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的田野, 筆直的鐵道,旋轉的風車,佇立在田野中的磨坊,行走在鄉間小路上的四輪馬車……毫無疑問,這裡是鄉村,但並不是中國的鄉村。
這裡是德國的鄉村,準確的講,是德意志第三帝國的鄉村,距離柏林不遠,這條橫穿村莊的鐵路就通往帝國首都柏林。
鐵道上正行駛着一列漂亮的國際快速客車,整潔的車廂,動力強勁的車頭,無不顯示出歐洲工業強國的底氣,甚至就連車廂窗戶邊的掛衣鉤也非常重視細節,從這些細節也能看出工業強國在工業上的歷史傳承。
現在,秦宏文就站在車廂的過道邊,一邊抽着他的那根雪茄煙,一邊仔細的研究着窗邊那隻精巧的掛衣鉤,他驚訝於這種小工業品的細緻,實際上,那鉤座上甚至可以清楚的看見生產廠家的特色銘文,而這種銘文在中國的多數小工業品上是很難找到蹤影的,中國的小型工廠更重視控制成本,而不是追求這些細節,當然,歷史傳承似乎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從掛衣鉤上的銘文來看,生產這種掛衣鉤的是一家有上百年曆史的德國家族企業,相比之下,中國小型工廠忽視這種品牌效應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是小工廠,控制成本纔是最重要的,這關係到企業的生死存亡,爲了控制成本,中國的那些小老闆甚至可以動員全家老少一起參與到直接生產中去。
如果沒有關稅壁壘的話,秦宏文絕對相信,中國生產的掛衣鉤可以輕易擊敗眼前這種製造精巧但是同時成本也更高的德國掛衣鉤,因爲價格便宜,現在的中國工業品最突出的形象就是價格低廉,這是一個巨大的優勢,但是如果關稅壁壘問題不能得到很好的解決的話,那麼中國的商品就無法用價格優勢擊敗歐洲商品,而現在,中國政府正與德國政府就此問題進行磋商,併爲此專門向德國派遣了一個高級別的商務代表團,協助外交特使就此國際貿易問題與德國方面展開全面的談判,除了討論關稅壁壘問題之外,中德兩國還將就兩國之間的貿易全面合作問題展開新一輪的磋商,以進一步加強經濟上的合作。
秦宏文就是這個中國商務代表團的成員,他現在不僅是工商部次長,而且還有一頂“中國化學工業之父”的帽子戴在頭上,閃閃發光,讓觀者眩目,雖然在秦宏文自己看來,這頂帽子實在應該戴在那位範旭東先生的頭上,他這個半路出家的人戴這頂帽子,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作爲“化學專家”,秦宏文很清楚,德國的化學工業纔是世界上最強的,而他此次前來德國,一個重要任務就是與德國化學托拉斯企業進行談判,從德國引進數條更先進的生產線,用以更換國內那些陳舊不堪的舊式生產線,以保證更多化肥的生產需要,同時也可以爲戰時化學工業的迅速轉軌提供可靠的技術後盾,更重要的是,從這些德國最新式生產線的引進過程中學習更先進的技術和管理經驗,培養更多的化工人才。
經過二十多年工業的大發展,中國的工業進步相當明顯,但是化學工業一直是整個工業體系中最拖後腿的,這是短處,現在確實需要取長補短,當然,差距不是太遠,而且中國在航空業、電子業上的領跑地位也足以彌補這些缺點,而實際上,此次中國商務代表團訪問德國,一個重要任務也是與德國方面磋商關於航空業和電子業的合作問題,在這方面,兩國的合作將“非常明顯的增強兩國之間的友誼”,這句話據說就是德意志第三帝國的那位元首閣下親口對中國駐德大使先生講的。
顯然,德國元首對中國的飛機和通訊器材非常感興趣,自從歐戰結束之後,德國在航空業的發展上受到了許多制約,爲了饒過國際條約的限制,德國一直在與一些國家合作,發展與軍事工業有關的項目,飛機、潛艇都是具有代表性的,而德國的合作對象中有蘇聯,也有中國,而顯然中國更合適,因爲中國在亞洲,與德國相距遙遠,不像蘇聯近在咫尺,讓德國元首寢食不安,實際上,自從這位出生在奧地利的元首攫取了德國全部政治權力之後,中德兩國之間的軍事技術合作與交流就更密切了,德國陸軍甚至派遣了幾位將軍到中國,考察中國的裝甲兵建設。
身爲工商部次長,秦宏文了解的內幕比代表團其他成員更多,實際上,他在出國之前,就曾專門就此問題在總統府接受過總統先生的“建議”,在總統先生看來,中國“有必要協助加強德國的軍備建設”,而現在看來,德國人確實正在加快軍備建設的步伐,這從今年年初的那個“萊茵蘭危機”就可以得到證明,德國軍隊按照那位元首的命令開進萊茵河非軍事區,此舉不僅挑戰了歐戰之後形成的凡爾賽體系,而且也進一步挑起了德國國內的民族主義情緒,現在,整個德國正沉浸在收復全部國土的期盼中,而就在這種期盼中,柏林奧運會也拉開了帷幕。
現在是公元1936年7月22日,再過幾天,柏林奧運會就將正式開幕,屆時,秦宏文所在的這個商務代表團也將應邀參加現場的開幕式,見證一箇中歐民族的復興。
說句實話,對於柏林奧運會,秦宏文實在是提不起什麼興趣,雖然中國也派遣了一支規模龐大的參賽隊伍,但是到底能得幾塊金牌、銀牌、銅牌,秦宏文一點也不關心,這一點,倒是與商務代表團團長張激揚的立場截然不同,張團長這一路之上一直在關心體育代表團的事情,每天都要拍發電報,詢問已進駐柏林的體育代表團的安頓情況和運動員們的生活情況,體貼入微,簡直有些像是一位保姆,實際上,當商務代表團在意大利逗留的時候,張團長就在關心運動員的行程,而當時,運動員們還在西伯利亞鐵路上跋涉。
張激揚顯然認爲奧運會很重要,但是秦宏文卻認爲工業更重要。
站在車廂過道里抽完了那根雪茄煙,秦宏文將菸頭摁進菸灰缸,摁滅之後,從掛衣鉤上取下他的那頂禮帽,戴在頭上,又整了整衣服,然後推開門,走進他的那節車廂,這節車廂裡坐的多半都是商務代表團的成員,而秦宏文就在距離門口不遠的地方找了個座位,然後坐了下來,而坐在他對面座位上的人是一名身穿中國空軍軍裝的軍官,軍銜少校。
見秦宏文回到座位上,那名年輕的空軍少校咧着嘴笑了笑,說道:“秦先生,你的煙癮倒是很厲害,兩個小時不到,就抽了一根雪茄、四根香菸。”
秦宏文也笑了笑,說道:“啓文啊,你也甭笑,我抽菸是爲了緩解壓力,工作壓力,你是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當年,你父親帶領我們這幫人篳路藍縷、披荊斬棘創業的時候,那個精神壓力不是你們這一代人可以想象的,當年,外有列強虎視耽耽,內有敵對勢力上躥下跳,能夠把國家從水深火熱中拯救出來,而且還躋身有影響的大國行列,全靠我們這幫老頭子沒日沒夜的工作,當時,這抽菸就是緩解工作壓力的手段之一,而且,現在國內許多總長、次長的煙癮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落下的,有的人能戒,你父親就是榜樣,可是有的人卻戒不了,我就是代表。”
空軍軍官急忙將手指豎到嘴前,做了個噓聲的動作,說道:“不是跟您說了麼,不要暴露我的身份,您叫我‘賈少校’就行了。”
看到對方如此緊張的樣子,秦宏文樂了,搖了搖頭,說道:“賈少校啊,實話跟你說吧,現在這節車廂裡,知道你是趙振華長子的人不止我一個,張團長知道,他的助手也知道,實際上,自從你在羅馬登上這列國際快車的時候起,半個商務代表團就都知道你是趙振華的兒子了。我說你也是,那麼多國際列車你不選,偏偏選這列火車,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那名中國空軍少校正是趙啓文,趙北的長子,加入空軍已有差不多三年時間,在作戰部隊只呆了不到兩年時間,然後就被一紙調令給調到了西班牙共和國,在這個南歐國家協助該國空軍部隊改裝一批購自中國的戰鬥機,任務完成之後又被調到意大利,成爲中國駐羅馬大使館的一名空軍武官,爲此,空軍方面還專門將他的軍銜提了起來,由上尉提到少校。
“我也不想暴露自己身份啊,可是上頭催得急,當時就這列國際快車直達柏林,所以我就登車了,哪知道碰見了你們。”
趙啓文有些無奈,扭過頭去,看了眼旁邊那些乘客,總是覺得對方知道他的身份,不由懊惱起來。
“行了,行了。你也甭看了,他們不知道你的身份,我剛纔是嚇唬你的,實際上,這節車廂裡,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只有我跟張團長,其他人以前沒見過你。”秦宏文搖了搖頭。
“那就好,那就好。”
趙啓文懸着的心放了下來,然後看了眼放在身邊的那隻黑色公文包。
“到了柏林,你直接去使館?什麼時候回羅馬?”秦宏文問道。
“是的,火車站有專車接我,下了火車,直接去使館,我拿着外交護照,倒也方便。至於什麼時候回羅馬,這我現在也說不好,不過我倒是想在柏林多呆幾天,看看奧運會。”趙啓文點了點頭。
“奧運會有什麼好看的?獎牌拿得再多,也沒有什麼實際用處,還不如省點精力琢磨一下工業建設。”
“獎牌可以提升國民士氣,怎麼說沒有實際用處呢?”
“到底是年輕人,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也就看明白了,不過若論提升士氣的手段,還真找不出有誰比你父親更厲害的。”
秦宏文笑了笑,結束了這個話題,這時,他看見一名列車員走了過來,用英語、德語大聲喊着。
“柏林馬上就到,咱們準備下車吧。對了,啓文,如果你在柏林多呆幾天的話,沒事的時候就來找我,我給你介紹幾個女朋友,她們都是在德國的留學生,算是我的晚輩,都是大家閨秀,黃花閨女,你也一把年紀了,早就該成家了,不能老這麼打光棍。”
秦宏文一邊對趙啓文說着話,一邊站起身,指揮隨從人員從行李架上取行李。
“一把年紀?我才二十三歲,什麼一把年紀?您啊,還是操心操心您自己的兒子吧,我聽說啊,他在柏林又加入了一個什麼俱樂部,開始研究納粹理論了。”趙啓文戲謔的笑了笑。
“他敢!我送他到德國留學,不是叫他來反猶的,是叫他來學習化學理論的,他要是敢搞政治,我就把他叫回去辦工廠。”
秦宏文立即表明了他的立場,不過這個話題太敏感,他也沒多糾纏,而是又坐了回去,認真整理了一下公文包裡的文件。
“對了,西班牙爆發了內戰,你怎麼看?誰會贏?”秦宏文一邊整理文件,一邊詢問趙啓文。
趙啓文說道:“難說。我在西班牙沒呆多久,不過依我看,共和派裡的派別太多,一盤散沙,而叛軍方面相對更團結一些,指揮起來更順手,說起來,叛軍總司令佛朗哥當年我也見過一面,那個人倒是個職業軍官,行事果決,與老頭子倒是有幾分相似,不過才能遜色多了。當然,西班牙的問題其實還是一個國際問題,就看有沒有外國干涉,這方面,德國、蘇聯、意大利、法國都很關注。”
“老頭子?你把你父親跟一個叛軍頭目相提並論,要是他知道了,非教訓你一頓不可。”秦宏文苦笑着搖頭。
“我巴不得他大發雷霆,把我調回國內,那樣我就可以回空軍作戰部隊。當初,老頭子把我調到意大利做武官,那打的主意就是不讓我在作戰部隊裡服役,他呀,就是不想讓我上戰場。”
“上戰場?哪有什麼戰場啊,現在國內國泰民安,雖然國際局勢稍有動盪,但是大仗還是打不起來的。”
“打不起來?秦叔,您老太樂觀了。現在西班牙內戰一起,歐洲局勢立刻動盪起來,一旦把德國、蘇聯也給捲進去,說不好這歐洲什麼時候又會開打,那又是一場大仗,亞洲要想太平,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做軍人的,就是要枕戈待旦,隨時要做好上戰場的準備。老頭子的心思我知道,他也明白,這世界不太平,所以,他呀,就不想讓我上戰場,怕我被人給擊落了,他是還把我當寶貝疙瘩看呢。”
趙啓文氣哼哼的發着牢騷,就這麼牢騷一通之後,火車已駛進了柏林市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