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顏楚傑會談完之後的三天當中,李清揚幾乎完全是在惴惴不安的情緒中度過的。被捕之初他也的確存了魚死網破,以死報國的決心,然而海漢人並沒有給他這種表現的機會。被押送到三亞之後就是不斷地提審、提審、再提審,雖然海漢人沒有使用任何肉體酷刑,但日復一日,內容重複的提審也讓李清揚的情緒幾乎陷入到崩潰狀態,除了他咬緊牙關誓死要保守住的錦衣衛內部機密之外,關於這次行動和他自己的情況,幾乎都在魂不守舍的狀態下交代得乾乾淨淨。
即便這樣,李清揚也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情已經違背了職業操守,說得嚴重點,跟叛國掛上鉤都不過分,畢竟三亞這地方盤踞的可是一羣心無朝廷,忤逆不軌的武裝鉅商,以他們現在所經營的局面,隨時豎旗開始地方割據都是有可能的。李清揚知道自己就算能夠平安獲釋,大概也會因爲這次行動的失敗而導致他沒辦法再在錦衣衛裡待下去了。
但李清揚沒有想到的是,海漢人居然膽大包天到試圖招攬自己爲其效命,這絕對算是一個出乎他意料之外的結果。雖說顏楚傑的話聽起來似乎都很有些道理,但李清揚依然還是固執地認爲其中有不少都是屬於“歪理邪說”,特別是那些反對朝廷政策,看不起官府衙門的說法,要照李清揚的脾氣,遇到這種刁民就得立刻拿下送去刑房裡好好鬆鬆骨頭纔是——當然也只是想想,現在沒被海漢人拉進刑房裡鬆骨頭就已經算是萬幸了。
李清揚的確得慶幸自己遇到了一羣文明人,否則他現在就算是沒死,被收押了這麼長時間之後,現在的狀況大概也是在輪椅上度過餘生的節奏了。顏楚傑所開出來的條件讓他看到了生的希望,而在三亞的海漢大牢裡拖了這麼久的時間之後,他的確也沒有了當初一死了之的那種勇氣。現在既然有活下去的希望,就算條件苛刻了一些,李清揚也不願再放棄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了。
至於說這樣做算不算徹底地背叛了錦衣衛和朝廷,李清揚只能安慰自己,至少現在還沒有作出什麼直接傷及到大明利益的事情。而且的確正如顏楚傑點出來的那樣,只要他李清揚一直坐鎮三亞,並且按照當初的安排定期發報告回南京,那麼一段時期內南京那邊至少不會再派人過來自投羅網了,這樣也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錦衣衛衙門出現不必要的人員損失。
而且要是下次派來的繼任者是個節操不穩的傢伙,威逼利誘之下直接就投向了海漢人,那將給錦衣衛和大明朝廷造成的損失,豈不是比自己更大,更可怕?與其那樣,還不如就讓自己來當這個惡人,背這口黑鍋好了,至少自己還有點行事的底線,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
當然李清揚心中的確也不乏虛與委蛇的心態,既然海漢人願意給自己一個長期在三亞居住的機會,並且還表示經過一段考察期之後就可以給予足夠的行動自由,那麼自己就藉此機會來完成對海漢的查探工作,再想辦法將真實的海漢狀況寫成報告傳回南京去,也算是將功補過了。至於南京方面到時候會對海漢採取什麼措施,究竟會建議朝廷發兵,還是會繼續坐視海漢日益壯大,那就不是他李清揚能夠左右得了的事情了。
不過顏楚傑也說了,關於他李清揚是否能夠重獲自由,最終還得由海漢執委會討論決定。據李清揚所掌握的消息,海漢執委會裡一共有九名像顏楚傑這樣,被稱作“執委委員”的主事人,海漢治下幾乎所有大事都是由這個執委會的執委們共同商議作出決定。李清揚對這種制度其實也不算陌生,因爲這跟大明權力中樞所施行的內閣制度有着諸多的相似之處。
明朝內閣自建文四年起,到崇禎十七年終止,在兩百多年的時間中充當着國家決策機構的角色。建文帝成立內閣之後,就把宰相的決策權拿回自己手裡,而議政的權力則是交給了內閣,行政的權力交給了六部,地方上分管司法、軍事、行政的三司直接對六部負責。
最初內閣大學士只具備了顧問的身份,屬於皇帝的私人秘書,只有皇帝纔有最終的決策權,而內閣此時還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權力機構。但從明仁宗、宣宗時期開始,內閣大學士的地位日益提升,而權力也隨之水漲船高,成爲了皇帝的最高幕僚和決策機構。當時全國大大小小的奏章,都是由通政使司彙總,司禮監交給皇帝過目之後送到內閣,所有的處理意見由內閣擬定,皇帝批准,最後再校對下發到地方官府。
到了明世宗年間,夏言、嚴嵩等人執掌內閣之後,這內閣就完全化身爲宰相,地位已經上升到六部之上。而萬曆年間的張居正擔當內閣首輔的時候,其職能和地位幾乎已經非常接近現代國家政權中首相的地位。
在沒有聽說過海漢執委會的這套執政體系之前,李清揚也和衆多的大明國民一樣,認爲皇權加上內閣體制就是天下最好的執政體系,但對海漢有了一些初步的瞭解之後,李清揚突然發現看似完美的大明內閣制度其實也還是存在着諸多的隱患。
大明內閣並沒有獲得過法定的行政權威地位,這兩百多年下來,沒有一個皇帝敢於違反祖制,把管理天下的大權正式交給內閣體系,內閣從始至終都名不正言不順,並沒有在法理上成爲中央一級的正式行政機構。這導致了內閣與司禮監、六部乃至皇權之間都存在着諸多的利益衝突,而內閣在法理上又並不具備壓制其他行政機構的權力,畢竟從名義上說,內閣僅僅也只是皇帝的私人幕僚機構而已。
上有皇權,下有六部,站在同一級臺階上的還有司禮監這個衙門,轄制內閣的框框實在太多,辦事的效率自然可想而知。而海漢的執委會據說就是這裡至高無上的決策機構,所有在這裡生活的人,包括海漢人在內,都必須要服從執委會所頒佈的政令。在執委會上面沒有能夠壓制他們的皇權,下面也沒有會跟他們做對的六部,更沒有司禮監這種閹黨機構渾水摸魚,就算李清揚對這個執政體系的瞭解還處於非常淺薄的階段,他也可以想到,這個執政機構的運轉效率恐怕要遠超大明官府。這大概也是爲什麼海漢人在三亞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落腳僅僅不到三年時間,就能營造出如此之大的局面。
大明的內閣議政,跟這海漢的執委會議政,在李清揚看來原理都是大同小異,他雖然並不知道什麼叫做“精英執政”,但毫無疑問,能夠在海漢執委會中佔據一席之地的人,應當也都是一時人傑。例如跟他商談條件的這個顏楚傑,李清揚便能察覺出他的身份應該是個武將,黝黑粗糙的皮膚和眼神中的殺氣都是十分明顯的特徵,而大明的內閣裡是絕對不可能有武將進入其中的,這也算是李清揚發現的兩者差異之一。
但據李清揚所知的情況,海漢執委會是九名執委,按照一般的常識,這九名執委中至少要有五人認爲他李清揚的命值得留下,顏楚傑的提議才能夠得以實現。而顏楚傑所能投出的票數僅僅只是九分之一,如果他不能影響投票結果,那麼等待李清揚的仍然將會是漫長到看不見盡頭的囚禁生涯。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李清揚大概會覺得還是一開始就死了更好。
度日如年般地熬過了三天時間之後,李清揚終於等到了最終的宣判。郝萬清帶着兩名屬下來到了關押李清揚的單間囚室,向他宣讀了執委會的決議:“據執委會九月第四次常務會議第三號決議案表決結果,現處理意見如下,批准海漢安全部關於接納錦衣衛投誠人員進入特殊編制的申請,同時立刻釋放該投誠人員,並給予其考察期歸化民待遇,待考察期結束後視其表現再給予進一步安排。”
前面那一串東西李清揚根本就沒聽懂,但“釋放”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他倒是很清楚的。聽到郝萬清口中念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李清揚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心知自己已經挺過了最難的這一關。
郝萬清唸完通知之後,便招招手道:“替他把鐐銬都打開了。”
“多謝郝大人!”李清揚還是很知情識趣地先道了聲謝。
郝萬清擺擺手道:“我們這裡不興稱呼大人,今後你也是屬於我們安全部的人了,按規矩我們都是互相稱呼職務。”
“郝主任!”李清揚腦子也是轉得夠快,他以前被郝萬清提審的時候曾經聽到這裡的人這樣稱呼他。當時李清揚並不是很明白這究竟是名字還是字號還是別的什麼意思,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主任”是海漢體系的一種官職。這個官職具體有多大的權力,李清揚不知道,但他至少知道郝萬清這個主任管的可就是跟錦衣衛爭鋒相對的這個領域,而且看樣子絕對算是這個部門中的大頭目。如果以錦衣衛的內部層級來作對比,李清揚認爲郝萬清即便不是指揮使這種一把手,至少也是鎮撫使往上,指揮同知或者指揮僉事這種級別的高官了。
李清揚的猜測倒真是八九不離十,何夕是執委會任命的安全部一把手,而郝萬清在這個機構裡就算得上是穩穩的第二把交椅了。而且安全部是執委會的垂管單位,擁有着諸多的特權,在海漢各種機構的衆多“主任”當中,郝萬清也算得上是位高權重的一類了。
郝萬清很沉着地點了點表示迴應,等屬下將李清揚身上的鐐銬除去之後,又掏出了第二份文書:“現在宣讀的是我們海漢安全部對於你的任命通知書。”
之所以沒有剛纔一口氣唸完,郝萬清也是嚴格按照程序在走,先按照執委會的決議完成放人這個環節,再對其進行任命。郝萬清清了下嗓子,接着念道:“現聘用大明錦衣衛百戶李清揚爲海漢安全部特別事務顧問,聘用期暫定一年,期滿如雙方無異議將自動續約。聘用期間,海漢安全部將按照歸化民四級勞工標準給予李清揚相應的基本生活待遇,工作酬勞則按海漢安全部內部工作人員標準計算。李清揚需遵守安全部管理守則、行動守則,一切與情報工作相關的事務均需聽從安全部安排,不得擅離指定活動區域,不得隨意與外來人員接觸,不得隨意打聽與工作無關的海漢保密事務……”
這份聘用協議書的內容可就比執委會的決議通知書豐富多了,事無鉅細都列在其中,對李清揚將要承擔的責任和必須遵守的規定都表述得十分詳細。李清揚也不敢大意,認認真真地豎着耳朵聽着。這玩意兒就是他今後一兩年內在三亞這地方安身立命的根本,就算裡面有諸多暫時不太明白的地方,他也得先記在腦子裡,等回頭有時間再向郝萬清慢慢尋求具體的解釋。
郝萬清一口氣唸了五分鐘,才總算把這份文書唸完。這倒不是安全部閒得蛋疼沒事做,專門搞個長篇來消遣李清揚,而是前一天的執委會會議上有執委專門提出了要求——釋放李清揚可以,聘用李清揚也行,但必須要在法規上把這個事情做爲一個先例來進行制度化,因爲今後隨着海漢勢力的擴張,這種任用他方投誠人員的事例可能會越來越多,而將其規範化也有助於相關部門進行人員管理。
會想出這主意的人自然就是主管司法的顧凱了,但不得不說顧凱這個主意也很有些見解。於是安全部這邊不得不按照顧凱的要求,又現趕了一篇複雜版的聘用協議書出來,這才最終獲得了執委會的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