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溰有寧崎親自陪同講解,而其他朝鮮學員限於身份,自然就享受不到這麼高的待遇了,不過外交部還是爲他們配備瞭解說人員,向他們介紹新世界號的情況。當然這羣參觀者的問題也不少,特別是來海漢學造船技術的幾名學員,提出的很多問題是連講解者都難以回答的,比如這艘船到底有多重,這麼多的鋼鐵構件是如何連接拼裝起來,爲什麼不用更易加工的木材來建造它等等。
李溰倒是並不關心這艘船到底是怎麼建造出來的,因爲他很清楚這種造船技術並非目前的朝鮮所能掌握,就算海漢人願意教,那頂多也只是一項屠龍技而已。這船看着的確厲害,但是連海漢人自己都已經不使用了,朝鮮可沒條件用這麼多的鋼鐵去打造一艘只能擺在港口當作圖騰的大船。
執委會特許了朝鮮留學人員可以登船參觀甲板以上的部分,這是李希先前也未曾享受到的待遇,他雖然來參觀過大鐵船,但當時並未獲准登船,所以只是在碼頭上就近看了看,今天也算是託李溰的福,可以真正觸碰到這艘船了。
不過當朝鮮人沿着舷梯上到甲板上之後,很快就發現這上面其實也沒什麼特別驚人的地方,沒有想象中的武器或者其他厲害裝備,只有幾個高大的吊架和甲板上的巨大艙蓋,表明這艘船的貨船身份。但伸手可及之處,的確全是冰冷的鋼鐵,這倒是半點都沒摻假。
寧崎頗爲感慨地介紹道:“雖然這艘船現在已經不會再出海,但當時承載了我們數百海漢人的希望,如果沒有這艘船,也就不會有今時今日的海漢國了!”
李溰好奇地問道:“聽說各位大人出身的國度在海外萬里,那考慮過今後重返故土嗎?”
寧崎苦笑道:“是有很多人想過這個問題,但太遠了,我們已經回不去了。而且我們當初離開故土,就是爲了要開創一個新的世界,目前看來進行得還算順利。至少在這裡,我們已經建立起了屬於自己的國家。”
海漢人的故土到底有多遠,李溰對此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但海漢兵鋒能直指數千裡之外的遼東,卻連他們都覺得遠到回不去的地方,那估計真得數萬裡之外了。再想想這幾百人帶了幾條船就能在南海開創出瞭如此之大的局面,其原本所在的國家會有多麼強大,李溰就更是難以想象了。
但寧崎既然不願主動提及故國的情況,李溰也就很知趣地沒有再就這個話題追問下去,而是轉移到自己很感興趣的另一個話題上:“貴國既然能有建造這大鐵船的本事,若是再造幾艘這般大小的鋼鐵戰船,豈不是連火炮都不用裝了,交戰之時只需一路撞過去就無人能敵。”
寧崎笑道:“世子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這樣一艘大船的建造和維護費用遠遠超過一整支武裝艦隊,而且要培訓出合格的操作者也極爲不易,再說我們目前還沒遇到能在海上一戰的真正對手,對我國而言現階段實在沒有必要去費這麼多事。”
李溰恍然道:“我明白了,這就是殺雞毋須用牛刀的道理了!”
海漢海軍現有的實力的確已經在東亞地區首屈一指,即便是來自西方的幾個海洋殖民國家,在這一地區的海上武裝也遠不及海漢。所以現階段即便海漢手上掌握有製造更先進戰艦的技術,也依然還是選擇了維持現狀,海軍仍以風帆戰艦爲主力,只在少數戰艦上裝備了蒸汽動力系統。
而在大型戰艦上安裝蒸汽動力系統,也不完全是爲了在作戰中進一步擴大船隻的性能優勢,還有一個很重要原因便是培訓相關的技術人才。畢竟能使用和維護大型蒸汽機和動力推進系統的人才,在海漢軍中也並不算多,而且軍方也需要提前做好技術人才的儲備,爲今後真正的蒸汽鐵甲艦入役提前做準備。
當然了,實際上海漢海軍中已經有一艘準鐵甲艦黑鯊號在秘密服役,並且還參加了數次作戰行動,但礙於各種客觀原因,黑鯊號並沒有再繼續建造後續艦隻,目前只是作爲海軍的一艘特殊的訓練艦,用於調校船用動力引擎、試驗新型艦載武器和培訓作戰人員。不過黑鯊號與李溰想象之中的鋼鐵戰船,就根本不是一回事了。
但李溰的理解也算是歪打正着,海漢現在由於攤子鋪得太大,擴張速度過快,軍費開支已經上漲到不得不加以控制的程度,雖然更換先進的裝備有助於部隊戰鬥力的進一步提升,但就當下的國際局勢而言,海漢軍的確沒有必要急於在武器裝備的升級換代上投入巨資。
真正來到這艘船上之後,衆人便發現其實還不如遠觀時受到的衝擊大,甲板上很多地方都已經可以看到斑駁的鐵鏽,常年停靠海邊被海水海風侵蝕的痕跡非常清晰。而且最關鍵的是這玩意兒大則大矣,但只能停在碼頭不動,關於它在海上航行的雄姿就只能全靠腦補,這就不免讓人感覺有點泄氣了。
雖說這艘船對海漢國有着十分特別的紀念意義,但對參觀這艘船的外國貴賓來說,這更像是一個鏽跡斑斑的歷史遺蹟。而作爲外國人,其實也很難理解這艘船對海漢統治階級的特殊意義,他們只知道這是海漢人從故國帶出來的衆多物品中個頭最大的一件,僅此而已。
這一批參觀者當中真正略微瞭解到這艘船意義所在的,恐怕也只有李溰了了,在寧崎的陪同解說之下,他倒是意識到了這艘船的存在體現了海漢超越時代的造船技術,而且因爲海上武裝艦隊的戰鬥力優勢巨大,海漢似乎根本就不打算在現階段啓用這些先進的技術,這也就意味着在今後的很長一段時期內,海漢依然會在其海軍所及的活動範圍內扮演海上霸主的角色。
當然了,這對朝鮮而言可以算是一個好消息,因爲這就意味着海漢將能夠繼續充當朝鮮的海上庇護者,無需擔心別國從海上對自己發動侵略。
造大鐵船的技術的確很先進,但李溰不會將其選爲自己的留學課目。所以在參觀完下船之後,寧崎向他問及觀後感時,李溰很直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貴國的造船術的確厲害,但建造這種大鐵船已經超出我國所能效仿的範圍,我也只能當個看客了。”
離開港口之後,寧崎又帶着這幫朝鮮人去了勝利港火車站。毫無疑問,停在港口動彈不得的大鐵船,肯定不如奔馳在鐵道上的火車更具視覺衝擊力。
眼見長長的火車從遠處吐着白煙呼嘯而來,感受到腳下的地皮都在微微顫動,李溰終於理解了爲什麼每個到過三亞的人都會提及火車這種特殊的交通工具。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他也的確很難相信世間會有這樣一種奇特的存在,海漢人的奇思妙想真是遠遠超乎了他的想象,竟然能製造出這樣的鋼鐵猛獸。
“世子,請吧!”看到李溰明顯走神的表情,寧崎就知道這個參觀環節已經獲得了極好的效果。與過去那些第一次看到火車的外國政要一樣,李溰在這種工業奇蹟面前也不免有些失態。
李溰回過神來,隨寧崎一起緩緩走近火車頭,發現這車頭上上下下果然都是精鐵所制,心中不禁感嘆海漢的冶鐵能力——用精鐵造車鋪路,這得要消耗多少資源才能做到啊!
這大概就是強國吧!李溰對此只能再次發出了感嘆。他當然也很快就注意到了火車頭後面還拉着數節裝載貨物和人員的車廂,看樣子傳說中火車可拉動數萬斤負載並非吹噓,而是實情。
由於他們先前去了港口參觀大鐵船,已經錯過了早上駛往田獨的班列,當下在勝利港火車站見到的這班列車是從田獨駛出,經勝利港最終抵達三亞港。早上從田獨駛出的班列幾乎都是裝滿了各種貨物,而搭乘這趟車的人員則並不算太多。
“寧大人,造這樣的車,還要修建這樣一條特殊的道路,花費應該相當巨大吧?”李溰試探着問道。
寧崎笑道:“花費豈止是巨大,就算是以我國的財力物力,到目前也只建成了兩條鐵路,總里程才百里出頭而已。世子現在所看到的,就是其中一條。這條鐵路貫穿了三亞最繁忙的區域,不但每天要輸送上千人員,還承擔了本地一半以上的貨運量。”
李溰追問道:“既然投資如此巨大,那爲何不修建普通道路,用馬車來完成人員和貨物的輸送?”
寧崎解釋道:“我們要運送的貨物一是數量龐大,二是馬車裝卸不便。世子請看,這趟車第二節車廂裡裝的全是從內陸深山中採伐的原木,目的地是勝利港造船廠,爲了製成船上的構件,這些原木都必須要儘可能保持原樣運輸才能保證構件的尺寸,普通的馬車可沒法把它們從幾十裡外的山地運出來。”
李溰看那斜支在車廂內的粗大原木,直徑都在三尺左右,長度都在三丈以上,一根怕不就得兩三千斤重,這種尺寸重量,的確不是一般的馬車能拉的。
寧崎又指向站臺上的一大堆煤道:“每天從勝利港碼頭運往內陸田獨工業區的煤炭都多達數萬斤,如果完全依靠馬車來一車一車的拉,那真的是費時費力且效率低下。但用火車裝載,只需一早一晚兩趟就拉完了。”
李溰聽到這個數字稍稍吃了一驚,他不知道三亞的內陸究竟藏着什麼秘密,竟然需要消耗如此之多的燃煤。但寧崎說的話的確有道理,馬車的裝載能力有限,如果這條線路上需要每天固定輸送的貨物太多,那可能的確效率不及這一次就能拉動數萬斤重物的火車。
寧崎最後指向了站臺上正在上下火車的這些民衆:“相比馬車,火車的通行費用其實要低得多,需要每天往返這條火車沿線的民衆才能承受得起這筆開支。住在三亞城區,每天勞作的地方在幾十裡之外,這樣的生活方式也只有我國纔有。”
關於火車通勤,寧崎其實也有點吹噓的成分在其中,雖說這種交通方式的確勝過普通車馬,費用也還算低廉,但也並不是所有民衆都能輕鬆承擔,而且也沒有他所形容的那麼方便。這一早一晚兩趟通勤火車在路上往返仍需耗費不少時間,萬一遇到火車頭出點故障還會耽擱更多的工夫,很多在田獨工業區上班的民衆近年來都在逐漸遷向距離工作單位更近的聚居點,以省下這些麻煩。
當然了,從總體來看,這條交通大動脈對三亞發展所起到的推動作用仍然無可置疑,特別是物資的輸送,在現階段還沒有其他更爲有效的辦法能夠代替貨運列車的存在。
即便是以李溰這種外來人的非專業眼光來看,也不難理解火車對物流輜重所能起到的特殊作用。當然了,考慮到建設這個項目所需耗費的大量物資,李溰很有自知之明地意識到這並非本國所能效仿的項目——至少在冶鐵產業得到高速發展之前,朝鮮是不太可能搞這種基建項目的。
因爲有大量貨物要在這裡卸下,所以這班車在勝利港停靠的時間也相對較長,這幫朝鮮人得以有比較充分的時間在近處好好觀察了海漢火車的真容。相較於先前所見那艘一動不動的大鐵船,這火車和供其馳騁的鐵路明顯更具話題性,朝鮮學員們一邊看一邊議論紛紛,對這火車的運行原理作出各種猜測。
他們的衣着與海漢流行的對襟短衣有着明顯的差異,本地民衆一看便知這羣人是外國人,甚至有些昨天在勝利廣場看過熱鬧的民衆已經認出了他們的身份。當下朝鮮人研究火車,本地民衆圍觀朝鮮人,倒也是一幅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