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某些消息靈通人士,比如說蘇克易和成大朋這類人,就已經從特別的渠道得知了與守軍交鋒的不過是馬打藍軍的先頭部隊而已,而吊在廣場上的可不是什麼隨便從城外堆積如山的敵軍屍體中揀回來的幾具,而是總共就在城下打死這麼點人,想多掛幾具出來擺擺威風都不行。
在初步試探了城頭守軍的實力之後,跟進的馬打藍大部隊並沒有立刻展開攻城,而是在城外紮下營寨,開始進行攻城之前的準備工作。不過按照他們以往的做法,大概這個準備期只有兩三天的時間,屆時就不再會是小打小鬧的騷擾了。
趁着這段難得的平靜期,成大朋帶着他的慰問品來到了北城門外的城防指揮部,並在蘇克易的引見之下,見到了城內守軍的最高指揮官安東尼·範·迪門。
由於雙方語言不通,加上範迪門軍務繁忙,兩人只是通過蘇克易的翻譯簡單交流了幾句。至於成大朋的來意,蘇克易倒是已經提前跟範迪門說過了。由於有蘇家人作爲擔保,加上成大朋本身在巴達維亞城內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氣的商人,因此範迪門倒是沒有懷疑成大朋這次主動登門的真實意圖,很快便批准了他到城牆一線慰問作戰部隊的申請。當然了,出於安全考慮,蘇克易也要作爲陪同人員登上城頭。
在戰時圍城期間,就算是有家底的商人也很難組織起像樣的慰勞物品,因此成大朋所準備的東西格外簡單粗暴——就全是一箱箱的現銀。在給範迪門留下了一對沉甸甸的金元寶之後,成大朋指揮着自己的隨從將裝着銀錠的箱子一路擡上了城牆。
由荷蘭人設計修築的巴達維亞城,其城牆輪廓是一個並不規則的棱堡結構,而荷蘭式的棱堡在戰爭史上毫無疑問可以佔據一席之地。荷蘭的獨立戰爭過程中,就是利用棱堡這種堡壘讓西班牙的軍隊在尼德蘭的戰事步履維艱,最終儘管西班牙人武力佔優,但卻因爲無法攻克爲數衆多的棱堡,不得不退出了這片區域。
荷蘭其大部分國土都是平坦的低地,幾乎無險可守,這就讓荷蘭人在戰爭過程中逐漸將堡壘設計得越來越複雜,單憑其結構就能爲守軍平添幾分戰鬥力。而他們在爪哇島西北角所修築的巴達維亞城,可以說是集中了荷蘭棱堡工事的精華,在防禦的可靠性方面,東南亞地區基本沒有第二處城市可以與之媲美。
當然了,在這個時空中由於海漢人的介入,棱堡不再只是歐洲殖民者纔會修建的獨特堡壘建築。事實上三亞的勝利堡,就是按照棱堡原理所設計的防禦型堡壘,其設計的防禦能力要求以不足千人的守衛力量抵禦十倍於己的敵軍,足見這種堡壘的威力。
在世界戰爭史中,棱堡從16世紀開始在歐洲廣爲興起,一直到19世紀後半葉才慢慢退出戰場。這倒不是有人發明了比棱堡更高級的堡壘形態,而是此時開花彈開始在戰爭中廣泛採用,傳統的棱堡城牆無法有效防禦這種新式炮彈的破壞,所能起到的防禦作用也就不像前幾個世紀那麼大了。不過從目前來說,開花彈這種黑科技也只有海漢才能完全掌握,但也還沒有正式列裝炮兵部隊,因此棱堡結構仍然是一種非常強悍的防禦體系。
巴達維亞城的主城牆並不高,成大朋目測其高度按照海漢度量尺只有八到九米,比起廣州府、肇慶府的城牆都要明顯矮一截,厚度倒是差不多。不過與明式城牆明顯不同的是,並沒有在夯土城牆之外包上一層牆磚,這是因爲磚石結構在火炮打擊下極容易損毀,並且會容易產生跳彈而增加守軍的傷亡。
另外在結構上也有着明顯的差異,這裡的城牆並非筆直的一條線,而是每隔一段就有一處向外突出的棱形結構,而城外在兩處棱形結構之間,距離城牆大約三四十米處,都築有一處小小的三角堡壘,裡面駐紮有一到兩百名不等的士兵,其位置也正好處於兩邊棱形結構的火力範圍之內。
在這一層防線之外,纔是連通水脈的護城壕溝。之前摸黑泅渡偷襲城下的馬打藍軍,就是被這城外的堡壘駐軍所發現,城裡城外的火力夾擊之下,很快就打退了夜襲的敵軍。
如果成大朋沒有去過三亞,那他大概會對巴達維亞城的這種古怪城牆感到很驚訝,不過有了勝利堡這個設計和施工更加成熟的堡壘在前,成大朋倒是覺得荷蘭人修的這城牆只能算是一般般。畢竟勝利堡早就完成了混凝土的結構改建,論堅固程度遠不是這夯土牆所能相提並論。當然他也沒有因此而放鬆,很仔細地通過雙眼和手腳來測量城牆的數據,並將其默默地記在心中。
成大朋在三亞培訓期間接受過專門的城防偵察訓練,其中的大部分內容就是由軍方和建設部的老師授課,讓學員學會如何在短時間內完成對城防工事的勘測,並將其結構複製到紙面上。而更高級的應用,就是通過觀察推測出城防工事的火力點、薄弱點、屯兵點等重點部位。成大朋能夠親身上到城牆上近距離進行觀察,自然是已經將這偵察任務的難度降到了最低。
不過老天爺似乎特別偏愛成大朋,還想換着花樣把難度再降低一些。成大朋和蘇克易上了城牆之後,很快便來了一名軍官接待他們。而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安排,這個名叫巴特的軍官居然跟蘇克易還沾親帶故,在本地所娶的女子跟蘇克易算是表兄妹的關係。雖然巴特本身有家室,在這裡娶的親只算偏房,但這層親戚關係倒是作不得假的。蘇克易言簡意賅地介紹了兩人的關係,成大朋立刻也寬心了不少,起碼這打交道的難度已經是降低了許多。
而這個巴特對蘇克易的態度顯然要比他的上司範迪門熱絡得多,在看過蘇克易出示的範迪門手令之後,臉上就已經沒有半點刻板的表情了,笑嘻嘻地用不太熟練的大舌頭腔說起了漢語:“多謝成老闆!”
成大朋謙虛兩句,便讓隨從打開銀箱,向巴特介紹道:“在下手無縛雞之力,也無法參與作戰,只能用這點東西來慰勞巴特大人手下的弟兄們,每人二兩銀子,請大人召集弟兄們來領取吧!”
巴特眼睛一亮,招過身後親兵吩咐兩句,當下便有人過來接手銀箱。成大朋當然也不會不識趣地堅持要自己親手發放,便示意手下人進行交接。至於這些銀子到了巴特手上還能漏多少到下面的人那裡,那大概就只能看他的心情而定了。
當然這些都不是重點,不管是銀子還是別的什麼,這些都只是成大朋用來套路情報的一個手段而已。這巴特正好是負責北邊城牆守衛的軍官之一,成大朋當然很希望能夠從他口中套取到一些第一手的情報資料。
“聽說馬打藍軍已經與我守軍交手,巴特大人可否指點一下這交戰之處,小人也想瞻仰瞻仰。”成大朋很謙卑地請求道。
巴特顯然也是一個沒什麼心機的人,聽到這樣的要求並沒有覺得不妥,當下就拉着兩人到了附近的一個棱形突出部,指着城外某處道:“看,那裡有一片趴下的灌木,就是炮彈的落點。”
成大朋首先注意的卻不是城外的戰場,而是這個突出部的設置。這裡是一處炮臺,佈置有兩門火炮。從口徑上看,應該是12磅炮,但炮身明顯要比海漢的制式火炮體積更大更粗笨。成大朋雖然不是軍事專家,但也接受過相關的培訓,知道這是因爲荷蘭人的鑄炮技術和材料都不如海漢,只能把炮身鑄得更爲厚重來保證其堅固。
成大朋再看看巴特所指的位置,目測了一下距離,便繼續問道:“巴特大人,小人看那處地方距離城牆至少有百丈之遙,這炮火竟然兇猛如斯,可斃敵於百丈之外?”
成大朋這一嚼古文,巴特就聽不明白了,只能由蘇克易翻譯過去。巴特聽完之後笑道:“其實這還不是我們的最大射程,這兩門炮至少能打到……嗯,用你們的度量單位,大概150丈左右。”
這個射程雖然比不了成大朋所知的海漢火炮射程,但也已經相當可觀了,只是不知道這火炮的射擊精準度如何,如果打得準倒還好,但要是最大射程下基本靠蒙,那就很難有什麼實際的威脅了。
成大朋故意裝作外行道:“如此利器,想必只要有個一二十門,大人便能守得住城防了吧?”
“一二十門?”巴特果斷搖了搖頭:“成老闆,僅僅是我所負責的北城牆,就部署了超過五十門火炮。如果戰事激烈,那可能還會增加城頭的火炮數目。”
成大朋道:“馬打藍軍竟然如此厲害?”
巴特這次沉默了片刻,纔開口應道:“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馬打藍軍也不是弱旅。我們有的武器,他們也有。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但這場仗不會輕鬆。”
成大朋聽了之後也沒有應聲,擡頭望向遠處。隱隱可見的敵軍大營外,有少量騎兵在外圍活動,看來也是在預防城裡的守軍出城襲擾。而在這些騎兵的掩護之下,大約有近千人正在城外的平原上挖掘工事,搬運一些戰備物資。雖然不知道馬打藍人會以怎樣的方式來攻城,但在聽了巴特的介紹之後,成大朋居然也對這場戰爭的走向感到有些惴惴不安了。
如果是海漢民團來守城,能比荷蘭人做得更好嗎?那是理所當然的吧,畢竟民團軍守衛的地方還從未被攻陷過。那如果海漢民團來擔當進攻一方,又該如何攻打這座堅城?
成大朋想着這些問題,不知不覺便有點走神了。蘇克易見狀,還以爲他真的是因爲巴達維亞城陷入危機而感到害怕了,當下好意安慰道:“成老闆,你要對守軍有信心才行。馬打藍國前兩次來攻城的時候,形勢遠比現在更危急。當時議事會還就要不要獻城投降進行過討論,要不是科恩大人一力反對,這裡早就變成了馬打藍國的地盤了。這幾年科恩大人趁着休戰期加固了城牆,又從西洋運來大量火槍火炮增加防禦力,實力比早幾年的時候強了不少。以在下之見,馬打藍國此次犯境,多半是要吃大苦頭的。”
成大朋回過神來應道:“蘇世兄說的是,有巴特大人這樣的將領帶兵鎮守,巴達維亞城定是有驚無險。敵軍來得雖多,但對巴特大人來說,這可都是實打實的軍功等着去拿啊!”
巴特聽了成大朋的恭維之後也非常受用,拍拍胸脯道:“放心好了,巴達維亞不是那麼容易被攻破的。馬打藍人會留下他們的鮮血和性命,作爲冒犯我們的代價!”
巴特大概是從成大朋這裡感受到了同仇敵愾的氣氛,在接下來的時間裡居然毫不避嫌地向他介紹了自己所負責的這段城防區域的狀況。成大朋倒是樂得無需再動腦子去套路,直接聽巴特自己介紹就夠了,適當的時候吹捧幾句,巴特就會樂呵呵地繼續說下去,渾然不覺自己正在向外人泄露重大軍事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