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的通盛碼頭全然沒有了白天的熱鬧喧囂,忙碌了一整天的力工們都已經各自回家歇息去了,整個碼頭上也就只有各個倉庫裡還有零星的留守人員。而停靠在碼頭的帆船上也是一片寂靜,似乎船員們都已經早早在船艙中睡去了。
但午夜時分,數輛馬車如同鬼魅一般出現在通盛碼頭上,而海漢船隊的船員水手們也出現在了岸邊,不聲不響地將馬車上的東西搬上船去,然後又從船上搬下來不少東西裝車運走。與此同時,丙號倉裡幾個人正在將白天運進來的酒箱一一打開,將三亞特釀打開來,把裡面裝的火油澆灑到倉庫各處。
二更時分,錢塘江邊突然冒出了沖天火焰,岸邊的庫房和江邊的幾艘帆船幾乎是在同時起火,火勢蔓延極快,周邊地區開始有人出來看熱鬧的時候,這場大火已經在熊熊燃燒,難以靠近了。在幾裡之外的杭州城城頭上,值守的士兵也已經看到了這處火頭,立刻便向上級稟報。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之後,從杭州城裡出來了一支數百人的明軍部隊趕往失火地點。不過這支部隊並不是趕去滅火的,而是去火場周圍維持秩序,避免有人混水摸魚作出違法之事。同時也是爲了督促周圍民衆儘快撤離,以免造成更大的人員損失。
此時火勢已經無法控制,儘管着火地點就在錢塘江邊上,但圍觀民衆根本無法靠近高溫的火場,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大火將倉庫和岸邊停泊的幾艘船燒成了灰燼。
這場大火一直持續到天明時分,直到燒無可燒之後才自然熄滅,斷壁殘垣冒着青煙,隱約可見其間還有已經燒到捲曲碳化的屍體。杭州府衙此時已經派來數十名衙役捕快封鎖了現場,準備調查火災原因。自去年六月杭州城外那場詭異的客棧大火以來,附近地區還沒有出現過這種程度的火災,對於本地的捕快們來說,這將又是一樁難以處理的麻煩。
帶隊的捕頭名叫韓正山,現年四十一歲,可以說是正當壯年的時候,而他也是杭州府的四大捕頭之一,專司偵破刑案。他昨天半夜便已經接到了通知,但因爲天明之前只有軍隊能夠出城,所以他也得跟其他人一樣,等到天明才匆匆帶隊趕來火場。
到現場的第一時間,韓正山就聽說了一個很是不妙的消息:岸邊被燒掉的三艘帆船,全是隸屬於海漢名下。而已經燒成了一片廢墟的倉庫,據說裡面也是裝滿了昨天才運抵此地的海漢貨,其價值至少是數萬兩白銀。
“通盛碼頭的管事和工頭,都召集到場了嗎?”韓正山問道。
很快四名男子便被人帶到韓正山面前,其中便有昨日與海漢接洽過的顧輝在內。他也是快到清晨的時候才被人來家裡叫醒,說是通盛碼頭失火,讓他趕緊過去看看。但等顧輝趕到碼頭的時候,火都已經滅得差不多了,他也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昨天還好端端的碼頭變成了現在這般模樣。
韓正山很快從管事和工頭口中證實了被燒掉的倉庫和帆船的歸屬,正如他先前所聽說的小道消息那樣,船和貨都是海漢人的,而這座倉庫卻據說是自己的上司杭州府通判王元名下的產業,這讓他更是覺得頭大。
沒過多久,船主林德和一些貨主也從杭州城趕過來了。這批運來杭州的貨物,其中大部分都已經完成了銷售和貨款交割,只是暫時放在這裡的倉庫待貨主自行提走而已,因此受害者也是頗爲不少。
林德鐵青着臉,向韓正山抱拳道:“韓捕頭,在下便是這三艘船的船主,昨日在下進城會友,晚飯耽擱了時間沒能及時出城,僥倖避過了這一劫,但這三艘船上還有船員二十餘人,請韓捕頭儘快確定他們的傷亡狀況。此外船上還有昨日所受貨款,共計白銀八萬餘兩,請韓捕頭快查驗一下這些銀子是否還在船上!”
韓正山還沒來得及迴應他,一羣貨主又涌上來叫苦不迭,要韓正山儘快查明倉庫失火原因,確定責任人,以便讓他們挽回部分損失。韓正山花了一炷香的工夫,才終於讓這些人閉上嘴等他先去查驗火場狀況。
韓正山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二十年時間,見過的失火案也着實不少,他來到碼頭看到現場之後,便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失火的兩處火場分別是倉庫和碼頭停靠的三艘帆船,而這兩地間直線距離至少有三四十丈,照理說不應該同時起火纔對。而且船上留有船員二十餘人,現場卻是連一個活人都沒有找着,難不成全都是在睡夢中就被燒死了?
韓正山先查看了據說遇難人員較多的三艘帆船,這三艘船的水上部分幾乎都已經燒得七七八八,周圍有數艘小艇用撐杆暫時固定住了漂浮在水面上的船體,否則可能已經被江水給沖走了。幾名仵作正在指揮碼頭力工,將殘餘船體中的遺骸擡到岸邊,暫時用席子蓋起來。韓正山過來查看的時候,已經撈上來了五六具燒得烏黑的屍骸。
“情況怎麼樣?”韓正山叫過一名仵作問道。
那仵作壓低聲音道:“大人,此事怕是別有內情!船上這些人,並不是被火燒死的。”
“此話怎講?”韓正山追問道。
那仵作蹲下身來,揭開了蓋在屍骸上的草蓆:“大人請看,目前發現這幾具屍體上,或脖頸或心臟,都有明顯由利器造成的致命傷,雖然被大火焚燒,但仍能清晰辨識。以其嚴重程度而言,這些人只怕是先被殺死之後,才被大火焚燒至此。”
韓正山也蹲下身仔細查看了幾具屍骸的狀況,果然是如那仵作所說,其中兩具屍體的脖子明顯是被利刃砍斷了一半,而另外幾具屍體胸口被利器貫穿的傷勢特徵也非常明確,這種傷口絕無可能是由火災所造成。
韓正山皺眉問道:“那船上有沒有發現大量銀子?”
仵作搖頭道:“這個倒是暫無發現。不過如果真有大量銀子在船上,以昨晚這種火勢,也不太可能全都熔掉。”
白銀熔點雖然只在千度左右,但真要讓其達到熔化狀態卻得更高的環境溫度才行。韓正山知道官府熔鍊澆鑄官銀,也得用上鐵坩堝和硼砂一類的助熔劑才行。昨晚這場無名火雖然來得迅猛,但也不太可能將林德所聲稱的八萬多兩白銀燒得無影無蹤。在船上找不到銀子,要嘛是林德在撒謊,要嘛就是這八萬兩白銀大概在火起之前就不翼而飛了。
但碼頭上有這麼多昨天才與林德完成交易的本地商家,這八萬兩銀子幾乎都是他們交給林德的貨款,銀貨兩訖,可是有不少人在場目睹了交易過程,就如昨晚這場大火一樣做不了假的。結合這些船員的可疑死因,倒是後一種可能性比較大了。
但目前證據不足,韓正山現在也不敢妄下論斷,查驗完這幾艘貨船的殘骸之後,他便回到碼頭上,去查看起火的丙號倉。
捕快們在丙號倉內也同樣發現了三具死因可疑的屍骸,只是過火之後已經燒得面目全非,不易辨認了。韓正山將碼頭的管事和工頭叫來一問,說這丙號倉裡過夜的也就一名看庫的老頭和兩名海漢僱請的看守,倒是正好合上了屍骸數目。
不過在完成現場勘察之後,韓正山又發現了新的疑點,這火頭最初是從倉庫內燃起,而且起火點起碼有五六處之多,很難用一般的燈燭失火來解釋這場大火的原因了。雖然韓正山並不想承認,但就火場的情況來看,這九成九是故意殺人之後縱火焚燒掩蓋行跡的做法,看起來手段也與船上的狀況十分類似。
隨着調查的進行,案情已經開始在韓正山的腦子裡慢慢清晰起來。海漢每月來到杭州的貿易船隊或許早就被人盯上,昨晚這夥人在半夜下手,將船上和倉庫裡的人悉數殺害,奪走財物,然後縱火焚燒現場。就算賊人在進出現場時留下了足跡車轍之類的痕跡,昨天半夜來到火場圍觀的人羣和明軍也早就把這些痕跡破壞殆盡了。
韓正山認爲要在午夜時分做下這麼大的案子,殺人、越貨、縱火一氣呵成,只怕不是三五個人能完成的。而且碼頭上另幾處倉庫的值守人員,晚上也完全沒有聽到任何呼救之聲,待發現着火的時候出來查看,動手的賊人早就連人影都沒了。
既然賊人極有可能是衝着錢財來的,那麼昨天海漢船隊到來之後,知道船上所運載貨物內容和銀貨交割狀況的,大概也就只有碼頭上的管事和參加交易的這些商人了。韓正山認爲極有可能其中某人便與賊人內外勾結,提供了這些關鍵的信息,纔會發生了晚上的這一樁慘劇。
但杭州府一向治安不差,韓正山也根本沒有聽說過附近州府有什麼成羣結隊行動的江洋大盜出沒。何況海漢人據說武力十分強悍,初到浙江便把杭州灣之外的各路好漢收拾得服服帖帖,這替海漢人跑腿的林德過去不就是寧波府六橫島上的匪幫頭目之一嗎?竟然有人敢在海漢這尊太歲頭上動土,韓正山也真是有些看不懂了。
韓正山回到碼頭上,便又被羣情激昂的商人們給攔住了。而作爲最大苦主的林德顯然成了這羣人的喉舌,大聲問道:“韓捕頭,你現場也看過了,可有什麼結論?我船上這些人到底是如何死的?船上財物何在?”
韓正山張了張嘴,卻沒有立刻應聲,他知道此事既然牽連上海漢,便不再是簡單的縱火案件了。過去海漢貨可不敢這麼明目張膽地在杭州城外的碼頭進行交易,也就是去年六月那幾位上竄下跳反對海漢的大人無端失蹤之後,海漢貨才逐漸由暗轉明開始公開貿易。而這幾個月來從中得益和對此眼紅的人着實不少,官場上也仍有不少反對海漢借貿易名義進入浙江的聲音存在。這個時候海漢在杭州死了這麼多人,損失了這麼多的銀貨,一個細節處理不好便可能會演變成一場大麻煩。
如果這個時候就立刻公開宣佈這是一樁人爲縱火案,那麼很可能會影響到後續的偵破工作,而且韓正山也很難確定海漢方面對此會有怎樣的反應。所以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打了官腔應道:“此案尚待收集證據才能推定案情,各位還請稍安勿躁,各家可先自行統計財貨和人員折損狀況。另外近期各位貨主船東,以及通盛碼頭的管事工頭,都不要隨意離開駐地,以便配合衙門調查。”
林德哪會就此放過他,在人羣最前面高聲責問道:“我手下傷亡多人,韓捕頭看了半天現場,連死因都不說一下?聽說昨晚火起之時,便有明軍在場將想救火的民衆隔離在外,可有此事?這些明軍意欲何爲,韓捕頭能否當衆解釋一下?”
韓正山心道老子只是捕快,又不是當兵的,哪來的資格替明軍出頭解釋?他昨晚雖不在現場,但也知道明軍趕赴火場的目的,只是這話由他來說不太合適,得由明軍自行出面解釋才行。但這麼一折騰,這節奏可就全被林德給帶跑偏了。
林德高聲道:“適才在下已找人打聽過,火場中燒死的人俱是被人以兵器所殺,而非燒死,試問杭州府哪來如此之多訓練有素的賊人,可在午夜不聲不響解決幾十條人命,搬走了大量財物,縱火毀屍滅跡,而不留下絲毫痕跡?”
林德這番話雖然還沒有指名點姓,但聽到的人卻會不由自主地把他所說的“訓練有素的賊人”,與先前提及的明軍聯繫到一起。是啊,杭州府內最訓練有素的武裝組織,除了明軍之外,又還能有誰呢?
韓正山臉上變色道:“大膽!竟敢胡言亂語,妖言惑衆!就算你是苦主,如今案情未明,也不可製造謠言,誣衊無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