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你是否承認,謀殺都是人類的天性之一。
孩童會對生命產生好奇,他們會盯着蟲子或青蛙看一段時間,然後他們會用腳碾死蟲子,會用手投擲青蛙。他們樂於見到其他東西死去。
好奇爲何會變成這樣?無人得知。但若是等他們更成熟一些,這種好奇便會開始發展成一種衝動。
有些人剋制住了它,有人則沒有。
時代更替,歲月流逝,名爲道德和文明的外衣將這種衝動變成了一種潛在的暴力渴望,平日不顯,但一旦某個時刻到來,它便將爆發,用憤怒逼迫大腦,釀成衝動的血案。
可如果將時間再往前一些,讓文明回到蠻荒歲月,回到火焰尚未被燃起的時候,殺戮算得上什麼?
什麼也不算。
原始人沒有所謂道德觀念,他們殺戮是爲了生存,他們殺戮猛獸,也殺戮同族。
部落內的戰士會懷着恨意對另一個部落的戰士痛下殺手,酋長會在年老之後對覬覦自己位置的兒子產生不好的念頭,並真的弒殺自己的血脈。
母親殺死兒子,父親殺死女兒,家庭淪喪,野蠻橫行——然後,有一天,忽然有了火,然後是鐵,是房屋。
人們開始抵抗野獸,抵抗黑暗,抵抗一切。人們可以吃飽了,可以穿暖了,可以住在一個無需遷徙的地方。
於是道德開始被提倡。
人們不殺死至親,不殺死他們愛的人,他們知道這樣不好,也明白這樣會帶來禍患。這彷彿是一種約定成俗的規矩。沒有人提出,沒有人如此教導,但人人都知道它。
直到某一天的到來。
那一天,在亞歐大陸交界某處河流的村莊旁邊,一個男人手提燧石長矛殺死了他的兄弟。他滿懷恨意,原因已經無人知曉,但他的確恨着他的兄弟。
他用那把長矛插進了兄弟的身體中,鮮血飛濺在他的臉上,滾燙到幾乎刺痛皮膚。他一直看着他的兄弟死去才罷手,期間無論那受害者如何掙扎,如何尖叫,也決不罷休。
於是,自他之後,道德開始成爲一種隨時可被扔下的外衣。
但他爲什麼特殊?不,這第一樁謀殺案爲何特殊?僅僅只是因爲兇手謀殺了自己的兄弟嗎?
有關這點的答案,你需要找到當時還算年幼的一個男孩。那個男孩當時對未來一無所知,他在河邊幫助他的母親捶打衣物,渾然不知他的父親正在死去。
數年後,他從父親的頭骨上撫摸到了一個破洞,一種力量自他心中誕生,一個答案從虛空中傳來,抵達了他耳邊。於是這個男孩走出了他的屋子,找到了兇手。
他殺了他,不算多麼有恨意吧,也不算敵意深切,但他殺了他。
他爲他的父親復了仇,並親手殺死了他的叔叔。
這是至親之仇,無人可以指摘他。弒親之仇,不共戴天。
這個男孩直到數萬年後才意識到自己當年做了什麼,可惜的是,爲時已晚。
等到他發現此事時,他已經舉着火把和黑暗中的怪物戰鬥了無數年月,在此期間,他一直保護着他們,哪怕他們根本未曾知曉他是誰。
他看着他們從蠻荒到文明,從村莊到城市,他曾在某個國家危難之時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也曾漠視世界毀滅,看着輻射與毀滅將地球摧殘成就連他也感到陌生的模樣
然後就是現在了。
他是帝皇。
他是人類之主。
惡魔畏懼他,諸神厭棄他,他的事蹟在銀河間流傳,無數人都看見了他的模樣,聽見了他的名字——於是有某種變化開始悄然產生,這一切都被混沌的力量安靜地看在了眼裡。
亞空間內並無時間之概念,那第一樁謀殺案的回聲在物質宇宙的時間尺度上消失了數萬年,在亞空間內卻只是剛剛進入。
生靈的呼喚使它看見了這個人,看見了‘帝皇’的臉。
那個孩子的臉被它迅速地和這個頭戴桂冠的巨人聯繫了起來。它曾經是那孩子的叔叔,他怎麼會認不出自己侄子的臉?一個受害者,又怎麼會認不出兇手的臉?
於是一切順理成章,迴響被淬鍊,名爲德拉克尼恩的惡魔就此誕生。
它從人類之主的仇恨中誕生,源自謀殺血親的極端之罪。
回到過去,回到昔日的亞歐大陸交界,那個年幼的男孩讓他的叔叔死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心臟衰竭,他用自己的力量謀殺了他的叔叔,於是一切完整,成爲閉環。
仇恨,螺旋,復仇——德拉克尼恩的力量正是來源於此,四神爲它供能,復仇爲它加冕,藉由帝皇的過去,它成爲了一個化身。
若是有人能將亞空間攤開鋪平,變作一本巨大的詞典,便能在標註有帝皇的名詞下方找到一個索引。
德拉克尼恩——六個音節,拗口無比,它的釋義是什麼?
帝皇之敵。
僅此而已。
它是帝皇最初的惡意,最初的恨意,最初的一次殺戮。帝皇越強,它對帝皇的威脅便越大。
無人可以逃脫自己內心中的黑暗哪怕他是人類之主。
看看此刻的人類之主吧,看看他躺倒在地的模樣。血液不斷地流,已在他身下製造出了一片河流。傳說中他不會流血,傳說中他是無人能阻攔的神祇,而現在呢? 他安靜地躺着,臉色蒼白無比。從未有一刻,他如此虛弱。早已忘卻的劇痛迫使他低沉地喘息着,黑髮披散,毫無君主之威嚴。
但他在笑。
卡里爾·洛哈爾斯站在他身前,手中握持有一把長劍,一把非常華麗,非常邪惡的長劍。漆黑的金屬與慘白的骨頭彼此糾纏在一起,塑造出了它扭曲的模樣。
無數張尖叫着的臉在劍身上翻滾不休,人類之主的血還殘留在其上,被它貪婪地吞噬。
哪怕正被握在手中,它的掙扎也仍然劇烈。仇恨催動着它,惡魔的天性讓它無比飢餓,渴求更多來自唯一仇敵的鮮血。
但它已經無法再更進一步了。
卡里爾緩慢地、堅定地、無可違逆地握緊右手。頭頂王冠嗡鳴不休,慘白利爪一根根搭在劍柄之上,迫使它安靜了下來。
他提着劍,行至帝皇面前,將他一點點地從地上扶了起來。一個如此偉岸的巨人,此刻卻顯得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平凡人,除去身形巨大以外,竟然就連呼吸也微弱至極。
與此同時,網道的更深處傳來了一陣宛如破碎般的聲響。
“我記得,我當時沒有同意這個預案。”
骸骨如是開口,聲如雷鳴。
“你真的明白伱在做什麼嗎?泰拉本就因我的存在而飽受混沌之力的浸染,而現在,你主動在這裡讓人呼喚了我。你讓這裡成了一名神祇的祭壇。”
“如果不這樣,你要怎麼回來?”
帝皇微笑着反問,那是一個勝券在握的微笑。
“奸奇的計劃是一環鎖着一環的,祂既然偷走時間,吸引你離開泰拉,就證明馬格努斯根本不重要。祂的目的是什麼?是引你離開泰拉。祂帶着你在宇宙內四處穿行,刻意拖延時間,不正是爲了這一刻嗎?”
他擡起手,指了指那把劍。
“祂想殺死帝皇。”這個虛弱且疲憊的人安靜地說。“而帝皇無法與德拉克尼恩爲敵,同理,馬卡多也不行,禁軍也不行,泰拉上的任何人都不行。只有你可以,卡里爾。”
眼眶中燃燒着復仇與憎恨之火的神祇閉口不答,網道深處的破碎聲繼續傳來,持續蔓延,無可阻擋。泰拉已經成爲了一位神明的祭壇,而網道.無法繼續存在。
它將破碎。
“功敗垂成。”帝皇低聲說道。“終究還是要我自己毀掉一切,但這不要緊,不破不立。”
“既然祂們這麼想要一場戰爭,那我們就給祂們一場戰爭。既然祂們這麼想要一位神祇,那我們就給祂們一位神祇。”
他擡起頭,透過復仇與憎恨之神的面具凝視起了那個存於其下的人。他的凝視是如此直接,如此銳利,直達人心。
然後,他緩緩開口。
“替我給他們傳達一個命令吧,神明。然後,我們便可並肩而戰。”
——
自戰爭開始四個小時二十二分鐘以來,羅格·多恩的通訊耳麥內終於有沙啞的聲音傳來。
他立刻中斷了手上的一切動作,他的兄弟費魯斯·馬努斯和福格瑞姆也是如此。而若是有人能將視野放遠,將視線放至整個泰拉,便會四處看見相同的景象。
惴惴不安的平民們爲街道上的廣播喇叭而駐足,焦頭爛額的貴族和高官們欣喜若狂地等待起了通訊中的下一句話有無數人聽見這個聲音。
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個聲音,甚至包括網道中的戰士們。
拉·恩底彌翁也是其中一人,他的統領康斯坦丁也是其中一人,放眼他們身後,就連機僕也同樣聽見了這個聲音.就連機僕也爲之駐足不前。
那麼,惡魔們呢?
當然,它們當然聽得見。於是它們顫抖,畏懼、飽含恨意地吼叫,殺戮被停止,遇見天敵般的恐懼感迫使它們僵硬了身體。
可是,爲何?爲何會這樣?到底是誰在說話?
後世有學者記載,在這一日,在泰拉破碎之日——帝皇進行了一場簡短的演講,全篇不過五十五字,卻在此之後激勵了人類長達一萬年。
無數人唸誦它而死,無數人唸誦它而生。
“泰拉上的忠誠者們,戰士們,帝國的子民們。”
“就是此刻了。”
“已無逃避的意義,已無撤退的機會。只有奮戰,唯有奮戰。”
”爲了人類而戰吧。”
“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