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馬克看到報紙上還有人在寫那天的那場車禍,他們是那樣形容的:這是二十世紀末最後的一場大悲劇。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卻涵蓋了所有。馬克想,真的是一場大悲劇吧,可他活了下來,大家都覺得他幸運,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時候活着比死了更受煎熬,起碼對JUDY的家人來說就是這樣。
在和她的家人討論下葬事宜的時候,他提出希望能在她的墓碑上刻一句話,那是她生前最喜歡的一句句子。他們採納了他的意見。出殯的那天,是個晴朗的日子,他們家族的親朋好友都來了。大家都穿着黑色,從高處看,無邊無際的黑色,彷彿是一個深淵。她的哥哥也來了,眼睛通紅,佈滿了血絲,樣子有些憔悴,彷彿是失去了摯愛。他站在送殯隊伍的最後面,不被別人注意,但是馬克覺得,他是這些人裡最傷心的一個。
人生如浮雲,富貴如塵土。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
生命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人在母體裡的時候只靠一根臍帶維持和外界的溝通;然後出生,那時候只有一個小枕頭那麼大,皺巴巴的;然後長大再長大,也許會覺得辛苦,但之後回憶起來都感到值得;然後老了死去,或者還沒有老就死去了,就像JUDY一樣,變成一捧骨灰,只有裝到盒子裡纔是最後的歸宿。儀式進行到最後,大家紛紛開始上去獻花,她母親泣不成聲,需靠人扶着才能站立。馬克覺得悲慼。直到最後,他們都不會知道這個秘密:其實躲在那副軀殼裡的並不是JUDY,真正的JUDY。
“我不是JUDY,我只是一個借用了她身體的靈魂。我愛的那個人,我以爲他還愛活在這個世上,所以想要回來找他的。可是,太晚了,他已經死了,並且和別的女人結了婚,生了孩子,有了孫子。他的孫子就是你,我愛的人是你的爺爺。”他的耳畔又響起了那天JUDY對他說的話。那天,她告訴了他一個事實,一個荒誕但卻不得不信的事實。而這個事實就是,他以爲愛着的JUDY並不是原先的那個任性的大小姐,而是一個躲在她身體裡的別人的靈魂。
那個自稱是已經作古六十年的女人曾經和他的祖父愛的山盟海誓,在他們結婚之前,這個女人出了意外死了,於是,一段原本很美好的姻緣破滅了。他祖父在那姑娘的墳頭哭了三天,他的眼淚沒有喚回她的生命卻留住了她遠去的靈魂。她一直在生和死的邊口徘徊,希望等待他,等待她和自己在另一個空間從頭開始。不過她沒能等到,當她抓住最後還陽的機會回來找他時卻發現,時空穿越了六十年,她去的早已不是她和他曾經活在的那個年代。
命運就是這樣玩弄人於鼓掌之間的。她和他,在錯誤的時間錯過了彼此……
其實,JUDY本來就會死的,所以她才暫用了她的身體,也許早在她進入JUDY的身體裡的時候她就已經死了,只是她的靈魂又支撐着她的身體多“活”了三個月,這雖然短暫但卻精彩也刻骨銘心的三個月。當有一天,她也不得不要離開時,她的軀殼就毫無價值了。一場世紀末大車禍把他們都帶走了。
馬克終於相信,這個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註定好的,所謂的改變命運,創造生活,不過是人們給自己的希望。生活,即便可以被改變,但結局依舊會在既定的框架裡前行。就如同JUDY,她本來就會死,這是註定好的,即便後來遇到了佔用她身體的靈魂,這個死亡的結局也還是不可避免。改變的不過是被別人佔用身體的三個月,可在歷史的進程中,這一切終究只是個零。
馬克突然覺得自己很可悲。他在這整個故事裡究竟算什麼?見證人?旁觀者?還是男主演?一個曾經深愛着自己祖父的女人六十年後回到這個世界卻被自己愛上了,這就是所謂的宿命嗎?馬克開始迷惘了,他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待和緬懷他們的感情。那種荒誕的感受就彷彿是自己夜裡做了一個夢,醒來以後卻發現是真的了。他想,自己揹負着這麼大一個秘密,可是不會有人相信他的。是啊,誰又會相信這像電影劇情一樣的故事呢?可他確實存在,畢竟發生了……
終於,他還是選擇離開這個城市。因爲有些事情他一直想不通,雖然他知道那是無論花多少時間都想不出任何結果的事情,可是隻要自己留在這個地方就會一直想下去。這就好比得了抑鬱症的病人看到車燈總會覺得那對自己是個誘惑。是一種毒,更是一種無法根治的強迫症。
世界上總有有些傷口是需要用逃避和時間來讓它癒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