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一個月之後,李奈所率領的船隊才從廣州港出發。在此之間“福瑞豐”爲海漢人又購買了兩艘大海船以及其他一些物資,並且蒐羅招攬了一批對方點明要求的匠人和船員。李繼峰希望通過派遣李奈出訪和提供這些人員物資的手段,對遠在崖州的海漢人施放出足夠的善意,爲接下來雙方的長期合作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
李奈並不是第一次乘船出海,在以前赴京趕考參加會試的時候,就是從廣州乘船北上,在杭州灣登陸之後,拜訪當地一些師友,然後才從陸路去京城。不過這次能作爲一支商隊的領導人物出行,對他來說的確是一種新鮮的體驗,一路上都在琢磨到了地方之後該如何與海漢人交際。
按照崖州李掌櫃的說法,這些海外來客雖然打扮有些怪異,但能夠感受得到他們都受過極好的教育,言談舉止彬彬有禮,絲毫不像那些西洋蠻夷似的粗鄙。但李掌櫃也提到,這些人對於大明的很多規矩並不是很認同,往小了說可以算是不拘小節,但要往大了說,他們的言行多少就有些目無法紀之嫌。
李奈對於這些細節倒不是特別在意,如果真是遵紀守法的海商,能有膽子制販私鹽?“福瑞豐”能在廣州一步步做大到今天的規模,可也不完全都是做的合法買賣——事實上但凡是做海上貿易的主,誰敢說自己屁股是乾淨的?
對海商來說,犯不犯法的界定並不在於大明律裡是怎麼寫的,而是在於有沒有被抓住現行,只要沒被官府逮到,那麼不管走私也好,逃稅也罷,那都是屬於“合法”的範疇。想要從海上貿易中賺大錢,這點風險是必須要冒的。
或許是因爲船隊中多了李奈這個重要人物,有關人員並不想冒險駛入遠海,於是船隊的行進航線也就更加趨於保守。船隊出了珠江口之後,便一路往西,經過陽江、茂名、湛江,再順着雷州半島南下,渡過瓊州海峽之後還到瓊州府城停了一日進行補給休整,然後才繼續沿着海南島東海岸一路繞行到三亞附近。
這麼一條航線走下來,比從珠江口直行海南足足遠了有三分之一,船隊一路走走停停,花了有十多天才算到了地方。
船隊在路過亞龍灣的西洲島時,遇上了正在這裡採挖完鳥糞準備回港的“海訓01”船,雙方扯着嗓子經過簡單的溝通之後,“海訓01”便在前面帶路,領着這支船隊駛往勝利港。
“三少爺,前面這處海岬是錦母角,繞過這個地方,就是海漢人的港口所在了。”說話的是這次李繼峰派來輔助李奈的人,“福瑞豐”總櫃的副管事賀強。他在“福瑞豐”工作多年,從跑腿小夥計一步一步升遷上來,也是整個“福瑞豐”的高層管理人員中爲數不多的外姓人之一。李繼峰擔心初出茅廬的李奈在與海漢人交易時吃虧上當,於是便派出賀強跟着他一起來,關鍵時刻可以幫着李奈把把脈,提供一些參考意見。
賀強以前曾經到過崖州幾次,所以對這段航路也比較熟悉,繼續介紹道:“海漢人待的這個港灣,古稱榆林,勝利港是他們來這裡之後才改的名字,喏,你看前面那處海峽,左邊的海岬便稱之爲榆林角……不過這地方距離崖州太遠,人煙又稀少,且年年遭受海盜侵襲,並不是什麼好地方。據說因爲沒有多少百姓在這裡定居,前幾年崖州官府已經撤掉了這裡的治所,只有往內陸去十幾裡的地方纔有些黎苗山民居住。真不知那些海漢人爲何要選擇這樣一處荒涼的所在。”
“據李掌櫃所說的情況,這些海漢人都是極爲聰明之人,行事都是謀定而後動,他們這樣做一定有其原由。”李奈倒是沒有把事情想得很簡單,他的看法和李繼峰是一樣的,這些海漢人做事,大膽之中帶着謹慎,但絕非毫無目的的亂打亂撞,跟他們打交道一定得多加個小心才行。
兩人說話間,從右邊的海灣中忽然竄出一條白色的單桅帆船。這條船的船身又扁又平,但在海上的航行速度卻是快得驚人,在他們的船隊面前遠遠地兜了一道弧線,便向着西邊的海域行去了。
“這便是李掌櫃說過的海漢人的快速帆船了!”李奈見到這傳說中的船隻出現在眼前,立刻便到了船舷邊眺望起來:“據說這樣的帆船隻有兩艘,一艘名曰‘閃電’,另一艘名曰‘飛速’,卻不知我們所見的這是哪一艘。”
自詡見多識廣的賀強此時也驚訝地長大了嘴,目睹那艘快船以驚人的速度掠過海面,嘴裡只能喃喃嘆道:“好快……好快的船……”
“賀叔,依你之見,此船若是要跑廣州,需要多少時日?”李奈饒有興趣地問道。
賀強在心頭略微計算了一下才道:“我們來時的航線多有繞行之嫌,若是從珠江口出海後直行瓊州島,六至七日便可抵達此處,但以此船的速度,恐怕頂多兩日便到了!我見過佛郎機人和紅毛人的快船,跟此船絕無相似之處,且速度也遠遠不及此船。”
“海漢人既然有此種快船,又爲何千里迢迢的託我們從廣州買來二手的海船?”李奈皺眉道。
“原因可能有好幾個,例如海漢人的海上貨運量極大,此船快則快矣,但船身扁平,裝載量肯定有限,大約是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而此種船的建造可能十分困難,海漢人手頭上只有這麼兩艘,就可見一斑了。”賀強大膽猜測道。他的這番猜測倒是基本都說中了關鍵,海漢人買船本來就是因爲運力不足,而雙體快速帆船的建造需要的材料和技術都不是現在所能達到的。
船隊緩緩地駛入榆林角旁邊的海峽,過了這裡之後便正式進入到勝利港當中。環顧周圍的賀強突然臉色變得煞白,愕然驚道:“三少爺,你看右邊的海岸上……那是什麼?”
李奈轉頭望去,見那裡的沿岸坡地上有一排石頭砌成的低矮建築,有不少民工正挑着條石喊着號子在那裡施工,看樣子是一處尚未完工的工程。看那已經建好的一截有十分明顯的稚堞垛口,倒是有些像城牆的模樣。
李奈搖搖頭道:“這些海漢人爲何要在海邊修築城牆?”
話一出口,他自己便已經察覺到了不對。果然賀強戰戰兢兢地應道:“三少爺,那可不是城牆,那是炮臺!”
“炮臺?”李奈也是嚇了一跳:“賀叔你真的看清楚了是炮臺?”
“前兩年虎門翻修炮臺的時候,大掌櫃認捐了一門炮,當時知府大人便是在炮臺上接見了認捐的廣州士紳,我見過虎門的炮臺,大體上便是這樣的形制。你看每一處用稚堞圍住的所在,便是今後安放火炮的地方!”賀強也算是有點見識,壓低了聲音對李奈解說道。
此時船行的地方距離海岸不到百米,岸邊坡地上的情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賀強這麼一說,李奈也看明白了,那一個個弧形稚堞圍成的地方,可不就是一個個炮臺的樣子嗎?
這下李奈的臉色也變了,修炮臺可不是鬧着玩的事情,如果真是海漢人在這裡修建炮臺,那至少說明三件事:第一,這裡已經不在明軍的轄區之內,否則明軍絕無可能眼睜睜看着外來人在這裡修建這種軍事設施。第二,海漢人手裡有炮,而且極可能不是那種海商慣常裝備在船上的短管粗身,只能打些石子鐵釘的土炮,而是貨真價實打炮彈的紅夷火炮!第三,就算海商會在船上裝備一些防禦海盜的武器,但絕不會有哪個海商會在港口修建炮臺,海漢人會這麼做,他們的目的和動機就很值得懷疑了。
李奈想了想,旋即強笑道:“賀叔,或許是我們想多了,既然連遠在廣州的我們都知道了海漢人的存在,那崖州官府當然也早就知道了,說不定官府早已經在這裡恢復了治所,這炮臺也是崖州駐軍在主持修建。”
賀強恨鐵不成鋼地嘆道:“三少爺,若是如此簡單的事情,我又怎會想不到?崖州我去過好幾次了,那地方也從未建過炮臺,去年我去的時候,那裡的城牆上都沒有一門火炮,只有幾門打不遠的佛郎機炮而已!若是真要修炮臺護衛海岸港口,那也應該是在崖州修建,而不是在這個地方!”
這下李奈也想不出什麼能夠解釋眼前所見狀況的理由了,但駛入港灣的時候,卻看到海面上分明有兩艘桅杆頂上掛着“明”字旗號的水師蒼山船正駛往外海。甲板上的士兵服飾、武器和軍旗都清晰可見,的確是崖州水寨的明軍水師無誤。
兩人對望一眼,均是感覺這裡的狀況詭異無比。賀強一臉的迷惑道:“難道……真是我想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