得挺熱鬧,其實沒擊殺多少人。炮擊真正的作用是打擊了守軍的組織度,掩護攻城的衝車和士兵們接近城牆。
利津城如同蒙統區的大部分城池一樣,因爲蒙古人的修城禁令,所以城防並不完善,城牆既破爛又矮,也沒什麼護城河之類的額外防禦。直到今年朝廷下了動員令之後,才匆匆開始加固,但事來抱佛腳也沒什麼用,城外還是那一馬平川的樣子,衝車走起來毫無阻礙。
就在火炮持續轟擊的同時,陸戰隊員們推着衝車,逐漸接近了城牆。
炮彈在他們旁邊呼嘯着飛過去,隊伍中不少人其實都提心吊膽的,但是周圍人都不說話,就算害怕也憋在心裡,硬着頭皮朝城牆走着。但其實海軍對自己的手藝也沒太大自信,陸戰隊兄弟剛一接近炮擊區邊緣,他們就停止了打葡萄彈,換實心彈往另一邊打過去。這就更不用指望能打中什麼敵軍了,只有轟隆轟隆的聲音能唬唬人。
“快到了,加快速度!”眼看着離城牆已近,一臺衝車邊的範奎中尉大扯着嗓門喊了起來。“敢死隊,上衝車!五百點就在眼前了!”
“敢死隊”是臨時從軍中選拔出來的,此刻頂着烈日穿着幾乎覆蓋着全身的板甲,將負責第一批登城,爲後續部隊清理出一條通路。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嚇人,不過在巨大的技術差距之下,其實風險並不大,又有豐厚的點數收益,所以主動報名的人還是很多的。
點數是今年東海軍的新玩意,全稱是“榮譽點數”。之所以有這麼個東西,是因爲今年臨時徵召了不少新兵和退伍兵,打亂了服役週期,以往服役27個月才能拿到一塊頃田,現在就不好計算了。所以經全體大會批准之後,軍委會就推出了這個榮譽點數的方案,以量化士兵的貢獻。
普通士兵在和平狀態下服役一天可得12點,平時表現好也會獎勵一些,正常役滿之後可得一萬點上下。退役之後就可以用九千點換取一份頃田,剩下的點數可以兌換一些東海商社提供的商品。隨着軍銜的提升,點數收入也會更高。在戰時,根據執行任務的不同和立下的功勞大小,也會獲得額外的點數獎勵。像現在這樣做一次敢死隊,就至少有五百點保底入賬,登城之後視戰果還有額外獎勵,攢起點數來可比老實呆在後方快多了。
這個制度的推出,既有效地增加了士兵的積極性——如果他們點數攢得夠多,甚至可以購買第二份乃至更多的頃田,就算不買田,之後換成別的什麼也不虧——也緩解了東海商社的兵餉支出壓力。
如果還是按照以前的慣例,進入戰時狀態之後,義務兵的收入向士官看齊,士官軍餉翻倍,那麼東海商社可真就花錢如流水了。像現在這樣,只需要向他們支付更多的點數就可以了,真正的獎勵可以等到幾個月後再漸漸落到實處,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還可以拿不值錢的土地抵賬,實在是太划算了。
當然,這也是因爲幾年來,東海商社在士兵們心中建立了高大上的形象,讓他們有了信心,纔有可能實行這樣的制度。不然,若是宋軍那樣的舊式軍隊也拿着這種空頭支票去忽悠士兵們,當天就非得譁變不可。
“五百點,五百點,八千除以五百是怎麼算來着……”羅八五正絞盡腦汁計算着自己這次賺到的點數與下一塊頃田的關係,突然聽到範奎的命令,打了個激靈清醒了過來,然後放下了面甲,帶着自己的小隊登上了衝車,擺弄起了車頂上的那兩門裝滿了霰彈的獅牙炮子銃。
帶有一根獨角的鋼盔,表明了羅八五的士官身份。實際上,他原先是流落崇明島的四川水手之一,因被東海人的軍力強悍所震撼而加入了海軍陸戰隊,曾經參與過突襲灤州的行動,積功升到了中士,這次有幸抽中了敢死隊的籤,被指派帶領一個小隊首先登城。
羅八五中士的小隊登上衝車頂部的時候,衝車已經即將靠上城牆了。
之前後方的火炮已經調轉炮口不再轟擊這段城牆,跟隨衝車前進到城牆根下的普通士兵大部分停住了腳步,開始列隊用火槍壓制城頭的守軍,只有一小部分人繼續把車往前推。
其實他們這麼做很是有點拋媚眼給瞎子看的感覺,羅八五站在衝車頂上看得清清楚楚……這段城牆上就沒幾個守軍了啊!
“好了,吹號吧。”羅八五對身邊一個敢死隊員指揮道。後者立刻拿起衝車上的一個小銅號吹了起來。
收到信號,推車的士兵們突然加大了用力,把衝車狠狠地撞到了牆上。而火槍手們也停止了射擊以免誤傷自己人,轉而向衝車的方向匯聚過來。
羅八五他們例行公事地用子銃朝城牆上打了兩發霰彈,然後放下了跳板,羅八五帶頭端着上了刺刀的霰彈槍衝了上去,對着並不存在的敵人警戒了起來。
“呸,一羣沒膽的,這下子先登之功肯定要縮水了。”
敢死隊員們就像一拳打進了棉花裡,渾身的力氣用不出來反而感覺難受,只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招呼下面的戰友儘快上來佔領城牆。
其它兩臺衝車的情況也差不多,敢死隊員沒遇到多少抵抗就成功登了城,城下的陸戰隊員們按順序沿着衝車登上了城牆,向兩邊延伸出去。
但是他們奪取城門之後卻沒急着立刻開門,而是在城牆上重整了陣勢,結結實實將這座城池圍了起來。
這時候,城中的守軍才如夢初醒,出現了小規模的部隊試圖上城反擊。剛纔他們躲在城下,沒機會見識到火槍的厲害,見陸戰隊對登城石階的守衛並不森嚴,便舉着個盾牌就想要登城,然後就瞬間被打了個抱頭鼠竄。
“砰砰砰……”
“好了,別打了!有誰會包紮的過來兩個!”
範奎見自己這邊隨意放了幾槍對面就跑了,不禁又罵了起來,趕緊止住部下的射擊,下城抓了幾個沒受致命傷的活口回來。
“大爺,饒命啊!”俘虜們一臉惶恐的樣子,“俺家裡都是良民,被抓了丁沒法子才當兵的,可憐俺的娃啊……”
範奎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們:“行了!我問你們,現在城中是誰在主事?”
“趙縣令!”“耶律千戶!”俘虜們立刻嘁嘁喳喳叫了起來。
“得得得,”範奎趕緊止住他們,點了一個臉上有黑痣的,“你來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黑痣一激靈,說道:“回將軍,這趙縣令是本縣原來的縣令,俺也不知道他叫啥,聽說和咱濱棣路的韓總管還沾親帶故的,反正在這裡管了十幾年事了,俺們都聽他的,來當兵也是被他拉的。那耶律千戶是新來的,不知道是誰的部下,從他來了之後,這守城事務就都聽他調遣了。”
範奎略一思考,這耶律千戶應該是朝廷派來接管本地防務順便監視地方官的,不過這些雜事他也管不了,把手一揮,對黑痣說道:“好,你表現得很好,你可以回去了,順便知會那趙縣令和耶律千戶一聲,讓他們派使者出來談判!”
……
當天夜裡
“真的,我們可以帶家當族人出城?”
利津縣衙中,趙縣令驚喜地對與東海人談判歸來的四兒子趙四菊如此問道。
趙四菊肯定地點頭道:“正是如此。東海天兵說了,咱家可以帶三輛大車和二十個人出城,再多也不是不成,就是得出不少錢換了。不過,他們就給了咱家一天時間,若是明天不走,就再沒機會了。”
趙縣令聽了,大喜過望,連忙追問了起來:“就這樣,沒什麼條件?”
趙縣令在幾十年前在戰場上也是叱吒一時的猛將,雖然在富貴中浸淫了幾十年早荒廢了,但也不是不知兵之人。
之前,他以爲自己這利津城就算遭到了敵軍的進攻,也怎麼都能堅持個十天半個月吧?結果沒想到,今天剛跟東海軍打了個照面,瞬息之間城牆就被人家佔下了。這可就把他嚇得魂飛魄散了,等到東海軍傳信過來要談判的時候,當即就把自己庶出的四兒子給派了過去。現在看來,結果還不錯啊。
趙四菊遲疑了一下,說道:“有的……他們說了,大人須得留在城中幾日,幫他們整頓城中秩序,而且……還得幫忙把耶律千戶給做掉才行。”
趙縣令眉頭一皺,問道:“等等,耶律邏不同意這條件嗎?”
“呸,”趙四菊做出一副嫌棄的表情,“那傢伙死撐着,根本就沒派人去談!”
趙縣令冷笑了起來:“哼!那死鬼還真想做忠臣了啊!也罷,就成全了他吧,你去回覆那些東海兵,說這些條件我全同意了!”
“籲……”趙四菊心裡鬆了一口氣,但臉上仍然做出關心的表情:“大人,小心有詐啊!”
趙縣令看了看自己這個小兒子,說道:“不用多想。若是什麼也不幹,那麼肯定是家破人亡,幫他們做事,總是有一線生機的。他們守諾,我家逃出生天;不守,也不過就是一樣家破人亡罷了。就算沒我們幫忙,他們殺滅耶律邏、制住城中那些刁民,也不過是幾日功夫的事,今日給我們這個機會,也就是爲了省下些許麻煩罷了。反過來說,這個機會對我們纔算珍貴。”
說完,他的決心更爲堅定,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行了,事不宜遲,我帶些人去兵營找耶律邏裝作討論軍務,你這就去與東海兵聯絡,讓他們趁夜去攻兵營,我在裡面應和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