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來訪的江浙商人全都是來自寧波、紹興兩處地方,帶隊的這位是寧波府何氏兄弟手下的一名姓劉的掌櫃,據說是與何肖何禮這兩兄弟有親戚關係。而何氏兄弟是寧波知府曲餘同的親信幕僚,曲餘同與坐鎮舟山的東海將軍石迪文又是聯姻關係,說起來也都是“自己人”。
而且石迪文提前就給這邊發了電報,讓錢天敦和石迪文對寧波府這邊派到朝鮮經營產業的人稍稍照顧一些,至於怎麼個照顧法,雖然電文裡並沒有提及,但肯定不是給人家吃閉門羹。所以不看僧面看佛面,這邊也不好斷然拒絕人家求見,反正閒着也是閒着,錢天敦就見一見這些人,順便了解一下江浙地區的形勢是否有什麼新的變化。
今年四月聯軍艦隊北上經過江浙地區的時候,曾專門在杭州灣舉行了一場大型軍演替曲餘同造勢,對於這場軍演的後續影響如何,錢天敦還一直沒有來得及過問。如今已經過去了幾個月,想必結果也應該顯現出來了。
寧波府來的這位劉掌櫃劉建元倒是有點出乎錢天敦的意料,並不是老成持重的中老年男子,而是樣貌頗爲年輕的後生小夥。錢天敦與他寒暄了幾句,聽他自我介紹才知道原來這人是何肖的外甥,之前便在負責一些與海漢相關的貿易。這次何肖把他派到朝鮮來,也是想看看這邊有什麼比較好的發財機會,趁着朝鮮元氣大傷的時候撈上一筆。
當然了,劉建元背後的大金主並不是何肖,何肖也沒這個資格來攀錢天敦的關係,主要還是寧波知府曲餘同的意思。曲餘同如今手頭閒錢不少,但又不想惹人注目,所以在石迪文的鼓動之下,也是慢慢在海外投資置產,爲自己和家族多準備幾條後路。
曲餘同早年在臺灣島等地置辦的種植園已經開始有了收益,而今年朝鮮國的戰事結束之後,他聽石迪文說起朝鮮的狀況,感覺這也是一個發財的機會,仔細諮詢了一番之後,便果斷作出了決定,讓何氏兄弟出面在朝鮮這邊尋找適合的產業。要是能像海漢治下地區那樣興辦種植園,便在朝鮮這邊先圈下千八百畝地再說。
不過要在異國他鄉建設種植園也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而且朝鮮對開放農業項目本來就有所牴觸,短時間內肯定不會有海漢官方對種植園項目的同等扶持力度,所以這差事也會比較考驗經辦人的能力。
這劉建元年紀輕輕便被派來朝鮮負責這種頗爲棘手的事務,除了與何氏兄弟的親戚關係之外,他本身倒也有些過人之處。這人見着錢天敦之後不卑不亢,比普通的商人少了幾分油滑,多了幾分坦誠。而且他與錢天敦交談時並沒有使用晦澀難懂的寧波方言,而是努力用不是特別順暢的海漢官話來進行表達,這種細節上的用心倒是贏得了錢天敦的好感。
另外這劉建元長期在寧波府和舟山經營貿易,對於海漢主導的跨國貿易體系也不陌生,以前還跑到臺灣島待了半年,專門去學習種植園的經營模式。所以談及貿易方面的事務,他都能做到有問有答,看得出肚子裡是有些乾貨。
不過錢天敦身爲軍方將領,對於商貿方面也不便插手太多,所以他也沒向劉建元給出什麼具體的承諾,只說既然都是自己人,今後如果在朝鮮遇到不易解決的事,也可以向大同江基地這邊求助。
錢天敦說出這種話,劉建元的背景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還有一個原因便是這以劉建元爲首的浙江商人送出手的禮物可不薄,除了給他和王湯姆各自備有一份大禮之外,還爲駐軍奉上了從浙江運來的糧食兩萬斤,家禽牲畜若干,還有好幾百斤的外傷藥材和幾十匹紗布。這送給部隊的禮物雖說不上是什麼價值連城的貴重東西,但卻極爲實際,還真是像拜帖上寫的那樣,是專門跑來大同江勞軍了。
錢天敦認爲這劉建元算是個比較實在的聰明人,也是破例在會面結束之後主動留客吃飯。雖然在軍營裡條件受限,不便弄那種大魚大肉的傳統宴席,但劉建元等人得到這個邀請便已欣喜不已,哪還會對此挑三揀四。
到了席間氣氛就比先前輕鬆一些了,錢天敦也主動提起了上半年在杭州灣軍演的經歷。劉建元聞絃歌而知意,便也順勢說起了浙江那邊在這半年中的形勢變化。
正如海漢舉行軍演展示武力的初衷那樣,曲餘同在浙江地區的影響力因此而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甚至杭州城裡的某些高官,都不聲不響地悄悄去了寧波府與他會面。這些人有些是擔心自己的官帽子,要通過曲餘同確認海漢人的態度,不會把浙江沿海地區當作下一個侵略的目標。還有一些人則是希望通過曲餘同跟海漢搭上關係,順便也利用手中的權力,從海漢這邊換取一些好處。
到入秋的時候,浙江官場上便已經有一些傳言,稱曲餘同可能會得到升遷,被朝廷調去別的地方任職。不過曲餘同在這個時候倒是很沉得住氣,也沒有把升遷機會當作自己唯一的出路,在徵求了石迪文的意見之後,他也效仿福建的許心素,主動上書要求繼續在寧波府執政。
曲餘同的選擇無疑是明智的,朝廷如果要以升遷的名義將他調離寧波,無非就是覺得他與海漢人走得太近了。但調到京城封個閒職,或是調去內陸地區任職,他的優勢就將會不復存在——離開寧波,他對於海漢的價值將會直線下滑,而且海漢也很難再充當他的靠山。到時候他要麼在諸多限制之下變成一個碌碌無爲的官員,熬到告老還鄉的年紀才能解脫,要麼就只能主動辭官離開官場,選擇另外一個新的生活環境,但這對他來說都是難以接受的結果。
只要留在寧波,一切皆可爲。曲餘同雖然沒有什麼分疆裂土的野心,但他也的確很享受當下在寧波當土皇帝的日子。雖然只是知府,權力遠不及那些朝堂上的大人物,但除了權力之外,曲餘同現在的日子也算是要風有風要雨得雨了。而且他也知道,自己與海漢綁得太緊,今後在大明官場上的升遷很難再繞過海漢這個標誌,倒不如老老實實地守着寧波府,不要去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
所以在杭州灣軍演之後,浙江官場上的確太平了不少,反對與海漢往來的聲音也越來越小,而寧波府更是風平浪靜。除了傳出曲餘同可能要調職的消息時,寧波市面上有些小小的震動,其他時候基本上都處於波瀾不驚的狀態。
錢天敦聽了當然不免會有一點小小的失望,不過他也明白這曲餘同只是文官,也不太可能再走許心素的發展道路,想要在地方上擁武自立是辦不到的,頂多也就是守着寧波府這個風水寶地悶聲發大財了。
但至少在未來可見的一段時期內,寧波這個貿易窗口還將繼續存在,海漢通過這個地方可以進行的操作有很多,曲餘同升職還是留任這兩種選擇,可能的確會是後一種情況對海漢的好處更大一些。
不過接下來劉建元提到的另外一件事,很快便吸引了錢天敦的注意力。
海漢在寧波府象山、石浦等地以合作之名開辦的鹽場,如今已經開始有了產出,通過地方官府的操作,當地所出產的海鹽便以官鹽的名義在市面上售賣。由於海漢鹽場的產能遠遠超過同時代的傳統鹽場,成本低廉的象山鹽迅速佔領了市場,還開始向內陸和長江以北區域擴張。
但這樣一來,勢必會觸及到傳統鹽商的利益。而江浙地區大鹽商的貨源幾乎都是來自於江蘇的鹽場,寧波府這些廉價海漢鹽對市場的衝擊立刻就影響到了他們的生意。
浙江的幾個官方鹽場能有多大的鹽產量,鹽商們都是很清楚的。而市場上突然冒出來的這些鹽,品質比官方鹽場好,價格比官鹽低,這自然不可能產自官方鹽場。至於這些廉價鹽的源頭在哪裡,從何地流入市場,只要稍稍打聽一下就自然不難查到了。
如果是遇到其他地方產出的私鹽,淮揚大鹽商們自然有一千種辦法讓競爭對手關門歇業,甚至是鋃鐺入獄都有可能。但寧波府這邊的情況有些特殊,從中獲得好處的可不僅僅只是主管鹽業的官員,甚至有一些官員是直接參與到了經營當中,而且這些官員還不好招惹,全是地方衛所駐軍的千戶甚至指揮使,一般人哪裡扳得動。
也正是因爲如此,寧波府出產的這些鹽的銷售渠道大多被掌握在一些地方軍頭和官員手中,然後找個傀儡在市場上代銷,自然就不會再分一杯羹給傳統的鹽商。就連知府曲餘同,在象山和石浦的鹽場也是有股份的。所以淮揚那邊的鹽商即便是想摻進來,那也沒有資格直接從鹽場拿貨,只能充當地方分銷商,利潤方面肯定就要比一手貨源差一大截了。
寧波這邊的私鹽背後就是官府在操作,淮揚鹽商即便告官也是無用,但這是涉及到每年幾百萬兩銀子的大買賣,他們肯定不會心甘情願地讓出市場,給海漢人和寧波府的大小官員打工。於是在最近這段時間,江浙間圍繞鹽業競爭可是上演了不少好戲。
鹽商們雖然不敢在寧波地面上公開與官府做對,但他們人多錢也多,背後同樣有地方官府撐腰,所以仍然會採取一些非常規手段,對寧波鹽的外銷渠道進行打擊。
入秋之後,便接連有向外地輸送海鹽的船隻和車隊遇襲,而押貨的往往就那麼三五個攜帶武器之人,根本料想不到運鹽也會被襲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就出了好幾樁大案。參與其中的軍頭們一看沒辦法,只能抽調自己麾下的士兵去負責押運工作,但這樣一來無疑就大大地拉高了運輸成本。
軍頭們還在爲此頭疼的時候,這種襲擊卻還在變本加厲,規模升級到了動用火槍的程度。他們派出去押運食鹽的小隊士兵,竟然也遇到了襲擊,而且因爲武器落後,還打不過襲擊者,不免又有了不少死傷。軍頭們還只能啞巴吃黃連,畢竟派兵運鹽毫無疑問是違反了軍紀,如果鬧得大了,上面追究起責任來也是會讓他們有不小的麻煩。
“襲擊者不但動用了火槍,而且比寧波的衛所軍還厲害?”錢天敦聽到這裡也忍不住插話問了一句。寧波府的衛所軍雖然在他看來戰鬥力可能只有五,但也畢竟算是大明的正規軍,怎麼會在私人武裝手底下吃了虧。
劉建元應道:“將軍有所不知,那些襲擊者所用的火器頗爲犀利,聽說並非民間自制的土銃,也不知他們從哪裡搞到的。”
錢天敦道:“聽你先前所說,在背後搞事的多半就是江淮一帶的鹽商了,這些人富得流油,要採購武器自行武裝一支人馬,倒也不會太難。不過我倒是有點好奇,他們買到的武器究竟是大明產的,還是來自於大明以外的地方。”
劉建元道:“據小人所知,襲擊者所用的火槍比寧波衛所軍中裝備的武器還更強一些,想必不是買的那種從軍隊淘汰下來的古舊貨。”
“那這就很有意思了。”錢天敦低聲嘀咕了一句。
在東亞地區,大明之外最大的武器製造商無疑就是海漢,每年從海漢售往各國的各種步槍至少是有四位數,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出售給各國軍隊使用。但也有少部分槍支會流入民間,提供給那些想要建立小規模私人武裝的有錢人。
通常這樣的買家都是與海漢有着密切關係的合作伙伴,如廣州李繼峰之類的人物,但也保不齊會有一些武器在不夠嚴格的監管環境下通過黑市流入了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