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元年,6月30日,梧州。
鬱水(西江)之上,一行掛着商號旗幟的糧船正順水東去,眼看着就要接近肇慶府的邊界了。
自臨安事變以來,廣西和廣東分別爲西宋和東宋所控制,不過與北方屯駐重兵的衡州邊界不同,兩廣之間的邊界局勢並不緊張。這是由於廣東有夏人庇護,西宋根本沒有打過去的想法,東宋也沒有反攻的能力,所以雙方乾脆撒手不管了,在邊界只佈置了象徵性的警戒力量。
這有利於商旅通行,幾年下來,廣東廣西之間商船絡繹不絕,參與各方皆因此而受益。如今這幾艘糧船夾雜在往來商船中毫不起眼,即便接近了邊界,也沒有引起不該有的注意。
在不被人注意的情形下,它們在一處河灘旁停了下來,幾人上岸搬下爐具生起了火,似乎是在做飯。很快,一道煙柱高高地升了起來,不久後又有一艘小船溯水而上,停到了這幾艘糧船旁邊。
然後,一名高大瘦削穿着褐色綢衣的男子從小船裡走了出來,在糧船和岸上的炊煙之間打量着。
岸上的幾人看到他,主動走近了過來,其中一名滿臉鬍子的男人高喊道:“可是統計組的人?”
褐衣男子眉頭一皺,回道:“專業點,接頭的時候不要直接問對方身份。”然後拋了一塊木牌過去。
岸上的大鬍子縱身一躍接過木牌,又從囊中取出另一塊,兩相比對,果然是成套的。他這便笑道:“唐突了,我叫郭嚴,不知這位兄弟怎麼稱呼?”
小船此時已經靠到岸上,褐衣男子跳了下來,然後道:“稱呼在下張恩即可。事不宜遲ꓹ 咱們還是儘快談正事吧。”
郭嚴咧嘴笑道:“張兄弟可真是痛快,那跟我來吧ꓹ 徐爺可等久了。”
說着,他就引領張恩上了其中一艘糧船,又請他進了船艙之中。
艙內有一名着青衣的中年男子ꓹ 與郭嚴交談了幾句,便對張恩說道:“原來是張統計員ꓹ 在下徐平,今日受範都指揮所託ꓹ 前來議事。”
“範都指揮”即西宋大員、駐梧州的范文虎。范文虎是賈似道親信ꓹ 深受其信任,受其委託統領大軍,駐紮於梧州重地。按理說,這麼受信任,范文虎應當忠心耿耿知恩圖報纔對,然而他對自己的能力可沒有那麼自信,一直對可能面對的與夏軍的戰鬥深感恐懼。受此恐懼心驅使ꓹ 他身爲西宋大將,整天不想着整軍備戰ꓹ 而是與夏人暗通款曲ꓹ 私底下跟夏國情報部門統計組建立了聯繫ꓹ 準備隨時做個識時務的俊傑。可沒料想ꓹ 夏軍還沒打過來,西宋自己先出了事ꓹ 賈似道竟被人暗殺了。范文虎這下六神無主不知所措ꓹ 便主動找到夏人ꓹ 想聽聽他們的意見。這個徐平與他有姻親關係(準確來說是女兒給他做了妾),平日裡也幫他處理一些政務ꓹ 今日便被他派來與夏人密議,看看究竟是怎麼個章程。
張恩便是被夏國的廣南工作組派遣過來與他接洽的,現在見了正主,也不廢話,就座後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國已經在往廣東調兵遣將,任何變化都可壓制,徐君無需擔心。且先不談我等,範將軍是有何想法?”
徐平年歲比張恩大上不少,此時卻態度恭謹,答道:“範公自然無意螳臂當車,不會不識擡舉與王師作對。若是王師有意,我等亦可率軍反正,爲王前驅……”
張恩微微一笑,又搖頭道:“僅此而已?說句不客氣的,就你們手下那些兵將,有沒有都一樣。”
雖說若是范文虎投誠,西宋局勢將在短期內迅速改變,但實際上這幾年來夏國虎吃鯨吞佔據了大片土地,還沒好好消化完全呢,並不急於在偏僻的西南邊陲再吃一塊。再者說了,范文虎這人在國公會中名聲太差,許多人並不想真的把他給收服過來,之前派統計組去與他接洽,只是埋一手伏筆看日後能不能用上,沒想到這小子心急火燎自己就趕着往這邊跳,這就煩人了。所以真到正式談判的時候,接到上峰授意的張恩反而不急不躁,不想着立刻就與對方達成協議,除非對方真的很有誠意。
徐平一怔,不是說好的勸降麼,怎麼壓價壓得這麼狠?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好問道:“不知貴國想讓我等做些什麼?”
張恩向後一仰,道:“我們不怕戰鬥,但西南的主要問題不在軍事上……若是你們能將靖安府的皇帝請過來,倒是能派上些用場。”
徐平驚道:“要奪官家,這也太……”
他心中差點罵起來,要是我們有能力進靖安府控制住官家,那直接自己當董卓了,還想着投靠你們夏國幹嘛?
但他不好發作,開始思考起該說什麼話迴應。不過他這一思考,回憶起了最近的政局,突然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些什麼,越想越是有道理。最後,他一擊掌,對張恩道:“未嘗不可!”
“啊?”這下驚的就是張恩了,我隨口一說,難道你真有辦法?
短暫的驚訝過後,他的面色很快恢復嚴肅,問道:“你們想怎麼做?有把握嗎?”
徐平笑道:“如今靖安府的章丞相和南寧府的留制置有隙,爭奪執政大權,想必貴國也該知道了。”
張恩當然知道,甚至可以說知道得比徐平還早些,當即點頭道:“是有此事,你是想借此做文章嗎?”
“沒錯。”徐平拍了拍掌,“章丞相有官家任命,更爲正統,但手頭軍力就差了些;相反留制置手下兵強馬壯,只是欠了一道大義名分。雙方這麼一比,各有長短,卻也差不了太多,真鬥起來也就是隔空論戰,不會真動了刀兵。但若加上梧州的兵力,那就不一樣了,不管範公支持哪邊,哪邊都會聲勢大盛。而一旦有了聲勢,人也便有了野心,便甘於冒險行事了……”
他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所以,範公可以先假意支持章丞相,藉機勸服他出兵南寧,剿滅留氏一黨。只要範公允諾派兵襄助,章丞相多半忍不住這般誘惑,而等他真派兵出去了,梧州兵便可趁機北上靖安府……官家可得矣。”
張恩聽得一楞楞的,既爲這精妙的計策所震撼,又爲此人的奸詐和無恥所不齒——你這叛徒當得也太徹底太心安理得了點吧?
但畢竟這個叛徒是要投靠自己這邊的,張恩思索了一會兒,還是點頭道:“此策有理,如此這般,我便回去稟報上面,相信不日便會有回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