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午夜。錦發號所在的院落依然處於城防軍的嚴密封鎖之下,在離其最近的幾處街口都架設了拒馬,由全副武裝的士兵把守,甚至每處路障還有數名騎兵候命以策萬全。這個時候其實街上早就沒了民衆走動,設置關卡的目的主要還是爲了防止有人從這劃定的圈子裡出逃。
至於外界是否會有人嘗試來救走被羈押在錦發號的這些人,這個問題倒是不需操心,漳州城在冊的錦衣衛幾乎都已經被捉拿到案,個別漏網之魚不太可能再在戒嚴中的漳州城裡掀起風浪了。
不過即便已經到了深夜,仍不時有馬車在這片封鎖區域進進出出。這些制式統一的黑色四輪馬車全都是許家的私產,不斷將城中其他地方抓捕到的錦衣衛相關人員送來這個臨時羈押地一同審訊,以便於情報人員能即時交叉覈對口供。而這裡審訊所得到的各種信息,也會由這些馬車儘快送去城中的各處官署要地,由大人物們決定接下來所要採取的措施。
許裕興一大早出發的時候,完全沒有料想到這一天竟然會是如此的忙碌,以至於他幾乎連停下來好好吃頓飯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不是考慮到身邊還有一名海漢情報官需要照顧,他可能真的就直接跳過了吃飯的環節,因爲這地方彌空氣中漫着的血腥味讓他實在很難有胃口下嚥,所以下屬送來晚餐的時候,他也只是草草刨了幾口就了事。
由他指揮的這個情報機構自成立以來,似乎還是第一次出現這種需要全員連軸轉的狀況。以往這個機構的任務大多隻是蒐集和整理各方情報,極少需要大規模出動執行抓捕任務,更別說直接跟錦衣衛撕破臉動手了。
雖然憤怒於錦衣衛的大膽妄爲,但許裕興其實也因爲當前的局勢而有些興奮,他記得當初在三亞受訓時曾聽教官提到的一個理論,情報部門平時都是不顯山不露水,存在感約等於無,只有遇到危機的時候,情報部門的價值纔會真正突顯出來。而當下在漳州城所出現的局面,正是到了情報部門大顯身手的時候。
只是截止目前通過審訊所得到的信息,似乎仍然沒有取得真正的突破,特別是海漢要求查明的武器走私渠道,還是沒有能夠得到一個明確的信息。
這並不是許裕興的手下們不夠賣力,這大半天審下來,已經又有十人死在了行刑過程當中。如果不是許裕興特地叮囑了一句,這個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的石彪也早就把性命交代在錦發號裡了。但抓獲的這幫人裡面也就那個石彪算是有價值的知情人,從其他人口中真是掏不出什麼東西。
許裕興看了看旁邊在審查口供筆錄的金鳴,忍不住開口勸道:“金大人,此時時間已晚,看樣子今日也很難再有進展了,不如我先派輛馬車送你回去休息?”
金鳴聞言擡起頭道:“倒是不急,其實你仔細看看這些人的口供,也還是會發現一些有價值的信息。”
“哦?還請金大人指點!”許裕興自然很想知道,這海漢的情報官是否能從自己已經看過一遍的口供中發現新的信息。
金鳴道:“到目前爲止我們已經拿到了超過二十份口供,如果把這些口供進行交叉對比,有一些關鍵信息的真實性是比較容易確定的。”
“比如他們的口供中都提到了這批火槍的來歷,是本地錦衣衛去海上與另一艘外來的廣船完成的交接,並且有好幾人提到對方應該不是同行,更像是海商之類的身份,這個信息與我國之前所掌握的情報基本一致。”
“關於我們攻進來之前被銷燬的那些資料,通過這些人的口供已經基本可以確定其中包括了錦發號的賬本和貨物出入庫記錄,這裡面很有可能涉及到了與錦衣衛進交易武器的這夥人的交易記錄。雖然他們毀掉了錦發號這裡的記錄,卻不代表沒有在別的地方留下痕跡,我特地看了每一份口供,當時在海上跟對方完成交易沒有使用現銀,也沒有用其他貨物折價交易給對方,而是接收完這幾箱東西就立刻返回了漳州。”
金鳴說到這裡故意頓了一頓,想考一考許裕興:“按照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錦發號在過往的交易中收過不少西班牙銀幣,那說明他們以往是現銀交易,但這次軍火交易中出貨的一方並不是錦發號,而他們既沒有付錢也沒有交易其他貨物給對方,但對方顯然也不可能做慈善白送這些東西給錦衣衛,三少爺認爲這筆帳是通過什麼方式來結算的?”
許裕興反應也是極快,眼神一亮道:“金大人的意思是,錦衣衛有可能是覺得現銀交易不便,於是通過銀號錢莊之類的機構,直接將錢劃賬給了對方?”
金鳴點點頭讚道:“三少爺果然才思敏捷,在下正是此意。這些錦衣衛雖然毀掉了錦發號的相關交易記錄,但我們說不定還能在別的地方找到一些蛛絲馬跡。從錢莊走賬當然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也說不定之前雙方有未結清的賬目,正好用這批武器抵了賬。但我覺得,如果派人再去惠豐號好好查查這錦發號的相關賬目,或許還會有新的發現!”
“金大人言之有理,在下這便派人去辦!”許裕興意識到這的確是一個有可能獲得新線索的調查方向,當即便叫了一名得力手下過來,要他立刻趕去惠豐號,調查所有與錦發號相關的賬目。
金鳴在旁邊補充道:“還要再提審一次錦發號的人,確認一下除了惠豐號之外,他們平日是否還與別的錢莊有銀錢往來關係。”
金鳴通過口供筆錄所發現的這個微小的隱蔽線索的確體現出了其調查經驗豐富的優勢,正好彌補了許裕興在這方面的不足。而許裕興的執行力也非常強,立刻便開始追查目前只存在於理論中的這條線索。
金鳴這個時候其實也已經非常疲憊了,他現在拿着口供湊在油燈下面看,感覺紙面上的字都有些模糊了。不過他知道目前在漳州進行的調查算是取得了重大進展,而且極有可能還會挖出更多的線索,如果能夠查到中間人的身份,那就真的是大功一件了。
不過許裕興半夜三更派人去惠豐號查賬,就算那邊全力配合,要查出些名堂也不是一時半會能達成的。好在這錦發號裡倒也有不少住人的房間,已經清理出了兩間清靜上房,讓能許裕興和金鳴躺下來休息片刻。
儘管不時還能聽到刑訊拷問過程中傳出的慘叫聲,但他們還是因爲疲憊非常,很快就睡了過去。直到天色快要矇矇亮的時候,從惠豐號送回了最新的消息,他們才被人從睡夢中叫醒,然後匆匆趕到書房裡查看送回的統計資料。
惠豐號的秦掌櫃在此之前已經就被特地找去談過話,所以儘管是半夜突如其來的登門,但惠豐號還是很配合地給予了協助,連夜將幾位帳房先生都接了過來,替調查人員查錦發號的相關賬目。
當時會查到惠豐號這邊,原因之一便是許裕興想從大宗銀幣的兌換渠道展開調查,而且確實也收到了成效,通過秦掌櫃提供的名單確認了錦發號這個調查目標。不過今天這一天下來確實是讓許裕興忙昏了頭,如果不是金鳴提醒,他根本就沒有想到再次通過錢莊這個渠道對錦發號的賬目進行復查。
不過睡了一覺之後,許裕興的頭腦也清醒了許多,他想到了關於結算方式更多的細節。不管中間商與錦衣衛之間的結算方式如何,既然錦衣衛選擇了以錦發號爲掩飾與對方進行交易,並且已證實了有大宗銀錢往來,那這個中間商極有可能是日常便與錦發號有交易往來的商家,先有貿易合作的基礎,纔有可能一步步發展到走私武器這個程度。
所以通過錢莊調查其銀錢往來對象,這不只是金鳴所說的碰碰運氣,而是一個非常有用的調查手段,獲得信息的可能性要遠大於金鳴的預期。
惠豐號那邊一幫人忙活大半夜的初步調查結果,全部都已經謄抄下來,送到了許裕興的手上。這份調查報告包括了兩份記錄,第一份的內容是過去的一年內,錦發號通過惠豐號劃撥銀兩的所有支出記錄,第二份則是同一時期錦發號接收其他人劃撥銀兩入賬的記錄。時間、數目、對象,全部條目都記錄得極爲詳細。
兩份記錄的項目相同,但內容卻差異極大,劃入錦發號戶頭的根本就沒有幾筆賬,而且數目最大才不過二百兩銀子,顯然不是什麼大買賣。但支出的賬目卻着實不少,而且其中千兩以上的大筆支出,謄抄的人都很用心地特地作了醒目標記以便於查看。
許裕興將這記錄放在桌面上與金鳴一起查看,兩人都是閱覽速度極快之人,很快就看完了這些賬目,並且也從中發現了值得注意的地方。
“錦發號在此之前通過惠豐號兌換過不少銀幣,可見對方之前與錦發號交易的時候,多是用現銀購貨,而錦發號在漳州本地的經營非常低調,極少公開售賣貨物,所以這入賬沒有什麼記錄。”
許裕興首先對兩份記錄的內容差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而從錦發號的支出款項來看,對象大多是本地商家,數目不大但時間比較集中,對比之前我們掌握的錦發號兌換銀幣的時間正好契合,這很像是錦發號出面在本地完成各種商品的採購,然後集中賣給使用西班牙銀幣的中間商。”
“我的想法與三少爺是一樣的。”金鳴對許裕興的推理表示了贊同:“從這些賬目記錄來看,錦發號的經營模式比較簡單,賺的就是轉手差價的油水。不過對方既然是漢人海商,照理說完全可以自行在漳州地區完成採買,但偏要借錦發號來做這件事,這原因倒是值得研究。”
“要嘛是他們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敢在漳州市面上露頭,要嘛就是通過這種交易故意送錢給錦發號,以此來取得錦衣衛的信任,才便於進行之後的武器走私活動。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需要通過一個比較穩妥的渠道,將手裡的大量銀幣兌換成可以在大明境內順利流通的官銀,然後由錦發號直接通過錢莊劃撥到對方的戶頭。”許裕興對此也立刻分析出了三種可能性。
金鳴道:“由錦衣衛名下的產業出面兌換官銀,自然會少很多麻煩,不過他們大概也料想不到,這錦衣衛存銀子的錢莊,會這麼容易就被我們查了賬。三少爺,我們可以根據這個判斷,對這些與錦發號有銀錢往來的相關商家進行排查,看看有沒有哪一家是隻從錦發號收銀子,而沒有賣過什麼貨物給錦發號的。”
兩人一番分析梳理之後,頓時覺得原本已經走入死衚衕的局面又變得豁然開朗。
按照拿到的這份記錄,從錦發號戶頭支出的大宗數目其實不多,而其對象就更少了,要進行下一步的調查其實不難。
此時窗外傳來雞鳴聲,許裕興起身推開窗戶,見天色將明,拍了拍肚子道:“忽然覺得好餓,金大人可願一起去吃個早飯?”
金鳴笑着應道:“在下正有此意。”
許裕興叫來手下,一番吩咐之後,便與金鳴一起離開了錦發號。這個時候的確也不需要他們再在這裡盯着了,抓緊時間去吃個早飯補充一下自己的體力,如果有可能的話再補一會兒覺。或許天明之後很快就會有新的消息傳回來,到時候說不得又要進行新一輪的抓捕和審訊,必須得保證清醒的頭腦和充沛的精神才行。
儘管到目前爲止還沒有驗證他們的推測,但金鳴已經隱隱感覺到,自己離事情真相已經越來越近,很快就會觸手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