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瀰漫,寒風刺骨。
“鏘嘁——————鏘嘁——————”
一列火車緩緩駛進車站,那滾滾黑煙和白茫茫的蒸汽彌散開來,使得能見度更差了。
還沒等車完全停穩,站臺上的監工就罵罵咧咧的將那些蜷縮在火爐邊的苦力們喊了起來,一邊喊,手裡的鞭子還一邊抽打。
“懶貨,都給老子起來!卸貨了!”
苦力們站起身,攏着袖子等在站臺上,一旦列車停穩,便可將那些悶罐子車廂打開,從裡面卸下各種各樣的貨物,美國的洋油,日本的花布,印度的洋藥,甚至是德國的軍火,都通過這條鐵路運到漢口,再由漢口裝上船隻,轉運到鄰近各省。如今國門大開,各種新鮮玩意涌進中國,若論見識廣博,恐怕除了那些留洋學生之外,就要數這火車站上的苦力了。
這裡是漢口劉家廟火車站,現在是京漢鐵路的終點站。
中國的鐵路建設發端於同治年間,太平天國戰爭尚未結束,英國、法國等國商人就曾多次向清廷提出修築鐵路的建議,但是因爲涉及內地通商權益和挑夫生計問題,再加上保守勢力的敵視,所以中國的第一條鐵路遲至1876年才得以在上海至吳淞間鋪設,即所謂的“淞滬鐵路”,這條鐵路一開始就掌握在英國商人手裡,由英國怡和洋行控股,由於此時清廷保守勢力依然反對修建鐵路,因此這條鐵路的修築權實際上是英商採取誆騙手段從上海道臺手中騙取的,從一開始修建就阻力重重,通車後不久就被迫賣給清廷,贖回這條鐵路之後,清廷立刻將其全部拆除,但因主持拆除事宜的是洋務派干將沈葆楨,因而使用了一個金蟬脫殼之計,將拆下來的鐵軌和機車、設備運到臺灣,爲丁日昌修建鐵路提供方便。
但因保守勢力的阻撓,丁日昌的臺灣鐵路到底是沒有修建起來,之後的數年之間,洋務派與保守勢力進行了數次交鋒,最終因爲中法戰爭的刺激,清廷纔開始認真考慮鐵路建設問題,1886年,在李鴻章的主持下,開平鐵路正式開工建設,中國的鐵路事業從此蹣跚的走入國人視線,甲午戰爭之後,隨着國力的進一步削弱,中國已無力獨自從事鐵路建設,庚子國變之後,中國的鐵路正式成爲列強新的瓜分對象。
作爲南北交通的大動脈,京漢鐵路早就在洋務派的規劃中,但直到1898年才正式開工建設,而且由於資金短缺,鐵路的建設完全依靠比利時財團的貸款,加之工程合同存在缺陷,最終導致京漢路權完全落入外國人手中,從鐵路的建設到運輸、用人、財務、調度、行政,全部經營管理均由比利時公司控制,爲鐵路借款開了一個極壞的先例。
從建成通車到現在,京漢鐵路一直處於比利時人管理之下,就連車站的站長、鐵路橋樑的管理人員也全部僱傭比利時人,雖然清廷已就贖回鐵路控制權問題與比利時方面進行交涉,但隨着“戊申革命”的爆發,此事已無限期擱置下來。
前幾天革命軍殺到湖北的消息傳來後,這漢口車站的火車頭和多數車皮都被比利時站長調到了河南信陽,以防落入革命軍之手,這兩天火車站的發車次數已減至每日一趟,武漢地區能跑的人早就跑到外地去了,火車站裡冷冷清清。
火車頭“吭哧吭哧”的喘着氣停了下來,那幾十節悶罐子車廂死蛇一般癱在了軌道上,讓人驚訝的是,這列火車的車廂格外的多,幾乎已達到了火車頭動力的極限。
苦力們急忙走上去,將那關着的車廂滑門拉開,這時才發現,那滑門上根本就沒上鉛封,正覺奇怪時,卻從車廂裡傳來直隸、山東味兒十足的國罵:
“你大爺的!這地方可比天津衛冷多了,可別跑錯地方,到了東北了吧?”
“**!這是南邊,冬天又溼又冷,可不比咱北邊,那是乾冷。這霧大的,都瞧不見站臺了。”
……
苦力們驚訝的發現,這些悶罐子車廂裡裝的根本就不是普通貨物,而是一個個的大活人,而且都穿着軍裝,手裡提着步槍,不少人的後背還靠着一個大揹包,揹包上卷着毛毯,式樣與那租界裡的日本兵完全一樣。
“北洋軍!北洋軍!”
“袁宮保的北洋軍!”
一些見識廣的苦力立刻從那軍帽上的鑲邊認出了這支軍隊的身份,不需旁人提醒,衆人便紛紛閃在一邊,攏着袖子互相咬着耳朵說話,紛紛猜測這支原本駐紮在北方的軍隊爲何要到這漢口來。
其實只要消息稍微靈通一些,就知道,前些日子,九江的革命軍已從江西殺過來了,這幾日“腥聞”一則一則傳到武昌,蘄州“陷賊”,黃州“陷賊”,“某總兵殉國”,“某道臺罹難”,“某人附賊”……驚得這湖廣上下的朝廷官員心驚肉跳,寢食不安。看到那些官老爺們惶惶不可終日,百姓們壓抑了多時的心情頓時好了許多,雖然沒人敢在嘴上說,但心裡都巴望着革命軍能早日殺來,還這中原錦繡江山一個朗朗乾坤。
由於參加太湖秋操的新軍一萬多人起義,現在的湖北新軍只剩下不到四千人,而據外國炮艦傳來的消息,那自稱“共和軍”的九江革命軍擁有至少五萬人,而且士氣旺盛,鬥志高昂,又一路招降納叛,“賊勢甚熾”,指望着那些巡防營,根本擋不住他們,革命軍一來,巡防營不是“附賊”便是繳械,一時之間,這滿清王朝在湖北的軍事統治竟有土崩瓦解之勢。
由於擔心留在武昌的湖北新軍殘餘部隊再次發動起義,湖廣總督已將這支很不可靠的部隊調到了城外,並將其建制打散,改以巡防營守城,原本駐守荊州的五千多名八旗兵已於昨日開進武昌,在城牆上架起大炮,防守省垣,帶隊的荊州將軍恩存放出豪言,誓與武昌共存亡。
本來,武昌江面停泊着不少炮艦,但前些日子安慶兵變,那些炮艦多數奉命東進,增援安慶清軍,現在的武昌江面上,只剩下兩條小駁船,臨時裝上大炮,充當炮艦使用,但對其戰鬥力,誰也沒有信心。
這幾日糧價也飛漲了不少,革命軍逼近一步,糧價便往上擡上一擡,武漢三鎮人心惶惶,謠言四起,不少有錢人家已紛紛拖家帶口逃到鄉下和租界躲避戰火去了,只有苦哈哈們還在這裡掙扎求生,無論是否打仗,這飯錢總是得靠自己去掙的。
苦力們愣在一邊,那監工也傻了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催促苦力們上前搬“貨”,正轉着眼珠子發呆時,耳朵一緊,已被一個軍官提着耳朵拽到一邊。
“這,這,這,還有這,這幾節車廂都裝的軍火,小心卸下來,放在站臺上。若有閃失,軍前正法!”那軍官拉着監工的耳朵,指着掛在最後的幾節車廂說道。
“是,是。”監工哪裡敢說半個“不”字?只得點頭哈腰。等那軍官丟了他的耳朵,這才揮舞鞭子,指揮那些苦力拉開車廂,搬運貨物。
衆人正忙碌時,那些車廂裡的士兵已紛紛跳下車,在站臺上列隊,隨後便開出車站,等車站的那位洋人站長帶着二頭趕來的時候,站臺上就只剩下幾個軍官和一些放哨的士兵還站在那裡了。
走出火車站的軍人們開始唱歌,歌詞淺顯易懂,琅琅上口。
“諭爾兵,仔細聽:家貧出孝子,國難見忠臣。朝廷抽釐借洋債,不惜重餉養精兵。一兵吃穿百多兩,七品縣令也不如;惜身不爲國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自古將相多行伍,他日衣錦還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