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堪還欲分辨,卻見烏力吉遞過來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心想:“若是兩人都被押在此處反而不美,烏力吉回去後必定通知薩哈連等人,他們一定會想辦法來救自己”
於是便順從地讓根特木爾的親衛將自己押着往前走。
尼堪剛一出大廳便被蒙上一塊黑布,被人領着七拐八拐到了一處所在,等完全沒有動靜了,他將面上的黑布摘了下來。
四周漆黑一片,在附近摸了摸,他應該在一個木屋裡面,不過他進來時還是白天,木頭之間還有縫隙,如此漆黑的地方只能是在地下了,沒想到根特木爾在堡寨的地下還建了一座牢獄。
抽了抽鼻子,除了略有些黴味外,倒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地上鋪着一些松毛,事已至此,尼堪也無計可施,只能將希望寄託在烏力吉身上了。
一想到根特木爾可能將自己交給蒙古人,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慄。
尼堪自己所知曉的,蒙古人懲處敵人或叛徒最有名的法子有三個,都是與馬匹有關。
一是“五馬分屍”,也不知是向漢人學的還是自己本來就有,此處就不贅述了。
二是“萬馬奔騰”,將人犯埋在地上,只露出腦袋,然後大量的騎兵策馬進入場地,馬匹都蒙着眼睛,實際上只要被一兩匹馬踩到人犯肯定一命嗚呼,不過在此之前的心裡壓力卻遠大於被馬匹踩死的恐懼,人犯往往是被嚇死的,而不是踩死的。
三是“並駕齊驅”,名字頗爲好聽,卻是用兩匹馬將一個脫光了衣服的人犯拖在地上疾馳,不到幾裡地,人犯必定磨得血肉模糊、白骨累累,有時候內臟都出來了人還沒斷氣。
一想到蒙古人這三種手段,饒是尼堪素來膽大,也不禁有些驚懼,在這地下,氣溫明顯比上面高一些,加上他還穿着兩件厚衣服——一件鹿皮袍子,一件棉甲,可還是感覺寒氣沁人,根本躺不住,乾脆坐了起來,抱着胳膊在哪兒瑟瑟發抖。
最後強迫自己思考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
烏力吉自然能平安回去,根特木爾犯不着得罪柯爾特伊爾部落,上次該部與車根的一百親衛大戰損失了幾十騎,不過還是能拿出來三百騎,他們是索倫別部,對根特木爾的敬畏遠沒有烏扎等部落那麼強,一旦得知自家哈拉達身陷赤塔,全體出動去向根特木爾討要、尋仇完全有可能,何況烏力吉的兒子阿克墩也是族裡有名的勇士。
那烏力吉就能平安回到克魯欽那河河谷,並將消息傳遞給烏扎部。
現在問題來了,如今的烏扎部名義上是尼堪爲首,估計大部分人還是以族裡的薩滿墨爾根馬首是瞻,墨爾根願意出動人馬來救自己嗎?
薩哈連倒是有可能,不過他的部下才一百多戶,最多能出動百騎,根本沒有辦法與根特木爾抗衡。
另外兩部,瑪爾吉部哈拉達佳琿、墨爾迪勒部哈拉達達春與自己並不十分熟悉,更是不可能出動兵馬前來救自己,離開大草原進入林中遇到北山野人部、安加拉部雖然都是自己出面化解了可能的劫難,建立了一些威信,不過這並不足以讓兩部膽子大到爲了自己去挑戰根特木爾的地步。
如此說來,能救自己的一是烏力吉,二是薩哈連,再就是自己手下那一百多半大小子,這點人馬最多與根特木爾的人馬相當,並不足以讓他交出自己。
嗯,如果加上安加拉部,自己舅舅的人馬倒是可以,不過安加拉部深處烏爾杜佳河流域,周邊都是艾文基人,能穩住眼下的局面就不錯了,就算掛念自己外甥的安危,能出動一百騎也就不錯了。
烏力吉出動兩百騎,烏扎、布拉姆部出一百騎,舅舅手下的一百騎,加上一百半大小子,一共五百騎,這便是營救自己的最大人數。
可根特木爾阿拉爾部便有五百多戶,多爾托爾、杜拉爾兩部加起來也有三百多戶,也可出動五百騎,五百騎,能讓根特木爾屈服嗎?
何況根特木爾完全可以將人馬放進堡寨,依託堡寨防守,如今天寒地凍,到處都是積雪,五百騎這麼大的規模,人吃馬嚼的,能支撐幾天?若是四處劫掠,那三部在索倫人中基本上被除名了,只能北上依附葉雷一途。
想到烏力吉那意味深長的眼神,尼堪實在想不到他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不過他天生是一個樂觀派,雖思維周密,不過在盡力後就不會再想了,加上又累又餓,漸漸地便靠着木牆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尼堪突然被驚醒了。
眼前出現了一人,那人用一塊黑布蒙着大半個面部,只露出眼睛,看那眼睛應該是一個上了歲數的男人。
那人一手舉着一根火把,一手拎着一個包裹。
“喂,包裹裡都是你的物件兒,還有一套衣服,你換上後趕緊出去,出去之後向北邊走,這套衣服是堡裡的親衛穿的,這裡還有一塊令牌,你帶上它,上面就是馬廄,你牽走一匹馬,出門時就說是大汗有急事讓你辦,他們不會難爲你的”
尼堪剛從睡夢中醒來,一時還迷迷瞪瞪的,不過聽說可以逃出去,他還是一下清醒過來了,“請問您是……”
“別管這麼多了,記得往北走……”
“往北走?這黑燈瞎火的我如何知曉?”
“笨蛋,出門之後向左拐,然後一直向前走便是寨子的北門,你徑直向前走不就是了?然後沿着赤塔河一直向北走,約莫二十里地的地方,在你的右側有一條小河,那條小河便是發源於依林卡附近的大山,你沿着小河一直向東走便到了”
那人嘴裡突然冒出了漢話,尼堪心裡大驚,自己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大元朝剛剛建立的時候,忽必烈倒是將大量的漢人工匠、農戶遷到了喀爾喀三部,不過幾百年過去之後這些人大多數都被同化了,自己偶然救了的那位老工匠還是韃子十年前從山西擄走的,輾轉賣到了茂明安部,否則早就被同化了。
肯特山以北的林中百姓,別說漢人了,能講漢話的也少之又少,大多數只能說女真語、蒙古語,不過烏扎部的尼堪會講漢話倒是遠近皆知,都以爲是向那位老工匠學的。
難道是阿吉在阿拉爾部的好友?
尼堪內心很快否定了,這位便宜父親自己從出生幾天起對他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連他娶了烏合莫後與她在半夜裡的好事都知曉,按照後世東邊某大島的外交辭令,“全程都有掌握”,他有什麼好友,還是會說漢話的朋友,尼堪不會不知道。
這就奇怪了。
那人突然冒出了漢話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不妥,他生怕尼堪追問,喝罵道:“穿好衣服趕緊滾出去,你難道想被大汗交給蒙古人嗎?”
一想到落到蒙古人手裡的生不如死,尼堪馬上止住了胡思亂想,手忙腳亂地換好了衣服,一看自己的長刀和弓箭都在,便換上了一件白色的羊皮袍子——白日裡尼堪確實見到根特木爾的親衛都是穿戴着白色的羊皮帽子、羊皮袍子。
出去之後那人很快就不見了,不過他說的確實不錯,上面就是馬廄,自己來時騎的那匹棗紅馬也在其中,尼堪大喜,四周望了望,一片寂靜。
牽了馬來到街道上,按照那人的指點來到北門,那裡有兩名守衛,尼堪將帽檐壓低了,手裡舉着那塊用杉木製成的令牌,“大汗有令,有急事要去北邊的杜拉爾部”
“是屋裡的阿爾薩嗎?”
一個衛兵接過令牌在城門口微弱的火把下瞅了瞅,然後將令牌遞給了尼堪,突然說了一句。
尼堪低聲嘟囔了一句,“還不開門,小心耽誤了大汗的大事!”
“你不是阿爾薩,我沒見過你,一定是夫人新收的”
那人卻並沒有再說什麼,打開寨門之後,尼堪飛快地上了馬,向北邊一騎絕塵而去。
等狂奔了幾裡地,尼堪的心稍稍定了一些,等馬匹的速度緩下來了,他開始仔細思索剛纔在牢房裡以及在城門口那些人說的話。
“夫人、漢話、新收的”
等三個關鍵詞躍入他的腦海,有些事情便浮現出來。
多年以前根特木爾的嫡福晉就死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兒子,此子便是他的大兒子,大根特木爾,不過昨日自己並沒有見到他。
不過根特木爾很快納了一位側福晉,這位側福晉尼堪沒見過,聽說在寨子裡也很少露面,她爲根特木爾誕下了一子,那兒子便是白天見到的小根特木爾。
又想到極度消瘦的根特木爾,以及他那位很久沒有動靜的大兒子,尼堪隱隱把握到了什麼,就好像遠處的夜空出現了一點光芒,可惜卻若隱若現,不能靠近一睹端倪。
漠北的夜裡極度寒冷,加上大風呼呼地吹着,尼堪一張臉就像被凍住了一樣,生疼生疼的,他走得匆忙,並沒有戴手套,只得雙手縮在袖子裡,低着頭,用雙腿控制着馬匹向前奔,不多時便見到了那人所說的小河。
看着夜色下大片樹林中一道不寬的河道,尼堪卻很是有些忐忑。
按照自己記憶,從赤塔河流域到克魯欽那河流域至少也有百里,沿途都是密林,夜裡奔馳,除了路況不熟,還需要時時刻刻提防狼羣,若是被它們圍住了就慘了。
那人爲何不讓自己從南門出去,沿着因果達河東去?那可是通衢大道,可以放開蹄子狂奔,以蒙古馬的速度和耐力,一口氣不停歇也能在一個時辰裡趕到烏力吉的駐地。
難道南面還有根特木爾的駐軍?
可自己手裡有令牌還怕什麼,去哪兒不都是一樣嗎?
現在他不禁有些恨自己,當時爲何不打聽清楚,巴巴地聽他的話往北邊走。
不過現在去南邊應該還來得及,他縮着脖子向後面瞅了瞅,這一瞅之下不禁大驚失色。
只見南面隱隱出現了一片火光,還有馬匹的嘶叫聲。
難道自己逃走一事被根特木爾發現了,正派人在追自己?
看着東邊那白色的、滲人的入口,在兩邊黑色樹林的簇擁下,就像一條通往無底深淵的飄帶,尼堪深吸了一口,扭轉馬頭踏上了那條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