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的統治制度與大明相仿,對鹽鐵等重要產業監管極嚴,基本是屬於國家經營的領域。私營的情況也不是完全沒有,但僅有極少數特權階級纔有資格參與其中,比如李倧名下便擁有朝鮮北部的幾處鐵礦,這些礦產的經營收益不會納入國庫,而是進入到他私人的小金庫當中。
這些涉及國計民生的產業別說讓外國人直接參與經營,就連本國級別不夠的權貴都得靠邊站,即便是過去被朝鮮奉爲宗主國的大明也從未提過類似的要求。而海漢希望朝鮮能夠開放這些產業的經營權,這樣來自海漢的資金便可在朝鮮境內修建船廠和港口,興辦鹽場,開採礦產。
這些項目都是勞動密集型產業,今後可以在朝鮮國內創造大量的就業機會,再加上交給朝鮮官方的大量賦稅,從而起到拉動朝鮮經濟發展的作用。但問題在於這僅僅只是海漢一方的看法,朝鮮人可不見得會這麼想。
海漢進入這些領域就必定會擠掉一些人的飯碗,甚至是斷了某些人的發財之道,這自然會召來許多不滿和抵制。而朝鮮官方也擔心這些產業被海漢把控一部分之後,將會影響到原本國有經營模式的穩固性。而王湯姆和錢天敦此行的目的之一,便是要說服朝鮮官方接受海漢的提案,撤掉海漢進入這些產業的障礙。
這件事比較麻煩的地方在於李倧,雖然錢天敦和王湯姆有信心說服他接受海漢的條件,但李倧在朝鮮國內的權威卻並不是能夠一言而決的程度。特別是在這次的戰爭結束之後,朝鮮國內出現了大量戰爭難民,而官方因爲在此之前就已經清空了國庫,在賑濟難民和組織災後重建方面存在很多問題,導致在國內出現了很多質疑的聲音。甚至有些人認爲引入海漢抗清,其實也是遭受了另一種形式的入侵,如今朝鮮拿了大量錢財供給海漢,又讓海漢在國內駐軍,對其言聽計從,這與直接投降清軍又能有多大區別?
這樣的聲音自然是有人在暗中帶節奏,失勢的主和派官員,損失慘重的北方地主階級,居心叵測的投降派,以及早就暗中投靠清廷的奸細,都想要通過輿論來影響朝鮮的未來走向。即便朝廷有心想要與海漢進行深度合作,也還是會面對許多的阻力。
而作爲朝鮮國王,李倧在面對這樣的局面時明顯缺乏足夠的權威,無法壓制住國內各種質疑的聲音,而這也影響到了他對於朝鮮局勢走向的判斷,對於是否應該與海漢進行深入合作產生了遲疑。他甚至有些擔心如果沒處理好與海漢之間的關係,今後會影響到自己對國家的統治。
但考慮到今後還有不少事務需要海漢提供幫助,李倧又不能直接拒絕海漢的提議,以免得罪了對方,所以在他看來或許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拖着,拖到國內局勢安定之後再付諸實施,或是海漢自己主動放棄。當然了,海漢肯定不會放任朝鮮把這個議題繼續拖下去。
“國王陛下,越早開始實施,貴國的經濟問題就能越快解決,而且有了這些產業之後,我國也會對貴國在軍事合作中的開銷費用酌情予以減免,這對於兩個國家來說是能取得雙贏的好事!”
王湯姆很清楚要說動李倧接受己方的條件,最主要的動力便是來自經濟方面,他必須要讓李倧意識到,海漢進入這些領域經營將會給朝鮮帶來的實際好處。
李倧乾咳一聲應道:“王將軍說得有理,但我國自有一番國情,開放這些產業雖有諸多好處,但也會造成許多問題。以當下的狀況,恐怕還難以實行。”
金尚憲待李倧說完之後也接着這話頭解釋道:“兩位將軍,與清國的戰事雖然已經結束,但我國國內尚未完全平定,這等開放措施不免會造成人心浮動,或許眼下並不是合適的時機。”
王湯姆繼續說道:“如此重大的決策,肯定是有利有弊,但只要利大於弊,那就值得實施。貴國肯定會有一部分人因爲這個決策而有所損失,但我們可以保證那只是極少數人,而且不可能影響到國王陛下的統治地位。我國會一如既往地給予國王陛下最堅定的支持,不管政治還是軍事都是!”
李倧爲何對於合作遲疑不決,王湯姆其實也略微知道一點原因,所以除了足夠大的利益之外,他還必須要給予對方足夠的信心。而在戰爭剛剛結束的當下,海漢承諾的“支持”無疑是相當有分量的。
但這種支持其實還是有一定的限制,海漢如果軍事介入朝鮮的內部紛爭,或許的確能夠快速把反對的聲音壓下去,但這也會引起更多的忌憚。即便是國王李倧,也不見得會樂於讓外國武裝勢力直接介入到本國的政治紛爭當中,這要是萬一哪個權臣貴族暗中找到海漢,許諾一堆好處讓其轉換立場支持自己上位,那海漢就未必會把李倧作爲首選的支持對象了。
所以王湯姆對此也只能表明態度,而不是直接拿出打壓反對者的措施,以免適得其反讓李倧心生顧忌。當然了,這樣做還有另外一種比較深層的意思,那就是藉此機會提醒李倧,他目前的統治地位穩固與否,一定程度上也還得看海漢的支持力度。
錢天敦這個時候也開口道:“國王陛下,我國提出的這些合作計劃並不是要接管貴國經營中的項目,而是另行開發和運營,貴國的權貴人士也同樣有機會加入到這些項目中來。我們所追求的目標是一起發財,而不是要把貴國現有的財富轉移到自己口袋裡。就算有一些人會因此而利益受損,但同時也會有更多的人從中得到好處,支持的聲音很快就會壓倒反對派,陛下無需對此過於擔心。”
利益!說到底不管是支持還是反對海漢的開發計劃,其根本問題還是在於切身利益,只有先解決這個問題,其他的各種阻力也才能得到化解。錢天敦的話就是在提醒李倧,可以讓那些提出反對的人也加入到開發計劃中來,讓他們從中獲益,然後以此來改變其立場。
當然了,至於哪些人是值得拉攏,並能允許其從中分得一杯羹的,那就該由李倧來作選擇了,這或許也將會成爲他平定國內亂局的手段之一。
但儘管錢天敦和王湯姆費了不少口水,與朝鮮高層的談判還是進行得磕磕絆絆並不順利,這一天下來並沒有取得任何實質性的成果。而被特地召來參與談判的金尚久,在整個過程中只充當了看客角色,因爲根本就沒進入到原本該由他負責的具體條件談判階段。
回到住處之後,錢天敦和王湯姆就今天的談判狀況進行了一番討論,認爲關鍵的問題不僅僅是朝鮮國內的意見不一,還有李倧對於海漢提出這些開發項目的發展前景並不看好,從而不敢下定決心支持海漢的方案。
要解決這個難題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把李倧、金尚憲這些人請到海漢治下的地區去看看這些經營項目的實際運轉狀況,比如三亞造船廠、黑土港煤礦、石碌鐵礦、鶯歌海鹽場等等,看過之後自然就會明白海漢所言非虛,這些產業所能帶來的收益遠遠超出他們的想象。
但這顯然是一個難以在近期實現的辦法,朝鮮國內局勢未穩,李倧哪敢離開本土去海外巡遊,而且他現在極爲倚重金尚憲在國內的影響力,也不太可能把金尚憲派到南方去參觀考察海漢在這些項目上的經營狀況。
“或許我們可以就近安排一下,讓朝鮮人去旅順看看造船廠,去山東考察一下福山銅礦,去浙江參觀一下寧波的鹽場……這些地方的經營規模雖然比不了南方,但現在都已經上了軌道,也算是有模有樣了。”錢天敦提出了一個解決方案。
王湯姆苦笑道:“這當然是可以,但怕就怕看過之後,反而會讓朝鮮人打了退堂鼓。”
“這話怎麼說?”錢天敦不解地追問道。
王湯姆道:“這幾處地方,其實說起來都是大明的領土,只不過被我們佔下來據爲己有。你覺得朝鮮人看過之後,會不會擔心自己國家的這些資源也有可能落得同樣的下場?”
錢天敦聽完之後,也不得不承認王湯姆說的有幾分道理,他剛纔所提及的這幾處地方,除了寧波的舟山、石浦、象山等地鹽場的經營是有當地官府參與其中,山東登州福山銅礦的開採早就把當地官府排除在外,甚至爲此還曾與登州明軍大動干戈。
而旅順就更不用說了,在去年與大明的談判結束之後,海漢已經將其劃歸了本國版圖,而且不允許大明再向當地派駐地方官府,哪怕只是名義上的也不行。如今從皮島遷居到金州的東江鎮軍民,也在陸續更換國籍了,大明無力對遼東興兵,更不願因此而開罪了海漢,也只能悶頭吃了這個啞巴虧。
這些地方過去都是大明所屬,但陸陸續續被海漢以各種理由侵佔下來,朝鮮人就算看完之後嘴上不說,心裡卻未必沒有看法,畢竟連大明碗裡的肉都敢搶,那以後佔朝鮮的便宜也不稀奇。如今海漢要在朝鮮興建這些產業,如果是拿大明境內的這些項目來當作範例,的確有可能反倒會勸退朝鮮人。
錢天敦嘆口氣道:“這些開發計劃如果談不下來,那後續的移民問題也就不好操作了啊!”
按照他們原本的設想,只要能夠與朝鮮敲定這些產業項目的合作,那麼接下來就將會在朝鮮大量僱傭人力,到時候爲海漢工作的朝鮮人可能會數以萬計,很多朝鮮權貴也會有利益牽涉其中,到時候再來談移民問題,就會比現在容易得多。
“移民這事……先看看劉尚鋪那條路能不能走得通吧!”王湯姆也知道劉尚在卸任之前找朝鮮官員樸北秀打通關節,讓其設法去說服金尚憲改變對移民一事的態度。但這種辦法恐怕就算花了錢也不會收到立竿見影的效果,只能先靜觀其變。
“或許我們該去打聽一下,到底朝鮮國內持反對意見的主要源頭在哪裡。這中間必然也會有一些意見領袖式的人物,先搞定這些人,李倧應該就不會再猶豫不決了。”王湯姆另闢蹊徑地提出了一種新的解決方案。
錢天敦道:“那我們今晚就去拜訪一下金尚憲?”
王湯姆搖搖頭道:“金尚憲對這事也有很多顧慮,未必肯坦言相告……我看不如找金尚久,現在整個漢城對我國狀況瞭解得最多的朝鮮人估計就是他了。他的想法,或許不會像其他朝鮮人那麼僵硬。”
金尚久作爲外派的使臣,在海漢統治區已經生活了一段時間,而且前段時間在聯軍中充當聯絡官,王湯姆和錢天敦對此人的觀感都還算不錯,所以這個時候還是想到了他,認爲可以將打開突破口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海漢使團的駐地外有朝鮮軍隊守衛,兩人如果外出,那動靜就大了,當即便派人去請金尚久過府一敘。這次談判金尚久也有份參與其中,便以諮詢名義請他會面,倒也顯得合情合理。
金尚久沒有拒絕這個邀請,很快便乘馬車來到了海漢使團的駐地。在聽完王湯姆提出的問題之後,金尚久也立刻就明白了他們的意思:“兩位將軍打聽反對派的消息,是想先把我國政壇上反對的聲音壓下去,讓國王沒有後顧之憂,再繼續推動那些產業項目的談判?”
錢天敦點點頭道:“我國有句俗語,叫做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只要有足夠大的共同利益,敵人也可以變成夥伴。我們想嘗試一下,看看能不能讓那些持反對意見的人也加入到這個可以改變朝鮮的大計劃當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