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前進。”亞戈·賽維塔里昂說。
艦橋空蕩,除他以外無人待在這裡。黑暗羣星的光輝在近乎虛幻的觀察窗上略顯詭異的閃爍着,它們看上去幾乎像是一隻又一隻的眼睛
賽維塔偶爾會將這些眼睛想象成一個瘋狂神祇用以觀察外界的橋樑,而他知道,在亞空間中,它們的確如此。
那裡不存在正常的事物,就算是可以帶來安息的墓地,其內安葬着的都是一羣瘋狂的亡靈。
它們是不會對毀滅世界這件事抱有什麼猶豫的。
午夜之刃的初代戰團長面無表情地坐了下來,夜之魂號有兩個指揮座,一個是凡人尺寸,承載着歷代船長的咆哮,另一個則已經空蕩了近萬年之久,直至今日。
賽維塔安然無恙地坐了上去,鏈鋸戟斜靠着右側扶手,已經更換過的單分子鋸刃安靜地待在凹槽內部。
它們閃着光,他的盔甲則不同,這件源自軍團時期的古老動力甲是機僕和戰團僕役們的噩夢。無論他們如何擦拭,它都無法像其他的盔甲那樣鋥光瓦亮。
僕役們在私下裡認爲它是活着的,以光線爲食。
賽維塔知道這件事,但他不想去理會。與夜刃同行是需要勇氣的,而且,這僅僅只是最基本的需求,多數人的勇敢在獰笑的惡魔們面前和砂礫堆砌的城堡沒有區別.
他們已經付出了許多,他沒有再去要求更多的資格。
“錯誤?”賽維塔忽然開口。“我犯了什麼錯?”
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寒風拂面而過,聲響漸大,如冤魂的嗚咽。賽維塔不耐煩地將頭靠在了指揮座上,沒有再去理會那陣寒風。
但它似乎不想就這樣善罷甘休,自那些無人使用的古老機器之間吹拂而過,它帶着濃重的鐵鏽味狠狠地撞在了賽維塔的臉上
這就好像迎面被人潑了一盆冷血。
賽維塔沉沉地呼出一口鬱氣,隨後總算是出言反駁:“不讓你留在物質界就是一種錯誤?我要上哪裡再去給你找一顆垂死的太陽?”
風聲依舊。
“不,你想都別想。那些星系都是有人居住的,而且,他們的太陽也十分健康。你我有什麼資格去剝奪他們賴以生存的東西,還是說,沈就是這樣教你的?”
賽維塔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撐住自己的臉,左手如閃電般探出,尖銳的五指在空氣中猛地握緊,抓住了一縷微風。它沒有反抗,只是悄悄地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了。
艦橋上就此重歸寂靜,再也不見任何響動。他滿意地笑笑,側頭看向了舷窗之外,開始估算這趟航行還能持續多久。
夜之魂現在已經不屬於物質界了,它停留在這裡的每分每秒都需要‘燃料’,也就是說,當考斯那顆太陽最後的餘暉也燃燒殆盡之時,夜之魂便不得不重歸荒原,停泊在死者們的骨灰之下。
或許未來她還會被喚起,但是,這趟旅途註定將在不久後結束
“加大馬力吧。”賽維塔煩惱地下令。“看看你能不能在燃料耗盡以前趕到安德芒。”
作爲迴應,一陣微風吹拂而過。賽維塔提着他的鏈鋸戟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主艦橋。
安德芒是奧特拉瑪五百世界的南部分區首府,萬年前的時候,它還是個不怎麼受重視的偏遠世界,現在則已經成了一個被開發得相當不錯的星系。
駐防力量強大,配有一顆鑄造世界,每年能夠穩定地產出戰艦以及各類武器護甲。這裡雖然地處偏遠,但絕對算不上貧瘠,能夠完全做到自給自足。
而賽維塔則知道更多事情——羅伯特·基裡曼將他的一支反靈能部隊安置在了這裡某處。
不,或許不應該再將其稱之爲部隊,而是戰團
賽維塔若有所思地沉入黑暗之中。
沒有阻礙,他輕而易舉地抵達了一間會議室,這裡已經被擠得滿滿當當。倖存下來的考斯之子們中的軍官正在相互辯論,夜之子們則默不作聲地待在一邊,完全沒有要參與進去的打算。
這件事讓賽維塔皺起了眉——他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過多少次這件事了,但是,不管是夜刃內部,還是其他四個子團似乎都喜歡在這種場合保持沉默。
簡直是屢教不改
他略顯惱怒地走出黑暗,討論的聲浪爲之一滯,但很快就再度繼續,考斯之子們已經學會對這種事視而不見了,賽維塔卻並不爲此感到開心。
他面無表情地走向赫克特斯·卡爾吉奧,考斯之子的戰團長正對着一塊數據板愁眉不展。
“爲何如此心事重重,卡爾吉奧?”
戰團長沉默地搖了搖頭,將手裡的數據板遞給了賽維塔。那上面的數字絕不使人感到愉快,賽維塔也禁不住皺起了眉。
夜之魂的燃料隨時都有可能見底,就算他已經開始自己爲它供能,也無法減緩這種趨勢。
他必須控制住自己的力量。
如果捨棄掉軀殼的話,他的確毫無壓力地可以讓夜之魂號再航行個幾年甚至十幾年左右,但那麼做的話,安德芒這個星系也就毀了.
復仇的螺旋會把那裡的每一顆星球都拖進去。
但他們已經沒有什麼補給了。
人們需要食物,阿斯塔特們或許可以不吃不喝地生存上好一段時間,但此刻的夜之魂上並非只有阿斯塔特存在,考斯的平民和輔助軍們同樣也在其中。
他們已經航行了整整一週,每一點隨軍補給都早已被分發給了平民們。軍人們還能憑藉軍紀再支撐幾天,平民們可就另當別論了。
賽維塔知道飢餓的滋味,他也知道飢餓能夠讓人變成什麼東西。
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儘快找到一個能夠提供基本補給的世界——別覺得這件事很容易,哪怕放在今日,極限星域內也並非每個星系都適合人類居住。
總有些星球不歡迎人類,不幸的是,他們的航線上基本上都是這樣的世界,如果夜之魂號無法在燃料耗盡以前將他們送到安德芒的話.
“我明白了。”賽維塔說。“那麼就稍微轉換一下方向吧,我記得安德芒前不久還在進行調查,他們的報告顯示,南部首府附近有好幾個有人居住的星系尚未得到完整的開發。”
“這些星系多數都是在大遠征期間派遣過殖民者的,雖說之後因爲星炬光輝的減弱和你們失去了聯繫,但他們應該還活着。我們先進行補給然後再做其他打算。”
卡爾吉奧嚴肅地點了點頭。
他沒有問賽維塔爲什麼比他——一個基裡曼之子——還要了解極限星域。
會議很快結束,考斯人在夜之魂號帶來的超自然的寒冷中又勉強挺過了兩天的時間,他們一直都對星空抱有某種不可言說的浪漫幻想。
而現在,這種幻想已經徹底死去。虛空航行絕不浪漫,事實恰恰相反,它危險至極,昔日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難放在眼前似乎都不算什麼了
但他們還是挺了過去,在航行的第九天,他們在航線上發現了一個小小的世界。
夜之魂號那些無人操縱的儀器給出了‘適宜居住’的評價,遙感測繪則顯示它並無任何軌道上的防禦力量。
於是一切順理成章,他們在當地清晨駛入軌道,進入大氣層,並降落在了一處平原。草地上的露水被狂風吹散,夜之魂號也隨之一同化作了泡沫般的幻影,消失在了空氣之中。
從考斯帶走的一些載具在此刻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平原四周的情況很快便被查明,與此同時,考斯機械教的神甫們在此過程中顯現出了驚人的效率。
不過短短四個小時,一個具備一定程度防禦能力,能夠自主發電,配備有數個醫務室的營地便被建立。
當來自考斯的重型機槍與火炮陣地也開始被一一佈置,此前離開營地外出探查情況的偵察兵們也乘坐着載具滿載而歸,他們帶來了足夠的食物,以及一些讓賽維塔頭疼不已的情報。
“獸人?”他吐出一句咒罵。“他媽的。”
——
羅伯特·基裡曼點燃火把,走上了城牆。火光將他的影子拉得非常之長,看上去完全不是人類該有的模樣。
納馬斯——即他腳下的這座城市——並不大,但它的初代領主是個非常有先見之明的人,他嚴格地督促工匠和人民建造了厚實寬闊的城牆,併成功地掏空了自己的錢財,以及人們的錢財。他最終死在人們憤怒的草叉之下。
幾年後,他的稅務大臣在衆人的推舉下登上了領主寶座而他下達的第一個命令就是繼續維護城牆。這一次,沒人再有什麼意見了,因爲綠皮們已經和他們打了一年多。
時至今日,納馬斯也依舊保持着這個傳統。
基裡曼喜歡這件事,但他不會將它說出口。他已經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能夠對周遭的人們造成多大的影響,他開始謹言慎行——或者說,少言寡語。
他做得多而說得少,那些自認爲是他僕從的人們對此時常表現得惶恐不已,認爲是自己有哪裡做的不好,從而導致了他的不滿。
這種想法讓基裡曼非常煩惱,但他也沒什麼辦法。
他走向這段城牆的中段,那裡有個人正在等待。他今夜在此率領士兵執勤,而基裡曼正是爲他而來。
他沉重的腳步聲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力,他的目標轉過頭,對他身後的人們做了個手勢,穿着厚皮甲的士兵們便在敬禮後回到了城牆末端的塔樓裡稍作休息。
若是放在尋常,他們會很樂意執行這個命令,但現在,他們卻走得很慢,甚至是依依不捨——每個人都會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看羅伯特·基裡曼,想從他這裡得到些鼓勵。
基裡曼強迫自己和每一個人對視。
與此同時,多米恩也走到了他面前。他渾身是血。
“大人.”盔甲破爛,面容慘白的騎士撫胸鞠躬。“您有什麼事?”
我有些問題要問你。基裡曼說。今天凌晨的時候,我們在這片城牆上的士兵們彙報說,他們看見天上有東西。
眼球腫脹到幾乎要掉出眼眶的多米恩恍然大悟,他點點頭:“啊,我也聽說了。但這大概只是他們的幻覺,或是錯誤地將暴風雨來臨的前兆錯誤地當成了.”
基裡曼搖搖頭,打斷他的話。
空氣中的溼度沒有變化,也沒有起風,更何況現在並不是雨季,多米恩。他們要麼就是集體發瘋,要麼就是真的都看見了什麼飛在天上的巨龍。無論哪一種,這對我們來說都不是好消息。
“但巨龍僅僅只是神話傳說裡的生物,大人。”騎士疑惑地說。“如果它們真的存在,我們這些年裡早就看過無數次了。”
我在沒有出現以前,伱們不也認爲我是神話傳說裡存在嗎?放寬眼界,多米恩。如果那不是巨龍,而是戰艦呢?
“戰艦?”騎士更加疑惑了。
基裡曼凝視着他,沒有再說什麼。那個從他從記憶裡得到的詞語現在已經變得無關緊要了。
今夜的月光尤其強烈,可能是因爲雲層被那所謂的巨龍扯碎了的關係。這月光照在多米恩身上,直直地穿透而過,彷彿他並不存在。
基裡曼手中火把以及不遠處火盆的光亮沒有照亮他的臉,那張臉仍然染血且蒼白。
“大人?”騎士貌似一無所知地呼喚。“我已經死了,大人。”
是的,我知道。基裡曼閉上眼睛,在心裡如此回答。
騎士多米恩的確死了,死在了那片草地之上。他的死因很好概括:劇烈的驚嚇,以及過度的勞累引起的心臟停跳。基裡曼也知道原因——他當然知道了,他就是罪魁禍首。
他移動得太快,表情又太猙獰.他在那個時候太焦急了,大腦一片空白,他只想讓多米恩不要發出尖叫。
他甚至已經做好了給騎士解釋清楚一切的準備,畢竟,這些秘密存在他心裡,對他自己而言也是一種折磨。
但多米恩死了,他的死法非常荒誕,但也非常合理。
你在死前大概以爲我是什麼怪物吧?多米恩?這纔是你爲什麼會害怕成那樣。
羅伯特·基裡曼睜開眼睛,而多米恩已經消失不見,他的愧疚卻依然存在。按照常理來說,一個凡人的生死不該被他如此在乎
但是,他就是在乎。如果他沒有使用羅伯特·基裡曼這個名字和這個身份的話,或許他就不必在乎這些事,他可以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可他現在是‘羅伯特·基裡曼’,是帝皇的兒子,是本地神話傳說中的光輝之子,註定要拯救所有人的英雄。人們爲此信任他,依賴他,甚至願意爲他而死。
既然如此,那他就必須在乎。
月光依舊,基裡曼轉身離開,走下了城牆。他能聽見士兵們在塔樓裡的竊竊私語,那些滿是信任與敬仰的話語讓他感到了加倍的痛苦
他很快便回到了領主的宅邸,這裡除他以外已經沒有人居住了,卡莫領主自願將這裡讓了出來。當然,也僅僅對他而言是自願。
對於基裡曼來說,這完全就是一種強迫,他確信,自己當時如果不答應,卡莫領主就會當場死給他看。
那個老人是真的將他視作救主,因此全心全意地跟隨他。在他樸素的世界觀中,神之子理應享有最好的東西。
基裡曼苦笑着走入宅邸的最深處,這裡曾是卡莫領主用來存放葡萄酒的酒窖,現在卻瀰漫着一股隱約的臭味。
一張木牀被擺在了空蕩的酒窖中央,白布蓋在其上,呈現出一個人性的輪廓。基裡曼走過去將白布掀起,看見了貨真價實的多米恩。
他咬緊牙關,對自己的所作所爲感到由衷的厭惡。緊接着,他彎下腰,用右手輕輕地扭開了騎士早已被切開的頭蓋骨。
“我很抱歉。”基裡曼痛苦地說。“但我必須這樣做。”
他眼前浮現出不久以前的那場烈火——卡莫領主存放的葡萄酒被付之一炬,在燃燒的火光中,綠皮的屍體噼啪作響。但是,無論燒灼多少次,它們的屍體組織都無法被完全清除。
於是基裡曼知道,用火來永絕後患的計劃是無法實現了,至少這樣的火焰無法實現。他的腦中有一個詞,名爲鉕素,而他現在絕無可能合成出這種元素.
他只能劍走偏鋒,他必須如此。因此,他有了一個堪稱瘋狂的計劃。但這無關緊要,瘋狂就瘋狂吧,他發過誓要保護他們。
他看向騎士被打開的頭顱,在那本該存放的大腦的地方,有一團淡紅色的肉塊正在跳動,看上去彷彿具備生命。
基裡曼以顫抖的手將頭蓋骨安了回去。
那塊肉來自他的心臟部位,他能察覺到。哪怕離開體內,他也依舊能夠感覺到它的跳動,以及它現在的狀況.
它正在改變多米恩的屍體。
基裡曼無力地坐在一旁,開始等待天亮。他不知道,在領主宅邸的庭院內部,一隻黑鳥正歪着頭凝視地面。它的目光彷彿能夠直達地下室,看見這裡的一切。
冥冥之中,一個聲音輕笑着響起。
“看吶!看那悲慘之王,他華麗的盔甲下沒有血肉存在.他宣誓成爲盾牌,但他不過只是個騙子!”
難聽的鳥叫聲開始在城市上空迴盪。
“且看他的人民——”祂大笑。“——何時纔會發現他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