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靖川看着自己污跡斑斑的雙手,胃裡更是一陣翻江倒海,周圍傳來的是連綿不絕的潮水聲,還有海民齊聲吶喊,搖動船槳時的嘩啦作響。
陳靖川有些茫然地望着這間密不透光的屋子,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這裡就是陰曹地府嗎?
都說,陰間有一條奈河惡水,唐王李世民夜遊之時,就曾見聞。
他又抹了把臉,一股說不出有多濃重的海腥味傳了過來,他的臉上都是海泥,還有水產的殘渣,他懶得去想,乾脆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梳理起自己的思緒來。
陳靖川是個孤兒,這事兒是孩子沒娘,說來話長。自他記事起,他就生活在一所孤兒院內,好不容易在這兒熬出了頭,一路打熬,總算混了個211大學的文憑,在冷門的歷史專業裡混吃等死。
畢業之後,陳靖川靠着孤兒院院長的關係,走後門進了一家圖書館做讀書管理員,日子勉強餬口,畢竟想要在一線城市生活下去,哪怕不談戀愛,不大手大腳,日子也沒有那麼容易。
俗話說,這天底下沒有白掉的餡餅,但卻有飛來的橫禍。
陳靖川往日裡也是個會扶着老奶奶過馬路的文明標兵,鬼使神差地卻被一輛逃避警方追捕的車子撞了正着,陳靖川看着自己以時速一百二十公里的飛行速度一頭摔在遠處的人行橫道上,也不知道渾身上下的肋骨是斷了多少根。
只知道等自己反應過來,就已經在被送往急症室的路上了,再那麼一闔眼一睜眼的功夫,就換了個地方,全須全尾地出現在了這座暗室之內。
這中間發生的一切,他實在不曉得。
等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張帆!”以及“三十海里,順風!”之詞時,陳靖川忽然明白了過來,這……自己是到了海上,還是在一艘大船上。
眼下他最大的問題不是“我是誰”,也不是“我在哪裡”,而是陳靖川他覺得自己暈船了。
船隻隨着海浪上下顛簸,他勉強立定,他想了想幾種可能,都飛速被他否決了。
會不會是那個收治了自己的醫院不想擔事故責任,乾脆把自己送上出海的漁船,到時候往公海一丟,自己在警方的調查報告上就成了失蹤人口,還是絕對不會回來那一種?
陳靖川只覺得一陣子頭大,不知道是不是外頭起了風浪,整個船身微微傾斜,陳靖川胃裡一陣翻涌,可就在這時,黑暗之中,有一隻冰冷的手,“啪嗒”一下毫無徵兆地搭在了陳靖川的手臂上。
緊接着晦暗無光的室內,忽然漏出了些許光線,一張帶着諂媚笑容,頗爲肥大油膩的臉蛋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少~東~家~”這樣陰惻惻的呼喚,不男不女,就這般直愣愣地迴盪在這個略顯灰暗的斗室裡。
“鬼啊!”嚇得陳靖川大叫一聲,伸手一拳已是打在了面前的人臉上,那個人被陳靖川打得倒飛了出去,直直撞在不遠處的牆壁上,摳都摳不下來。
陳靖川大口喘着粗氣,可就在這時,他的脖子上忽然冷颼颼地一片,一柄冰冷的短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莫非不是少東家?”一個陰冷的男聲傳了出來。
陳靖川就算是傻子白癡也知道,自己小命就握在別人手裡,要是有半句叫人不如意的話,恐怕就得血濺當場。
這哪兒跟哪兒啊!
陳靖川迅速檢討了一下自己的小半生,除了五好標兵,三八紅旗手等等頭銜之外,他實在沒有一個“少東家”的稱號。而且這詞聽着倒是不像現代,更像是古代地主家的傻兒子的叫法。
就在這時,門外卻忽然傳來了一聲叫罵聲:“吵什麼吵!吵什麼吵!還有二十日便到天津衛了,都給我老實點!什麼陳祖義之後,陳祖義當年都被三寶太監逮着梟首示衆了,就你們幾個小蝦小米,還想掀什麼風浪?”說着一陣譏笑和吐唾沫的聲音。
陳靖川覺得自己脖子上的刀一鬆,面前摔在地上的胖子也揉了揉膝蓋站了起來。
三寶太監?陳祖義之後?
陳靖川成日裡躲在圖書館裡工作,自然知道陳祖義是誰,這是縱橫馬六甲海峽的梟雄啊,明史記載的陳祖義,“而爲盜海上,貢使往來者苦之”陳祖義在洪武年間因在國內犯事,舉家逃到了三佛齊,盤踞於馬六甲,成了爲害一方的大海盜,手底下更是有上萬號人物。
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
陳祖義更是貨真價實地成了三佛齊的渤林邦國的大酋長,對明王朝行朝貢之事,並以此掩人耳目,實則掠奪沿海,無惡不作。最後要不是永樂年間,三寶太監返程途中識破他的詭計,將他抓起來梟首示衆,可能現在就沒索馬里那幫子鳥人什麼事兒了。
傳聞裡,鄭和活捉了陳祖義以及他的妻兒老小,除了陳祖義明確被殺於列國使臣之前,他的後裔去向如何,則被一筆帶過,陳靖川初讀之時,也覺得應當被流放到了不毛之地,亦或是就地格殺了,明王朝的統治乃是用無數人命堆砌而成的,殺個把海盜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兒。
那兩個看上去不是獄卒,便是官兵的人說完了話,奚落了三人一番,便大搖大擺地走了,就在這時,陳靖川覺得自己被人一把撲倒在了地上,同時那把尖刀又頂了上來。他也想兩眼一閉,兩腿一蹬,就那麼撒手人寰,可再世爲人的求生之念,卻讓他的腦子快速運轉了起來。
他想起那些官兵的話來“海盜之後”、“陳祖義”……
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也把這事兒搏上一搏,反正死馬權當活馬醫了!
想到此處,他反倒是停下了掙扎,他瞳孔漸漸放大,四肢伸展,嘴角流下了口涎:“爹爹……爹……你來接我了嗎……”
身後的人停下了動作,遠處的胖子忽然大叫道:“糟糕了!他應當便是少東家……你瞧,他和老宗主一般都會犯失魂症!”
自古以來,精神失常,還有壞血癥都是在海上的長途旅行裡最容易引發死亡的病症。在古代,精神方面的疾病統一被稱作“失魂症”。
海員在海上時常突發這種疾病,而陳祖義據說兇殘無比。在三佛齊當地的傳聞之中,他比之常人少了一魂一魄,故而性情大變。這種病時常在海員之中傳播,但往往海員都捱不到治癒的那天,就癲狂而死。
陳祖義的家族世代都在海上討生活,這種失魂症反倒成了他們家族的象徵之一。
此時的陳靖川也像模像樣地發起瘋來,張牙舞爪地抻直了身子,“嗷嗷”一通亂叫。
他看到面前那個胖子抹了一把汗,指着他說:“謝敬,沒錯,這是老宗主的模樣,我少時在兩廣就見過他如此這般,你快想辦法,這等失魂症瘋起來,可是要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的!”
陳靖川還沒反應過來人怎麼咬自己舌頭,還想要解釋一下,人咬舌自盡那是失血而亡,光咬舌頭可死不了人,但容不得他多嘴,雙臂已經被人一把扯住,接着後頸一疼,口中那句:“x你大爺……”還沒來得及出口,已經一下子昏迷了過去。
……
陳閒被綁在一把椅子上,生無可戀地望着遠處被那個死胖子撞破的船壁,經過這幾天下來,他已經從那兩人的口中得知了現下的梗概。
也算是確認了,自己這確實是穿越了。
想到自己穿越了,陳閒反倒是沒多開心,只是覺着自己的處境實在有那麼點尷尬。
現在是嘉靖元年,他掐巴了兩下指頭,換算成現在的歷法正巧是一五二二年。
而他陳靖川現在的身份是陳祖義之後,在這兒他叫做陳閒,字阿欽。
陳祖義死後,曾經聚嘯海灣的馬六甲賊衆也頃刻之間煙消雲散,陳祖義的家臣與海賊之中的首腦都被押解進京,其後該流放的流放,該斬首的斬首示衆。
陳祖義姬妾衆多,其本人荒淫度日,毫無廉恥可言,連身邊的傭人以及俘虜均不放過,私生子同樣極多。
陳閒的祖父便是其中的一名遺腹子。
陳祖義伏誅後,一干妻妾,有的被殺,不重要的則被流放。當時的曾祖母懷了陳閒的祖父,便是被流放千里,到了兩廣一帶,僥倖不死且在路途之中誕下了陳圖南。
本來以陳閒的身份,他們一家此生勢必永居於兩廣,不得返京,只是說是湊巧,也是運氣,時也命也。嘉靖元年,明世宗登基爲帝,大赦天下。還在兩廣種田的陳靖川三兄弟與祖先家將一朝之間,就成了清白之身。
陳祖義的部屬與後人都回到了曾經的老家福建老家,較爲年長的兄弟仰慕家中昔日的榮光,糾集起父親的老部下們,就此下海探南洋,意欲效仿祖輩在海上做個草頭皇帝,只不過,卻不知明王朝早有察覺,表兄弟二人出師未捷倒是落了個身死的下場。
而曾經的陳靖川,如今的陳閒就成了陳祖義最後的血裔,在海外稀裡糊塗地被朝廷水師捉拿,如今正是要送去天津衛歸案。
陳閒覺得自己這怕不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別人穿越都是有吃有穿,錦衣玉食伺候着,再不濟也能自己動手憑着二世爲人的才幹豐衣足食,咋輪到自己,先是過馬路被車輪碾了過去,一眨眼又成了朝廷欽犯,以明王朝刑典之重,估摸着沒多久就得上菜市口受了活剮。
他有氣無力地喊了聲:“東河。”
“少~東~家~奴家在呢~”陳閒立時雞皮疙瘩掉了一地,他瞟了一眼暗處,有了前次的經驗,總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竄出個人來。
好在那人只是隱於暗處而不發。
這兩人都是陳家的家臣,在那次流放之時,同陳家家人一併發配到了兩廣。
其中,魏東河是當時海盜團內的師爺之後,他祖上做過渤林邦國的大國師,是陳祖義最得力的幫手。而謝敬的父親,謝長卿則是衆匪之中勇冠三軍的人物,更是渤林邦國御前大將軍!
而且魏謝兩門都對陳家忠心耿耿,哪怕明知事不可爲也陪侍左右,如今陳閒的兄長,陳潘和陳祿都已戰死,只餘下一個年幼的陳閒,他們仍舊不離不棄。
可魏東河這德行,他實在覺得沒眼看,剛纔陳閒還瞅着他一把抱着自己的褲腿,大喊大人不記小人過,抽空將一臉的唾沫與鼻涕都給抹在了自己的褲腿上。
能在陳祖義手底下做了個首席師爺,怎麼都得是個多智近妖的貨色,沒成想是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可若是不是愚不可及,又怎麼會跟着陳家兄弟謀反作亂,畢竟被抓着了,橫豎都是得掉腦袋的。
想到這兒陳閒覺得自己脖子上不免有些涼颼颼的,看着面前的魏東河的眼神也柔和了幾分。
魏東河也覺察到少爺突如其來的溫柔,臉上露出了一抹懷春少女一般的嬌羞,扭捏着身子側過一旁。
看得陳閒猛地一個機靈,咳嗽了一聲問:“現下什麼時辰了?”
“敢叫少東家知曉,已是申時了。”陳閒嘆了口氣,既來之,則安之,他倒是覺得能有二次生命已是天大的運氣,多少人死了便一了百了,而自己倒是再世爲人。如今深陷絕地,他倒是不怕死,只不過,連帶着這倆忠心耿耿的狗腿子一併下地府,陳閒當真替這倆人不值。
只是就連湊成三人被關押在此處,都實乃花了魏謝兩人大氣力,三人都是戴罪之身,陳閒一時之間,也想不到有什麼好辦法,可以帶着二人逃出生天的。
他忽然想到了什麼,魏東河與他說明情況的時候曾說過,此時是嘉靖元年七月中旬,這條大福船,乃是自福建而來。
陳閒平時在圖書館內工作,衆多書籍之中歷史方面的信息他看得最多,他知道這是暴風雨來臨之前的平靜,不久之後,在西草灣就會有一場大戰。
而此時,葡萄牙人的武裝商船應該已經趕赴這片海域,如果這支人丁零落的小股部隊撞上了他們……
陳閒大叫道:“你們還想不想活?”
還在門邊張望,摳着腳皮的魏東河一下子站了起來,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陳閒,旋即嚎道:“少~東~家~你莫不是犯了失心瘋,咱們飄在海上,一踏足陸地,便有官兵拿我們下獄!我們如何能活!”
陳閒不耐煩地說:“想不想活,給本少爺一句痛快話!別個磨磨唧唧的!”
魏東河已是“撲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他顫着聲,看了陳閒腦後一眼,像是哭喪一樣大喊道:“不好了~少~東~家~他又犯病了~”
陳閒頓時心眼兒涼了半截,自己被捆在這兒,根本來不及堵住他的話頭,只聽耳後又有風聲,心道一句:完了。
猛地後腦勺又是捱了一記,他想罵什麼,都一下子被堵在了嗓子眼裡,什麼都說不出口,直挺挺地帶着椅子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