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解決納土納島的麻煩之前,巴達維亞也暫停了東北亞方向需要穿越南海的所有航運任務,以確保不會再有東印度公司所屬的帆船落入這羣海盜手中。而海上運輸的中斷將會給東印度公司帶來的損失,也是一個不容忽視的數目,急於讓公司再次出兵征討納土納島的人,大多都是利益因此蒙受損失的苦主。
這筆帳非常好算,從四月商船屢屢失蹤開始算起,距今已經近四個月的時間。也就是說全年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已經因此而白白耗費,苦主們可沒有心情把這事拖到下一年再來解決。
有主戰的,自然也就有主和的,並不是每個人都習慣於用武力來解決爭端,何況之前運用武力的結果還是如此的糟糕。有人指出在這段時期內經過納土納羣島的大明商船並沒有遭受到劫掠,這說明當地海盜是有意識在針對荷蘭商船下手,而他們爲何會如此針對東印度公司的原因,卻並沒有人知道。主和派建議找大明商人出面做中間人,先跟對方談一談條件,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再說。如果實在談不攏,再採取武力手段解決不遲。
主戰派對此自然是嗤之以鼻,如果談判就能解決爭端,那公司還養着數以千計的武裝部隊幹嘛?人家都已經下手幹了這麼多票了,而且是有針對性的專挑荷蘭商船下手,就說明人家根本不怕你,這腳都已經踩到自己臉上了,你居然還能厚着臉皮去談判?如果這樣還能忍氣吞聲下去,那簡直就是東印度公司的恥辱!
科恩總督本人其實是更傾向於用武力解決,因爲這個背景不明的對手從一開始就是帶着明顯的惡意出現,科恩沒有從對方的行爲中感受到一絲一毫和解的可能。而且此次公司的武裝部隊在納土納島損失慘重,連布勞沃都戰死了,如果不實施報復手段,那公司的顏面何在,又如何向這些蒙難者的家屬交代?
不過要如何下手,這倒是真讓科恩總督有些爲難了。如果說斯派克斯的描述並非誇大,那公司至少要組織起比上次更爲龐大的一支軍隊纔有可能從海盜手中收復納土納羣島。然而這對東印度公司來說並非易事,除了要從遠東地區的各個殖民地抽調作戰人員之外,跨海征戰需要準備的資金和物資也都是不小的數字。
此外任用誰來領軍,也是一個極爲麻煩的事情,斯派克斯和布勞沃都曾爲公司四處征戰,能力都是相當出衆的,當初科恩也是爲了買個雙保險才安排讓他們一起出動。而除去他們之外,公司能夠指揮大規模軍事行動的高級軍官就屈指可數了,絕大部分人都還有自己的崗位,並不是說調動就馬上能抽身的。思前想後,科恩覺得似乎就只有剛從德爾納特回到巴達維亞的安東尼·範·迪門了。
由於範迪門在爪哇以東地區探險的成效卓著,科恩已經向國內的議會提交申請,建議將範迪門提升爲遠東海軍上將,從專業資質來說,範迪門絕對是勝任這個職位的。不過有鑑於前次的慘敗,科恩對於範迪門能否爲公司帶回一場勝利也仍抱有疑慮,在沒有進一步摸清對手的實力之前,科恩可不敢輕易再在納土納島下注了。
科恩一邊開始秘密調動人手,籌備物資,一邊命令公司的情報部門向近幾個月往來於大明與巴達維亞之間的華人海商收集消息,試圖弄清納土納島這羣海盜究竟是什麼來頭。然而海漢這邊事前就已經料到這種狀況,所以在佔領當地之後很小心地隱藏了身份——爲此還專門送去幾百葡萄牙人,藉以替代荷蘭人,並憑藉這個手段唬弄了過往的大明海商。儘管這兩國的人在外形上其實存在着諸多差異,但對於普通的大明海商來說,他們可沒辦法從外表上就能區別開這些高鼻深目的番人。
於是從大明海商的供述中,荷蘭人又瞭解到一個重要情況——島上很可能有數目不少的歐洲人,而從外形來說極有可能是東印度公司的老朋友葡萄牙人。
但根據斯派克斯所說,荷蘭軍隊在進攻當地的時候,根本沒有看到過葡萄牙人的蹤影,在戰場上作戰的人員可以肯定是黃髮黑膚身材瘦小的東亞人種。斯派克斯就算再怎麼昏頭,也絕對不至於把葡萄牙人錯認爲東亞人,之前的證據似乎也沒有辦法確證葡萄牙人是否直接參與了這件事。但這夥人竟然想出了這樣的方式來李代桃僵,瞞天過海,就說明他們的確是對佔領當地蓄謀已久,並不是臨時起意的行爲。
隨着掌握的信息越來越多,科恩也越發確信對手是針對東印度公司而來,而正因爲如此,科恩對再次發動奪島作戰越發地謹慎,因爲對手應該也會預計到東印度公司的反應,從而在當地進行有針對性的備戰。
在猜疑和不安中度過了近兩個月的時間之後,納土納之戰的另一名當事人範隆根終於風塵僕僕地回到了巴達維亞。然而沒等董事會召開第n次關於納土納之戰的聽證會,範隆根已經在第一時間面見科恩,並向他報告了另一個噩耗——駐大員的武裝船隊近期被大明與海漢的聯合艦隊在福建沿海擊敗,損失了四條武裝帆船和超過三百名船員。
“爲什麼漢斯會派出軍隊去福建沿海作戰?這些武裝帆船的使命是護衛大員港和北方的航線,而不是跟大明帝國作對!”科恩總督的憤怒就寫在臉上,他實在難以容忍部下出現這種愚蠢的行爲——特別是在納土納島剛出事不久之後,這對東印度公司來說簡直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而且從範隆根所說的時間來看,大員港那邊的戰事是在他抵達當地之後才爆發,也就是說大員長官漢斯明知南方航線已經出了事,卻還在冒然派兵去開闢另一個戰場。如果漢斯不是爲了在這個時候搶着表現能力,那就是發燒把腦子燒壞了。
“據漢斯先生所說,這次戰爭的爆發是因爲對手向我們的船隊發動了突然襲擊,猝不及防之下才遭受了這麼重大的損失。”範隆根一邊說,一邊心裡默唸:漢斯先生,我也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範隆根在大員的時候就認爲漢斯叔侄倆想的那些理由根本就沒法成立,科恩總督遠比他們精明,這些小把戲肯定一眼就會被識破。只不過漢斯在私下送了他不少的好處,託他回到巴達維亞之後代爲活動,範隆根也是在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了。只不過這樣做能起到多少效果,範隆根卻並不看好。
果然這種說法招來了科恩的駁斥:“突然襲擊?我們的船隊怎麼會出現在你所說的南日島?據我所知那裡緊靠着福建海岸,難道漢斯這個傢伙不知道這會直接招來明軍的攻擊?我看他就是想在這個時候出風頭!”
自天啓年間那次與明軍交手之後,東印度公司便選擇了退出澎湖,後撤到大員港,並儘可能避免與大明再次爆發軍事衝突。這倒不是東印度公司畏戰,而是出於利益方面的考慮。
一是在當地與大明這麼一個龐然大物長期作戰,必然會消耗東印度公司大量的資源和精力,對方軍隊實力雖然不強,但東印度公司畢竟是外來戶,戰事持續下去肯定耗不過大明。
二來雙方的交戰也直接影響了東印度公司對大明的貿易,儘管大明官方並不同意與東印度公司建立貿易關係,但實際上這種貿易關係不但存在而且數額巨大,就連許心素在早年也是靠跟東印度公司做走私生意發家致富的。雙方一旦爆發武裝衝突,貿易就不得不因此而中止,這並不是荷蘭人樂於看到的場景。
而近兩年在上述兩條原因之外,又加上了一條新的理由:儘可能避免讓海漢人有插手福建事務的機會。
海漢的迅速崛起其實已經引起了東印度公司的注目,而他們暗地裡向福建官府提供軍事援助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在科恩看來,其野心已經昭然若揭,這幫海漢人遲早都會把手伸進福建,就如同他們在廣東所做的事情一樣。
但漢斯顯然沒有很好地領會到這層精神,在福建沿海用兵,毫無疑問就是給了海漢人可趁之機。特別是範隆根還提到了三個月之前海漢使團在造訪漳州時,十八芝派出刺客行刺失敗,結果海漢人施以報復,直接攻佔了原本被十八芝佔領的南日島——這也是後來大員方面介入的直接導火索。
十八芝鬧事,至少大明和海漢不會把炮口直接對準東印度公司,儘管他們或許也很清楚十八芝的背後是誰在撐腰。但漢斯自己挽袖子下場,那性質就不一樣了,一方面大明可以藉着這個機會報天啓年間的一箭之仇,另一方面海漢也可以借盟友的身份堂而皇之地參與到這場戰爭中來。
科恩脾氣上來,忍不住又劇烈地咳嗽起來,他的身體狀況本來就已經相當糟糕,如果不是有幾名華人醫師在幫他調養,他早已經成爲歷史人物了。
好不容易緩過勁來之後,科恩才無力地說道:“給我仔細說說你所知的戰鬥過程。”
“總督大人,這次率軍作戰的範德維根先生,也跟我一起回來了,或許由他來講述戰鬥過程會更爲詳盡一些。”範隆根巴不得早點把自己從這堆破事裡摘出來,並不想繼續在這裡待下去。
“好,你讓他儘快來見我。還有,你就在城裡待着,很快董事會就會召見你,詢問納土納島的戰事。在此期間少出門走動,更不要與斯派克斯接觸,明白嗎?”科恩叮囑道。
“當然,我會謹遵您的命令。”範隆根從懷中掏出一個信封,恭敬地遞到科恩面前:“這是大員港的漢斯先生寫給您的親筆信。”
完成交接之後,範隆根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雖然後面還有聽證會之類的程序要走,但總的說來他已經算是解脫了。
兩個月前範隆根離開巴達維亞的時候,科恩還曾向他許諾過,只要這趟差事辦得順利,回來之後就可以繼承範迪門的職位,掌管爪哇以東各處殖民地的海上貿易事務。然而這次的差事竟然超乎想象的不順,範隆根所到達的納土納羣島和大員都遭受了不同程度的失敗,回來之後也不敢再提及這事。如果可以選擇的話,近期他都不想再去北邊的海域活動了。
範德維根其實就等在總督府外面,看到範隆根出來之後連忙上前打探消息。範隆根乾咳了一聲道:“科恩總督現在就要見你,不過你進去之後先不要急着推脫責任,總督大人或許會很詳細地詢問你交戰的過程,先回答他的提問,記得千萬不要頂撞他。”
正是因爲範隆根的這番叮囑,範德維根在進去面見科恩的過程中倒是沉穩了許多,避免了科恩對他的印象進一步惡化。漢斯的信中倒也沒有一味地迴避責任,只是用比較多的篇幅來分析了福建的政治局勢,並解釋了自己的出兵理由,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科恩的觀感。
科恩在看完漢斯的信之後,意識到海漢在福建的影響力已經不容忽視,福建官府對十八芝及東印度公司的態度,在很大程度上是來自於海漢給予的支持。特別是在軍事方面,海漢已經不滿足於向福建官府出售軍火,協助訓練軍隊這些表面工夫,直接派出了武裝艦隊前往福建沿海駐紮,這無疑是一個可怕的信號,長遠來看肯定會影響到東印度公司在福建地區的利益。從這個角度來說,漢斯試圖武力干涉這個進程,其實是有說得過去的理由,只是他的做法欠妥,導致了後續的嚴重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