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的漢城裡有哪些人是該殺的?這個問題讓李凒稍稍花了一些時間來思考。王湯姆和錢天敦也不催促,就靜靜地等着他的答覆。
在當下這一刻,李凒對海漢將領提出的建議表現出了猶豫。但王湯姆和錢天敦並不能肯定他的沉默究竟是因爲要決定這些人的生死,還是在盤算他們的生死對局勢變化會起到怎樣的推動作用。
決定他人生死,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況這還關係到一個國家的統治權。李凒或許已經掌握了治理國家的基本能力,但他還沒有成熟到漠視他人生死的程度,何況這當中有很多都是他認識多年甚至時常碰面的人。
以前這種艱難的選擇當然是由國王李倧來決斷,但現在李倧生死不明,那就得由身爲王世子的李凒來負起這個責任了。
“這樣做,會死很多人!”李凒終於開口,卻沒有給出具體的目標,而是先發表了一句感慨。
“是的,會死很多人。”王湯姆點點頭對他的看法表示了贊同:“但這樣做是爲了避免更多的人在這場叛亂中丟掉性命。”
“可以把話說得更簡單一點。”錢天敦對於王湯姆的開導顯然並不滿意,所以他的表態更加直接,也更爲冷酷:“世子要想坐穩王位,就得先把絆腳石都清理乾淨。對我們來說,攻打漢城過程中產生的傷亡,跟城破之後處理那些亂黨,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
錢天敦認爲李凒的猶豫只是僞作,或者說他所在意的大概只是那些有影響力的大人物的生死,至於海漢軍攻打漢城的過程中會死多少普通人,李凒可並沒有那麼在意,他剛纔還在一直催促海漢快些出兵。
認爲普通人的性命只是達成目的的工具,這當然也是統治者的共同特徵之一,李凒雖然還沒正式坐上那個位置,但也已經形成了這樣的價值觀。只是他的修爲還差了半步,對於那些跟自己同處一個階層的人,還仍然有些狠不下心使用非常手段。
海漢因爲統治階層的特殊性,從未出現過血腥的高層內鬥,所有的武力手段基本都用在了對外擴張的戰場上。但這並不意味着海漢高官便是什麼善人,特別是常年在海外領軍打仗的這些將領,哪個不是殺伐果斷的狠人。
一道軍令下去,便可能意味着成百上千人失去性命。他們在外征戰多年,早就見慣生死,更何況死去的那些人絕大多數都是海漢軍的對手,不值得給予同情。
海漢想扶持李凒上位,那麼明裡暗裡阻礙此事達成的人或勢力,便是需要被剷除的對象。這些人死了之後或許會對朝鮮國朝野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亂,但長遠來看,對李凒接掌大權是有好處的。
李凒又沉默了一陣,或是在權衡其中利弊,良久纔開口道:“既然如此,那就拜託貴軍做得乾淨一些,不要再留下任何後患!”
王湯姆見李凒總算鬆口,卻還是想要推脫責任,嘴角一咧道:“這不是我們的義務,還是得由世子出面詔告天下才行。特別是那些要死的人,世子應該讓天下知道,他們是爲何而死,被誰所殺!”
李凒臉色微微一變:“王將軍的意思……是要在下藉此殺人立威?”
王湯姆道:“世子以後可能不會再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了。”
王湯姆雖未正面迴應,但也相當於是對李凒的提問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不管漢城的內亂是因何而起,現狀如何,怎樣收場,站在海漢立場上的王錢二人只需考慮如何做才能將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是的,海漢現在的目標不是減少或者避免在朝鮮的損失,而是要爭取從這場內亂裡獲得收益。就一如當年海漢介入安南國的南北大戰,最終爲海漢贏得了大量難以估價的資源,對海漢在那個階段的高速發展起到了重要的助力作用。
李凒是朝鮮國王李倧欽定的王世子,是法理上的王位繼承人,同時也是海漢選中的培養目標。邀請他到海漢留學,便是希望能讓未來的朝鮮國統治者能更多地親近海漢,接受海漢的價值觀和執政理念。當然了,最重要的是接受並支持海漢所制定的遊戲規則,讓朝鮮國成爲海漢的堅定盟友和擁護者。
李凒登基上位,對海漢來說便是本國在朝鮮的核心利益之一,如無大的意外,哪怕是出現了目前這種內亂的狀況,海漢也還是會設法保他接任王位。
雖然在此過程中需要花費一些手腳替李凒清除障礙,但相較於今後的長遠利益,此時的這些投入當然都是值得的。讓李凒藉着這個機會立威,可以讓他在上位之後減少許多不必要的麻煩,這也是將海漢利益最大化的手段之一。
當然此舉還有王錢二人都不會主動提及的一個隱藏目的——李凒在這個階段殺的人越多,今後就越是沒有退路可走,只能一直依附於海漢。否則他一旦失去權力,便會立刻成爲衆多仇家的報復目標。
與先前王湯姆所提的那個成立特務機構的條件性質相仿,這其實便是給李凒準備的另一張投名狀。要獲得海漢的支持,李凒就必須拿出狠勁來,不僅是對漢城裡的對手和競爭者下狠手,對他自己也同樣得夠狠才行。
不管是對手還是自己,統統不留後路,這便是海漢對李凒的要求。
李凒已經聽明白了。不管發動內亂的人初衷是什麼,海漢人希望利用這個機會並且做到極致,讓自己以雷霆之勢奪回王權,震懾天下。這是好事,事成之後至少可以保朝鮮國數年太平,不會再出現類似的政變,但同時也是將他的退路全部斬斷,用鮮血和人頭築起的權力臺階,只能上,不能下,無路可退。
這與李凒過去這一年中所設想的登基方式完全不一樣,他希望自己能夠在留學完成之後回國繼續輔佐父親執政,慢慢培養聲望,待數年後時機成熟,再舉辦傳位大典,遍邀各國政要到朝鮮國見證自己的登基。
彼時朝鮮國或已成爲區域強國,不再畏懼日本、滿清這類強鄰,也無需再對大明俯首稱臣,甚至可以與海漢國平起平坐。而自己的登基,也將象徵着朝鮮國進入到一個新的發展階段,坐擁半島,逐鹿天下。李凒成爲朝鮮國千古一帝,似乎也是可期的目標。
但夢想和現實存在着巨大的鴻溝,朝鮮畢竟不是海漢,沒有那麼多擁有奇思妙想的天才,沒有強大到近乎無敵的軍隊,沒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成爲強國,對朝鮮國及其統治者來說,都是一個難以觸及的夢想。
別說讓國家變得強大了,就算是想順利接掌王位,李凒現在也得完全倚仗海漢的支持纔有可能做到。而海漢的支持並不是無償提供,明裡暗裡已經提出了許多讓李凒覺得牙癢癢的條件。
就算接下來能夠順利攻破漢城、鎮壓亂黨、收回王權、登基稱王,李凒知道自己在未來可見的一段時期內都將無法擺脫海漢的掌控,說得嚴重些,甚至有可能會成爲海漢的傀儡。
監管朝鮮國內部的新衙門,即將滾滾落地的無數人頭,需要若干年才能還完的借款,隨時都能兵臨城下的海漢駐軍,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控制王座上這個傀儡的無形絲線。
李凒知道自己的父親並不甘心變成這樣的傀儡,他不止一次聽父親說過“朝鮮是李氏的天下,而不是海漢人的天下”,但這樣慷慨激昂的話語,李倧也只能在深宮內苑沒有外人的情況下,纔會向他吐露心聲。與其說是表達抗爭之意,倒不如說是吐苦水更爲準確。
但他們還是會選擇與海漢合作,因爲在他們這樣的人心中,當然還有比當傀儡更無法接受的事情。
那就是連當傀儡的資格都沒有。他們這一脈付出了多少心力才坐上了那個位置,品嚐過大權在握的滋味之後,又豈能輕易失去這對他們來說最爲寶貴的財富。
即便是當傀儡,那也是統治三千里江山的傀儡;即便是受海漢轄制,那也能轉念之間決定無數人的生死;即便是由海漢人扶助上位,他也能在未來名垂青史。
只要有權勢在手,萬事皆可徐徐圖之。也說不定十年二十年若干年之後,會有改變朝鮮國處境的新轉機出現。未來的事,誰知道呢?
“好,便依兩位將軍之意行事。”或是拿定主意的緣故,李凒此時的語氣也變得更爲沉穩,眼神中多了幾分堅毅:“在下會列一份名單,將需要貴軍代爲處置之人寫上去。另外再擬一份詔書,詔告漢城裡的反賊立刻開城投降,否則格殺勿論!”
“世子的印鑑都還在身邊帶着吧?”王湯姆聽了之後又提醒了一句。
李凒點點頭道:“王將軍放心,在下隨海漢軍同去漢城,只要在下現身城外,那終究是做不了假的。”
李凒明白王湯姆爲什麼要提醒自己蓋上印鑑,這種詔書之類的玩意兒在發生政變期間往往層出不窮,是個人都敢發詔書昭告天下,其中假借他人之名甚至是冒名頂替的情況並不鮮見。他發的詔書送進漢城,很有可能會被人誣衊爲假詔書,甚至不會承認詔書上的印鑑是真的,以此來否定他奪回王權的合法性。
李凒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便不會讓這類事情發生,所以他要親自去漢城,在城外亮明旗號,以瓦解城內亂黨的信心。
當然光靠他王世子的旗號大概是不夠的,真正能起到震懾作用的,估計還是得靠海漢軍的雙色旗。但只要讓城裡的人意識到海漢是選擇站在他這一邊,那麼很多人的立場可能會就此產生動搖。
“很好。”王湯姆這次給出的評價很簡短,但也正是李凒所希望聽到的內容。
王湯姆評價完畢,轉頭望向錢天敦道:“動手?”
錢天敦點點頭,表示認可了王湯姆的提議。他們合作多年默契極佳,並不需要複雜的表述,便可瞭解彼此要表達的意思。
“世子今天好好休息,我們明天從江華島開拔。”王湯姆一邊站起身來,一邊對李凒說道,顯然是準備告辭離開了。
錢天敦道:“軍務繁忙,今天就不設宴爲世子接風了。”
李凒一聽明天就開拔,高興還來不及,哪會在意一頓接風宴。他連忙也跟隨起身應道:“兩位將軍辛苦,待奪回漢城之後,便由在下設宴爲兩位慶功!”
王湯姆和錢天敦打過招呼,便迅速離開了這裡。明天部隊就要從江華島開拔,顯然還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們親自出面協調指揮。
“早知如此,又何必花這麼多時間討價還價!”李凒不禁暗暗有些不滿自己剛纔的表現。但他旋即又想,如果剛纔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一股腦全部答應下來,那未免也會顯得自己太沒有底限,海漢人所要提出的要求可能就不只是剛纔這些了。
當然實際上他也沒有跟海漢進行討價還價,頂多是在某些條件的達成過程中有一些猶豫不決的表現罷了。而這些細節在王錢二人眼中,或許僅僅只是他態度不夠堅定的表現而已。
但不管怎樣,李凒終於還是達成了自己的目的,讓海漢人答應了出兵協助平亂。有了海漢人出面,這事就不用擔心沒辦法解決了。
至於海漢人要求李凒列出的名單,是打算在攻城過程中直接殺了乾淨,還是等平亂結束再論罪處理,那在李凒看來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