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十袋,計八百斤。”梅百計一邊大聲報數,一邊在面前的簿子上作下記錄。
每十袋大米便會寫上一劃,而他面前這一頁上已經寫完了兩個正字,足足八千斤大米。這些褐色粗麻米袋上都有一個深綠色的“軍”字,表明這些大米全都是軍糧。
這些米並非朝鮮本地所產,而是從江浙魚米之鄉採購的上等稻米,在舟山打包裝船之後運到大同江基地,這次行動時又一路運至江華島,再轉運到漢城外的這處海漢據點。
這麼一圈轉下來,這米的價值可就不低了,光是運費估計就夠在其原產地再買四分之一的份量。不過這點花銷對財大氣粗的海漢來說並不是什麼問題,更何況這次出征漢城的行動已經得到李凒認可,相關費用悉數都將由朝鮮方面報銷,自然也就包括了這些糧食和運費在內。
既然有人掏腰包買單,那各種作戰物資的使用數量肯定就會將標準稍稍放寬一些了。光是這軍糧大米,此次便運了小十萬斤過來,基本是按一個月的戰時消耗在準備。
當然了,不管是李凒還是海漢這邊,沒有任何人認爲漢城裡的叛軍能在海漢軍兵臨城下之後堅守一個月。破城需要三天、五天,還是七天,那純粹是看海漢軍這邊的緊迫感而定。
而一心指望着海漢軍來到這裡之後就可以撤離的梅百計最終還是被留了下來,兼職當上了臨時庫管,負責清點入庫剛剛運到這裡的衆多物資。
這個差事對他來說並不複雜,不過就是負責坐鎮現場記錄數據而已,至於清點查驗物資的具體事宜,自有下人去做,倒也不用他親自操勞。
這樣的工作讓梅百計想起了多年前還在商行做事的時候,他曾做過一段時間的庫管,當時所做的事情差不多也是如此這般,沒想到今時今日竟然還會在異國他鄉重操舊業。
當年梅百計做這工作的時候,收入不過才一個月二兩銀子,如今早就翻了幾十倍,而且海漢軍現在將他留在這裡兼職,便是按照戰時待遇計算薪餉,收入至少也要翻番。當然了,包括他薪餉在內的一應開支,事後也都是要由朝鮮方面來承擔。
不過梅百計倒是不太在意戰時待遇,因爲他也很清楚,只要海漢大軍到來,那麼漢城的亂局就持續不了多久了,他能享受額外加薪的日子,左右不過十天半個月罷了。錢不錢的其實無所謂,他只希望這場混亂能夠快些結束。
符力在名義上仍然是這處據點的負責人,不過現在軍方已經接管這裡作爲前線指揮部,他也跟梅百計一樣,暫時只能聽候軍方的指揮。
符力早年間其實也曾有過參軍的打算,只是後來陰差陽錯地進了司法部門當差,這個想法也就此束之高閣了。但沒想到多年之後居然能在海外戰場圓了從軍夢,而且還是在王湯姆錢天敦這樣的高級將領身邊打下手。
當然了,即便如此,符力也沒有資格直接參與作戰指揮的事務當中,只能作爲比較熟悉漢城本地情況的顧問人員,跟梅百計一起爲參謀部制定行動計劃提供情報資料。
王湯姆和錢天敦抵達據點之後,便立刻聽取了符力對漢城現狀的情況說明。但由於軍方之前並未對這項工作作出專門的部署,對漢城的監視也僅限於崇禮門外至漢江江岸這個區域,對漢城其他周邊區域的情況也並不瞭解。
基於有限的信息,王湯姆對形勢作出了判斷:城內的動盪已經基本平息,但參與作亂的各支勢力卻未必就權力更迭達成了一致意見。亂軍沒有與海漢展開對話,也不敢表現出對抗的態度,很可能便是因爲其內部意見尚未統一所致。
而漢城的亂黨如果想要從京畿道之外的地區調集部隊鞏固現有的成果,就必須要有足夠的後勤物資保障能力和資金支持,而這兩個條件中的無論哪一個,王湯姆認爲亂黨都難以實現。當然反過來看,其他地區的軍隊想要進入漢城附近勤王,也會面臨同樣的問題。
要像海漢軍這樣在短時間內實現跨地區投放兵力,這個時代的絕大部分同行都做不到,更何況是本就實力羸弱的朝鮮軍。王湯姆相信哪怕亂黨爲此做了很長時間的準備,也難以在漢城附近聚集起足夠規模的兵力來對抗海漢的介入。
退一萬步說即便亂黨真的召集了幾萬部隊在漢城埋伏,恐怕還沒等到海漢軍出現,就會被自己的後勤體系給拖垮了。
王湯姆所顧慮的不是城內外的叛軍會如何抵抗,而是朝鮮國的政治局面接下來會是怎樣的走向。除掉所有絆腳石,這個策略在提出時聽起來十分痛快,但那只是爲了向李凒施壓而已,具體的實施過程也還是得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問題。
所有的軍事打擊手段,最終都是爲了政治目的服務。而海漢想要達成的目的,就是要扶助親海漢的李凒掌握大權,並且藉此機會清理掉朝鮮上層社會那些不太安分的勢力。
那麼哪些人是接下來會得到海漢軍特別照顧的打擊目標?李凒給出了一部分名單,但王湯姆和錢天敦已經仔細看過,名單上的官員品級職位都不算太高,真正有能力左右朝政那些大人物,卻並未被列入這份名單。
“李凒還是有所保留,就這名單上的人,可沒誰有實力鬧出眼下的局面!”
在據點內的臨時會議並沒有李凒的參與,爲安全起見仍是將他留在了江邊的戰船上,所以王湯姆的發言也沒有什麼忌諱。
“罈罈罐罐捨不得砸掉啊!”錢天敦對於李凒的保守態度也略感不滿。
軍方的意見,在江華島的時候就已經對李凒闡述清楚,希望他藉此機會把朝中的反對派全部拔除,爲將來的執政掃清障礙。但李凒出於某些原因,並沒有把事情做到海漢期望的程度,在給出的名單中依然是有所保留。
王湯姆道:“李凒不願做,不敢做的事情,那就只能由我們來做了。”
“李凒的頭腦足夠聰明,膽識還是差了一些。今後把這個國家交給他,我擔心會有很多現在看不到的問題出現。”錢天敦說得很婉轉,但意思其實只有一個,就是不看好李凒。
李凒的個人條件其實不錯,否則去年王湯姆也不會選定了他作爲海漢重點培養的對象,但他在某些方面始終離海漢的要求差了那麼一點,缺乏執政者所需的堅韌果決。
王湯姆嘆道:“當初還是應該讓他先到大同江基地待個一兩年再送去三亞,可能情況就會不一樣了。”
王湯姆的看法與錢天敦一致,認爲李凒的主要問題還是心性沒有得到足夠的磨練,所以會在某些時候表現得優柔寡斷,不夠堅強。要把這個毛病糾過來,最好的辦法大概就是讓李凒入伍從軍一段時間,在軍營裡好好磨練一番了。
但問題在於沒有那麼多的時間。不管是海漢人還是朝鮮人,都對改變朝鮮現狀充滿了迫切感。雖然雙方的出發點和利益訴求完全不同,但目標倒是比較一致,一個比當下更強大的朝鮮國,會更爲符合雙方的利益。
要達成這個目標,必須要由一個全盤接收海漢理念的統治者來掌管這個國家,雙方在人選上達成的共識就是李凒,而且這個培訓過渡期越短越好。但過於急切必然就無法做到盡善盡美,如今已經開始暴露出了李凒身上的短板缺陷。
海漢希望朝鮮國未來的統治者能在重大決策上與自己保持默契,但目前的李凒坐在這方面做得還不夠理想,要徹底解決李凒身上的問題,似乎只能把他送進軍中錘鍊,但現在顯然已經沒有充裕的時間去做這件事了。
內亂平定之後,不管李倧還活着與否,海漢方面都不準備讓其繼續掌權了,既然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造反,那就就說明他的統治力有嚴重缺陷,把李凒換上來,海漢今後介入朝鮮政局也會更便利一些。不過李凒登基之後,自然也就沒辦法再到海漢軍中長期受訓了,所以這似乎也就成了一個無解局。
而且目前朝鮮國也沒有比李凒更合適的人選了,雖然王湯姆和錢天敦對其表現不甚滿意,但也尚在可以容忍的範圍內。只是後續對李凒的培訓或許需要作出一些微調,讓海漢的意志能夠在他身上得到更爲堅決的體現。
這個時候從塔樓送來了新的消息,崇禮門的城頭上出現了不少人,這顯然是海漢軍的到來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據點附近的朝鮮難民已經被海漢軍驅趕到了江邊重新安置,然後特戰團的兩個營開始在這一區域紮營。據點附近的民房當然也被臨時徵用了不少,不過沒什麼人敢出聲抱怨,期間也沒有發生什麼波折。
但這麼大的動靜勢必會引起城牆上守軍的注意,所以海漢軍抵達城外的消息將很快在本地傳開。就算亂黨已經控制住城內局勢,相信他們也無法阻止這個消息的傳播。
至於亂黨在此之後的反應是狗急跳牆,還是設法展開談判,海漢方面對此也還沒法做出明確的判斷,只能先做好交戰的準備,靜待形勢變化。
如果城內的人打算什麼都不做,繼續拖延下去,那海漢軍也不介意使用武力解決當下的局面。事實上等着李凒回來之後才採取行動,便是存了用武力解決問題的打算,即便城內的人想要通過談判來解決問題,最終可能還是會訴諸於武力手段。
李凒給出的清算對象大多隻是中層官員,而這些人顯然只是黨羽,不太可能是策劃了這次叛亂的真正主謀。李凒這麼做當然有他自身的原因,但海漢可不想讓這次的事情草草收場,所以這份名單還有進一步擴充的必要。
李凒不願加入這份名單的對象,那就只能由海漢軍來進行補充了。
王湯姆道:“那我們就從頭來數一數,該有哪些人掉腦袋吧!”
朝鮮的官職設計也是參照明朝分爲九品,由正一品到從九品共計十八級,其中正三品分爲堂下堂上兩級,正一品至正三品堂上這個階層的官員被稱作堂上官,有資格穿紅袍在朝廷與國王議事,是真正的大人物。而李凒給出的名單上,堂上官的名字寥寥無幾,這顯然不是那麼合乎邏輯。
國王之下便是議政,由領議政、左右議政三名正一品官員共同負責,這個衙門還有從一品的左右贊成,正二品的左右參贊,以及正四品的舍人,正五品的檢詳,正八品的司錄等官職。
武職機構則有五軍營、內三廳、訓練院、鎮撫營、捕盜廳、龍虎營等部門組成。朝鮮國實行文人治軍,兵將分離,無定將無定卒,常備軍規模非常有限。在去年的戰事結束之後,李倧才接受了海漢的建議,打算組建戰鬥力更強的新軍。
而目前除了兵曹判書申景禛之外,文職的堂上官幾乎悉數都在城內,武官雖然有兵馬節度使、水軍統御使等高官在外,但由於朝鮮國獨特的軍制,他們沒有接到來自朝廷的命令,就難以調集大量部隊回京勤王。
當然關於這一點已經有了解決的契機,李凒回到朝鮮之後,便以王世子的名義向各個道郡縣和各地駐軍發出命令,要求他們終止與亂黨之間的聯繫,不再接受來自漢城的亂命,並協助自己平定叛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