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88 我想和這個世界談談 07

我兒時的家就住在國道的旁邊,我當時騎着自行車,在危險的卡車和時常不亮的路燈下幻想,在未來的旅途裡,香車美女,奔向遠方。不想是破車孕婦,孩子還不是我的,連他媽都不知道孩子是誰的。娜娜在活躍了一陣子以後靠着側窗睡去,手裡還握着一個果凍。但是我帶着這個累贅是不能準時到達目的地接到我的朋友的。他只有我這一個朋友,我想,當他出來的時候,若沒有我,該會多麼孤獨。此刻繁星遠去,沉雲撲來。夜晚深到了它的極點。這一天漫長紮實,我和娜娜遠去百多公里,我輕輕地推醒了她。我說,娜娜,我們找一個地方住下來。

娜娜睡眼矇矓,對着我聚焦了一會兒,問我,這是在哪裡?

我說,國道上。

娜娜問我,我們要去哪裡?你要去哪裡?

我說,我們先住下來吧。

娜娜點頭,說,嗯,你繼續開,到了叫我。

我們正在接近一個城市,我本以爲遠處的燈火是大型的化工企業,但路邊不斷增加的補胎店告訴我,城市到了。路面也從兩車道擴充到了四車道,兩邊的牆上寫滿了標語。這裡正在評選全國文明衛生城市。這個城市相對這條國道並不呈夾道歡迎狀,它在國道的右側,在未來的幾公里中,每一條往右的支路都通向城市的中心,左邊依然是一些新興的工廠。路過了幾個路口以後,在一大片空地上,我看見了一座皇宮似的建築,我情不自禁地“哇哦”了一聲,開近一看,是法院,射燈將國徽照得熠熠生輝。在法院的旁邊還有一個龐大的陰影,我遠看沒有發現那裡還有一個建築,開近才發現那是比法院大十倍以上的建築,只有門衛的小燈亮着。這座建築擋住了月光,把法院大樓的一角淹沒在陰影裡。自然,那是人民政府的大樓。我沿着國道開了許久,這是第一次看見夜晚不亮燈的政府,讓我對這個城市陡生好感。圍繞着政府大樓一圈的射燈就像火炮一樣瞄準着它,我很想知道當華燈都亮起,這該有多壯觀。往旁邊開了一個路口,我看到一個很豪華的賓館,叫明珠大酒店。我將車停到酒店的門口,準備叫醒娜娜,服務生馬上示意我這裡不能停車。我說,我知道,我去前臺問問。

服務生說,那你也把車停好。

我問他,我的車停哪裡?

服務生告訴我,地下車庫。

我問他,我停在地面上不行麼?

服務生說,停在地下安全。

我駛遠一些,到了地面上的空停車位,叫醒娜娜,說,到了。

娜娜睡得投入,醒來以後有些難受,拉開車門將身子探出車外就吐了起來。

我象徵性地拍了拍她的背,環顧着四周。

娜娜吐完以後轉身淚眼汪汪看着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沒弄到你車上。

我說,不要緊。

娜娜突然透過我的車窗看見了明珠大酒店,大叫一聲,哇。

我說,怎麼了?

娜娜說,我們住這麼好。

我說,住得好點。你身體不大舒服,住得好點,好好休整休整,我們再繼續上路。

娜娜莞爾一笑,露出職業語氣,道,沒想到你是大老闆啊。

我說,哪裡哪裡,打完折應該也不貴,不過押金應該要交不少,這樣,我給你三千塊,你去裡面開一個房間,大牀雙牀都可以,到時候如果多的話,你就把錢給我,少的話你就出來告訴我,我再給你一些。

娜娜說,不用那麼多吧,應該。

我說,你拿着,以防萬一。

娜娜在車裡想了十多秒,說,嗯,那我去開,你在這裡等着。

我說,我在這裡等着,我正好把車裡收拾一下。

娜娜突然深情地凝望着我,我想,也許是她爲我所感動,我讓她住那麼好的酒店。車裡的卡帶播放着辛曉琪的《承認》,娜娜特地等到最後一個音符結束,然後突然鉤着我的脖子,吻了我一下。吻我以後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吐過,連忙說,老闆,不好意思。

我說,我不是老闆。

娜娜說,謝謝你。

我揮手說,你快去吧,天黑了。

娜娜說,早就黑了。

我說,別賴在車裡了,快去吧。

娜娜突然幫我理了理頭髮,淚水直接墜落。我說,你怎麼了?

娜娜說,你知道麼,以前我在髮廊做的時候,那時候店面很小,而且查得也嚴,所以都要出去才能做。那些客人,像你這樣有車的,一般都是開到郊外,或者就是開到一個小旅店,有的完事了甚至都不願意把我送回去,我爲了省錢,有的時候覺得沒開出多遠,我就走路想回到店裡,但是一走路才知道,汽車開一分鐘,我要走半個小時,而且我還穿着高跟鞋,可是我想既然我走了,我就不打車了,因爲反正都在起步費裡,要不然之前的路就白走了,於是我就一直走一直走,好不容易看到店的門臉了,突然又有一個開車的客人,和我談好了價錢,把我拉到很遠的地方,完事了就把我扔在國道上,說他有事情,要走,不順路。那次我真的想打車,可是我叫不到車了,我就一路又是走啊走,我的腳都起泡了,走了半個多小時,有車打了,可是我一想,我一打車,剛纔的路豈不是又白走,我真的不是心疼八塊錢的起步費,真的,我當時出去接一次客,老闆娘給我提成有八十塊,但是我真的捨不得我剛纔走過的路。我好不容易又走到店門口了,又停下來一個麪包車,問我做不做,我說,太累了,不做了。麪包車裡的人說,你客人那麼多啊,都做不動了啊。我說,我做得動,可我走不動了,除非你別開遠。他們答應了,然後我們就談好了價錢。

說到這裡娜娜頓了頓,我說,嗯,然後呢?

娜娜嘆了口氣,說道,我以爲呢,我以爲那天我生意好,一潑接着一潑。

我改正道,一撥接着一撥。

娜娜說,哦,一波接着一波,反正就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老闆,你看我這個成語用得對不?然後麪包車上的男的說,沒問題,讓我上車。他那個麪包車貼了大黑膜,我想,反正後面有大黑膜,我就讓他往旁邊一靠就行了。麪包車後面門一開,我穿着高跟鞋,光顧着看底下踏板了,我腳剛踏上去哪知道麪包車裡還有其他人,他們一拉我的手,我就給拽上面包車了,然後門一關,車就啓動了。我想,完蛋了,要麼是搶劫犯,要麼是強姦犯,我當時就嚇傻了。

我問娜娜,接着呢,是不是遇見歹徒了?

娜娜說,更慘,遇上“掃黃”的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

娜娜說,我很鎮定的,我告訴他們,我不是小姐,我是出來玩的。

但是他們掏出了錄音筆,我剛纔開價的那些話都給錄進去了。這幫人都有錄音癖,太陰了。我直接告訴他們,我沒有錢,我剛入行。那個時候我真的剛入行,很勤勤懇懇的,好不容易攢了一點錢,捨不得交罰款。後來他們就說,要不就沒收今天身上所有的營業款,還要我伺候他們車裡的三個人。

我關切地問道,後來呢?

娜娜說,後來我就和他們討價還價。

我問她,結果呢?

娜娜說,他們沒收了我三百多的營業款,但是留了我十塊錢打車回去。

我說,不是說這個,是他們提出的別的要求?

娜娜說,那我只能服從咯,但是我提出來的是一個一個來,而且其他人要在車外面等。反正我就是幹這一行的,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至少不用罰款。

我沉默不語。

娜娜說,後來我就想,我應該和他們一樣,也要有錄音癖,應該要買一個錄音筆,放在包裡,碰上這種情況就錄下來,然後向相關部門舉報他們,至少他們的工作就都丟了,這叫維權意識。那天我好心疼啊,當然,身子也有點疼,但最主要的是腳疼。早知道我就不走那些路了,都白走了。但是我工作了半個月以後,我就真的買了一支錄音筆。

我詫異地看着她,說,你真是敢想敢做,後來你成功了沒有?

娜娜一臉沮喪道,後來失敗了,上次來訛我的那些人只是城管,後來遇見了警察,沒的商量。而且他們還搜出了我的錄音筆。在政策寬的時候,別的小姐交代問題以後只關了一天就出來了,但是我那次關了三天。

我問她,爲什麼?

娜娜說,因爲他們說我可能不光光是做小姐,還有可能把嫖客的對話錄下來,然後去敲詐嫖客。我當時很生氣,說,你們怎麼能把我想象成那麼骯髒的一個人啊,我一向是賓至如歸的,我怎麼可能去敲詐他們呢?你們怎麼可以這麼污衊我呢?然後我向他們反映了我上次被城管的“掃黃”隊敲詐強姦的過程。

我問她,後來呢?

娜娜說,他們記錄了一下,但是我說了至少一千個字,他們只記錄了幾十個字,我估計他們不會去調查的,他們說,沒有證據,但是看我也不像說謊,但我還要多留兩天,要調查兩天,確定我沒有涉嫌敲詐的行爲以後纔可以。倒黴死了。喏,就是這支錄音筆。

娜娜在包裡翻了半天,將錄音筆翻了出來。在我面前晃動幾下,說,就是它,不過我現在也用不到它了,我最希望有一個照相機,可以把孩子長大的過程拍下來。不過現在能生下來養活就不錯了。這個錄音筆,後來我就用來唱歌。我錄了我自己唱的好多歌。但是唱得不好聽。和明星唱得不好比。但是比我那幾個姐妹唱得強多了。這個就送給你了,你保存好啦,給你放在扶手箱裡,我走了,我去開房間了。

我說,去吧。

娜娜打開車門,又轉身回來,凝望着我。

我又擺擺手,說,快去。

娜娜猛一轉身,快步向酒店門口走去。

我說,等等。

娜娜緊張地一回頭,問,怎麼啦?

我說,剛纔你哭什麼?你說着說着就沒有再解釋。

娜娜說,嗯,不知道,沒什麼,覺得你好,當客人要和我做的時候,都開的那麼破的房間,你都不要和我做,卻帶我去那麼好的地方。還帶我吃東西,讓我坐在車上那麼久,還聽我說那麼久的話,快有好多年了,沒有一個男的聽我說話超過五句,不過我知道的,我知道我是個什麼,你放心好了,謝謝你,對不起你。

我說,別多想了,主要我自己也想睡得好些,快去吧。

我一直目送她的身影,娜娜回頭了幾次,但我想她應該看不到我在看她。我忍不住有些傷感,娜娜走上了臺階,又回眸向我的方向看了一眼,佇立了幾秒,慢慢向酒店大堂走去,一直到我完全不能尋找到她的蹤跡。我踩下了1988的離合器,掛上了一擋,對着她走的方向輕聲說道,再見。

娜娜轉過頭去的那個時刻。我說不清是解脫還是不捨,我想,對於不相愛的一男一女,在一個旅途裡,始終是沒有意義的,她的生活艱辛,我願意伸手,但我不願意插手。我有着我的目的地,她有着她的目的地,我們在一起,誰都到達不了誰的目的地。此刻的她應該正在櫃檯上問服務員還有無房間,不知道她會爲我們要一張大牀間還是標準間,只可惜我已經上路了。

這是漫長的一天,我已經累了。我往前開出了幾百盞路燈的距離。也許是兩三公里,看見一個路口,我本想在1988裡蜷一晚上,這也算是挽回了一些經濟的損失,但我展開了地圖,離開我的目的地還有很多的公里。我是不是要上高速公路,不再在這國道上走走停停,但我擔心的是1988不能堅持那麼長距離的高速駕駛,畢竟這臺車的手續有問題,如果在高速公路上拋錨了,連個周旋的地方都沒有。混亂的地面道路是最好的地方。1988就像我周圍的人,國道就像這個雜亂的世界,在越無序的地方,我越能尋覓到安全感。這安全感的代價就是你要時刻集中精神,否則你就會被龐大的交通工具碾過。我已經身心疲乏,無論是什麼樣的地方,我多想躺在牀上。

我在那個路口右轉,看見了凱旋旅店。我已經對這個世界上亮燈的東西眼花繚亂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一路打着哈欠一路開到了這個旅店,我甚至分不清楚“旋”字和“旅”字的區別。不過這很正常,在我念書的時候,我就經常寫不利索“幼”字和“幻”字。我相信任何凱旋歸來的人都不會住在這裡,我選擇這個地方是因爲我實在沒有體力了,而且它看上去很便宜,100元以內就能搞定一晚上。我付了押金,在前臺領了一把鑰匙,住進了8301房間。我恨透了這樣的標記。301就是301。我第一次去大城市找我女朋友的時候,她在酒店等我,我就像沙漠裡的一顆仙人掌一樣突兀,我被四周的高樓晃暈了,到了酒店,我女朋友說,我在8202。我當時就說,哇哦,82樓。我女朋友說,傻,世界上哪有82樓的酒店啊。

後來我和另外一個女孩子住到了在86樓的酒店,就像住在雲端裡。

我覺得我那些逝去的朋友們應該是在這個高度翱翔着,不會再高,因爲他們都有一些近視。

我躺在了8301的牀上,舒展了身體,這廉價的牀墊是如此地熟悉,在我生命時光裡,在這樣軟硬的牀墊上,那些女孩子,要麼睡在我的懷裡,要麼轉過身去。我記得我還這樣地開導一個想自殺的女孩子,她是個美貌的女孩子,但是她不想活的原因是她覺得大家都只注意她的相貌,而她想讓別人知道,她不是隻有相貌。所以她很抑鬱。今天的我明白,她一定死不了,給她所有的自殺工具都沒用,她只是在以另外一種更加矯情的方式自戀,而抑鬱和自殺都是她增添美感的一種手段。她說,她感覺生活就像無底洞一樣把她往下拽,她不想活了。

我睡眼矇矓地說道,親愛的,生活它不是深淵,它是你走過的平原和你想登上的高山,它就像我們睡過的每一張牀,你從來不會陷下去,也許它不屬於我們,但它一定屬於你,你覺得它往下,是因爲引力,它絕不會把你拖下深淵,它只想讓你伏在地上,聽聽它的聲音,當你休息好了,聽夠了,你隨時可以站起來。你懂麼?

她說,我懂了。

我當時很自豪,因爲我自己都沒懂我在說什麼。回頭想來,只是我們都不知道周遭的艱辛,纔會文藝地感嘆。生活它就是深淵。我回憶過去,不代表我對過去的迷戀,也不代表我對現在的失望,它是代表我越來越自閉。天哪,那天躺在牀上,其實應該是那個要自殺的女孩子開導我纔對,我們總是被那些表面的抑鬱所矇騙,就像我看見的一些人,開導的都是別人,自殺的都是自己。好在我不會自殺,因爲我堅信,世界就像一堵牆,我們就像一隻貓,我必須要在這個牆上留下我的抓痕,在此之前,我纔不會把爪子對向自己。

我躺在8301的房間上,昏昏欲睡,但我總覺得這個房間缺了什麼,我不是說女人,但是作爲一個旅店的房間,它一定缺了什麼。我渾身不自在,起身尋探,還是不知所然,我又躺到牀上,突然發現,在我面前的電視櫃上赫然放着一隻收音機。我完全能理解這種招待所和廉價旅館的結合體沒有電視機,但我完全不能理解你要把收音機放在那麼遠的一個位置。

我把收音機放到了牀邊,插上插座,搜尋着電臺,好在再也沒有搜尋到任何的敵臺,搜到的都是友臺。我兒時的那臺收音機在兩週以後就還給了我。唯一不同的是在敵臺的那幾個頻率上都被嵌進了鐵釘,我再也不能停留在那個頻率上,這樣就徹底杜絕了我的耳朵落入敵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