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5章
對於大明來說,如今的金州是一個十分特殊的存在,雖然大明仍堅持認爲此地是屬於本國的領土,但實際上在好幾年之前就已經徹底失去了對金州的控制權。在經由另外兩國的反覆爭奪之後,如今是由海漢掌控着這個地方,而大明卻無力出兵奪回控制權,不得不通過派駐特使的方式來宣示自己仍對金州地區具有一定的影響力。
大明這種尷尬的處境自然是讓嶽永壽在金州的差事充滿了種種不便,一方面他身爲明臣需要盡力維護大明的顏面,不能承認金州的歸屬權已經落在海漢手中;另一方面他所肩負的使命又要有求於此地的實際佔領者,畢竟大明需要海漢在遼東方向拖住清軍的一部分武裝力量,以減輕北方邊境所承受的軍事壓力。
當然對於維護大明顏面的任務,嶽永壽很知趣地表現得十分低調,因爲他來這裡沒多久便已經意識到海漢在金州投入了大量資源,並且將這裡作爲自己的領地在悉心經營,絕無可能再將此地歸還給大明。如果一定要跟海漢人強調這裡的歸屬權,那純粹只是自討沒趣,而且還很有可能會惹怒海漢人,影響到真正重要的另一項任務。
嶽永壽其實也不是很明白海漢爲何要跟滿清對着幹,這兩國相隔數千裡,都是近些年才建立國家,原本談不上有什麼恩怨可言,但海漢卻硬是將軍隊派到這裡跟清軍對峙,雙方這一打就是數年,甚至在金州打不夠,還去朝鮮開闢了第二戰場繼續過招。
按照海漢官方給出的說法,之所以要與滿清開戰,原因是要維護漢人的地位,順便也以此來維持與大明的良好關係。不過嶽永壽並不相信海漢官方的說辭,他認爲以海漢精於算計的行事風格,豈會白白爲別人忙活,出兵佔領金州只是出於其自身的利益考量,而不是什麼爲了大明的漢人之類冠冕堂皇的理由。
至於維持與大明的良好關係就更諷刺了,海漢既不打算把搶來的金州還給大明,也沒有讓大明出兵到金州駐防的意思,就這麼硬生生地把金州吞進了自己肚子裡,這哪有考慮過大明的感受。包括海漢與大明後來通過協議結成的戰略同盟,在嶽永壽看來也只是海漢人爲了在遼東行事方便而使出的一記花招而已,對金州的歸屬權沒有產生任何有利於大明的影響。
但即便嶽永壽對海漢所做的表面文章心知肚明,他也不能對此有言語上的抱怨。這除了考慮到海漢以“辦公經費”名義向他提供的灰色收入之外,更重要的是大明仍需要海漢在遼東繼續耗着滿清。如果海漢不能保持對滿清的軍事壓力,那麼保守估計滿清能投放到大明方向的兵力至少會因此而增多兩到三萬人,而且增加的這部分人馬基本上都是真正具備戰鬥力的一線部隊,一旦出現在大明邊境,那就意味着本就脆弱的邊防將要面對更爲沉重的打擊。
所以大明不僅要違心地允許海漢在金州駐軍,還得指望海漢軍三不五時地跟清軍過過招,打上幾場,以保證滿清不會將駐紮在金州地峽對面的幾萬清軍抽調去別的地方部署。對大明來說最理想的情況,莫過於海漢繼續增兵金州,然後跟滿清拼個你死我活,兩敗俱傷,到時候或許大明就可以漁翁得利,趁機殺回遼東。
不過如今遼東的局勢對大明來說可並不理想,海漢軍雖然在入冬前對遼東海岸發動了近年少有的大規模襲擊行動,但依然沒能組織滿清放棄在這個冬天南下入侵大明。而且此次攻入大明的清軍兵力,所攻克的地區,以及從大明擄走的人口和財富,也都是創下了歷年之最。
滿清不理會海漢在遼東海岸展開的行動,你打你的,我打我的,在較量中真正吃疼的卻是大明。滿清在遼東所損失的人口和財富,之後便統統變本加厲從大明撈回來了。這兩國在這個冬天都是撈得盆滿鉢滿,而大明卻成了唯一輸家,這樣的結局可謂極爲諷刺。
但偏偏大明還無法將責任歸結到海漢身上,畢竟海漢在冬季的確實打實地向滿清佔領的地區派出了軍隊,甚至爲此還在金州地峽擺出佯攻的架勢,與清軍狠狠地打了幾場,這些都是嶽永壽在金州親眼所見,也無法指責海漢沒有盡力去拖住清軍。而之後清軍破關南下,大明也沒有嘗試向海漢求援,那自然也怨不得海漢見死不救。
但真正讓嶽永壽在意的是,滿清竟然派了使者來向海漢申請停戰和談,儘管前一次被陳一鑫給懟跑了,但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據他所知在此之前雙方從未有過關於停戰和談的正式接觸,但滿清如果動了這樣的心思,一旦說服海漢接受停戰,那對於大明就將是一個天大的噩耗了。
原本嶽永壽還寄希望於陳一鑫的堅決態度會讓滿清打消這個念頭,孰料沒過幾天陳一鑫便離開金州回山東去了。據海漢官方給出的說法,陳一鑫是要回去主持賑濟難民的事務,但嶽永壽卻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海漢多半是要趁火打劫,在陷入戰亂的山東大撈好處。
不過陳一鑫回山東的時候並沒有將金州駐軍大舉調走,這也讓嶽永壽稍稍放心了一些,起碼這預示了海漢暫時不會在登州起兵作亂。而他在送回京城的奏摺中,也特意說明了滿清向海漢請求停戰的消息,提醒朝廷注意海漢在山東的動向——這兩國停戰之後騰出兵力的可不止滿清一方,海漢也同樣如此,天知道海漢會不會生出別的念頭。
京城的新指示還沒送到金州,這邊就又有了新情況,上次來拜訪陳一鑫的清軍使者又來了,而這次竟然沒被趕走,錢天敦對其接見之後,竟然允許對方在金州住了下來,這就讓嶽永壽嗅到了不妙的味道。
嶽永壽被派到金州的時候,這裡便已經是陳一鑫主事,所以他與最近才從朝鮮趕過來的錢天敦並不算太熟悉。他只知道錢天敦麾下的部隊便是海漢軍中的王牌部隊,而這支部隊在遼東和朝鮮曾跟清軍交手多次,有着極爲豐富的作戰經驗。但錢天敦在對待滿清的立場上是不是靠得住,嶽永壽其實也不太清楚,所以當他聽說錢天敦安排滿清使者在南關嶺住下來,立時便坐不住了。
嶽永壽本來想直接去找滿清使者當面過招,但一想這金州如今是海漢人說了算,如果自己直接打上門去找麻煩,似乎有點不給海漢人面子。而且這滿清使者是否帶了武裝護衛也不清楚,萬一找上門去沒打過對方,那豈不是丟了大明的臉面。
穩妥起見,嶽永壽還是選擇了先來求見錢天敦,探一探滿清使者的來意和海漢官方的態度,再考慮接下來的應對之策。
錢天敦對於嶽永壽聞訊趕來並不奇怪,他故意沒有對外封鎖有關尚青的消息,只要大明使臣不是又聾又瞎,那就應該會立即做出反應。果然嶽永壽也沒有讓他失望,尚青到金州纔不過半天時間,他就已經找上門來了。
“嶽大人突然到訪,不知是爲了什麼事?”雖然明知對方來意,但錢天敦還是把戲做足,故意再問上一句。
嶽永壽應道:“將軍公務繁忙,在下就不兜圈子了,聽聞韃子派了使者前來金州拜訪將軍,可有此事發生?”
錢天敦倒也沒有隱瞞的意思,很坦然地迴應了這個問題:“今天的確是有清軍使者到了金州,嶽大人的消息倒是很靈通啊!”
嶽永壽也顧不了錢天敦調侃自己,連忙又問道:“那請問將軍,可否透露一下對方的來意?”
錢天敦笑道:“對方的目的跟上次一樣,就是想跟我軍停戰和談。”
嶽永壽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想必將軍已經嚴詞拒絕了韃子的癡心妄想?”
錢天敦不置可否地應道:“看樣子嶽大人是很不希望聽到遼東停戰的消息了?”
嶽永壽訕笑道:“韃子求和,必定是頂不住貴軍的攻勢所致,但如此一來,正應趁勝追擊痛打落水狗,不給韃子留下翻身的機會纔是。將軍若是對韃子心慈手軟,給他們留下了喘息之機,恐怕會後患無窮!”
錢天敦道:“嶽大人這是在教我做事咯?”
嶽永壽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悅之意,連忙辯解道:“在下豈敢,將軍切莫誤會!在下也只是擔心這些韃子玩弄詭計欺騙將軍,可不敢有僭越之意!”
錢天敦道:“嶽大人覺得清軍是在玩花樣?”
嶽永壽道:“這是韃子慣用的詭計,打不過的時候便主動俯首稱臣,什麼條件都是一口答應,然後在暗中積蓄力量,趁着對手沒有防備的時候就發動突襲。將軍,跟韃子沒有信義可講,切莫被其花言巧語所騙啊!”
嶽永壽所說的這種可能,錢天敦當然不會完全忽視,事實上他已經考慮過了清軍玩拖延戰術的可能性,但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清軍使用拖延戰術都沒有太大的意義。
兩國在金州地峽附近的對峙已經持續了幾年,都已經清醒地意識到再在這個地方增兵的意義不大,也很難攻克對方精心營建的防線。而且清軍如果要用緩兵之計,那麼最理想的時機應該是入冬之前,這樣他們就可以安心入侵大明而不用顧慮會被海漢在背後捅上一刀。但如今清軍主力已經從大明撤出來了,那再使緩兵之計又有何意義,如果清軍想集中兵力到金州來畢其功於一役,那海漢恐怕纔是求之不得。
以金州地區的特殊地形和雙方的兵力對比,清軍如果集中數萬兵力強攻金州地峽,當然是有很大機率攻破這道防線。但問題在於金州地峽地形極窄,兩邊都是大海,這條通道隨時都有可能再次被海漢軍從海上投放兵力封鎖。所以就算清軍付出慘重代價攻下金州,今後也還是難以守住金州地峽,海漢軍甚至有可能會用主動後撤來引誘清軍深入,然後利用金州地峽切斷清軍退路實施反圍剿。如今這地方對清軍來說形同雞肋,拿不拿下都是累贅,唯有與海漢停戰方可解決問題。
錢天敦道:“嶽大人,其實你直接實話實說就行,不用這麼費力給我分析形勢。畢竟你知道的信息,我應該都知道,但我所掌握的信息,你卻未必知道。”
嶽永壽老臉一紅,心知對方這是在告誡自己不要班門弄斧,連忙應道:“將軍教訓得是,在下的確唐突了。不過還望將軍看在兩國盟約的份上,不要接受滿清的停戰要求!”
錢天敦微微頷首道:“我國一向很重視與大明的外交關係,盟約就是盟約,嶽大人不用擔心我們會放棄大明。但我也希望大明能夠爲我國着想,體諒我國的一些難處。”
嶽永壽聽他這話似乎有所暗示,想到之前陳一鑫曾對自己說過的話,連忙說道:“將軍,在下之前已經向朝廷上書,建議朝廷爲金州駐軍提供一些糧草和軍餉的支持,但此時還尚未收到朝廷的答覆,還請將軍耐心多等待一些時日,想必朝廷的安排應該不會讓將軍失望。”
錢天敦道:“嶽大人,那你想過沒有,大明跟滿清都是拿出一定的好處,滿清開出的條件是跟我國停戰,而大明開出的條件卻是要我國跟滿清繼續作戰,想必你也很清楚,停戰和作戰哪個的消耗更大。如果雙方給出的好處相差不多,那我肯定會優先照顧盟友,但如果落差太大,那我大概就不得不爲海漢的利益考慮了。”
嶽永壽心知這種很現實的事情難以反駁,也不可能讓海漢軍心甘情願出錢出人爲大明作戰,只好懇求道:“話雖如此,但還是希望將軍務必要慎重考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