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號門診樓

吃晚飯的時候,大家竭盡全力地消磨着時間,因爲一旦手頭無事可做,無盡的恐懼便會蜂擁而至。留下過夜絕對不是個理想的選擇,現在包括力挺科長決定的我也開始這麼認爲,科長這個決定的順利貫徹實施,充分說明了我們這個集體其實是一個團結一致並且異常理智的集體,如果要想今後在這裡順利工作的話,今晚的留下非常必要。何況,科長畢竟是領導,在這樣一個完全陌生又危險重重的環境裡,無條件地服從領導是非常有必要也是絕對重要的。

科長提議打地鋪,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舉手贊成,因爲大家已經做好了一夜不眠的打算,看來大家對科長的決定的無條件服從徹頭徹尾地感動了科長,他一再堅持將自己的地鋪打在門口。他的良苦用心一目瞭然,但我死活不同意,我認爲今天這個決定的順利實施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何況我年紀輕輕的總不能讓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爲自己站崗放哨吧,其餘的四人對我們兩人的爭執置若罔聞,很顯然,他們已經提前進入了恐懼狀態。

夜幕降臨,掩蓋了周圍可能存在的一切光亮。

趁着大家準備休息的空當,我有必要插一句,介紹一下醫院的地理位置。

醫院位於城市的西郊,基本接近城市邊緣,周圍原本是幾家國有工廠,後來有的倒閉,有的搬遷,基本只剩下一些破舊廢棄的廠房。所以從地理位置上來分析,醫院四周的狀況可想而知了,我們幾人的處境更是一目瞭然,就像茫茫海面上漂浮的一葉孤舟,海岸上的燈塔遙不可及,並且周圍充滿了驚濤駭浪,隨時就可能將船打翻,我們也會隨之葬身海底。

當然,還有一個更加恐怖的客觀困難,那就是醫院沒有電。倒不是害怕孤魂野鬼偷電用,而是擔心比孤魂野鬼還要膽大的人來搞破壞,“挖社會主義牆腳”。據說電力局曾經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教訓:好像某家工廠關門時沒有及時將電源掐斷,沒多久便滋生出一家地下加工窩點在夜以繼日地浪費國家資源,搞得電力局非常被動,所以這次電力部門當機立斷將電給掐了,據說掐的時候人還沒撤光呢!

總不能讓本來周圍就風高浪急的小船一團漆黑吧?科長在白天的時候就已經未雨綢繆,讓老K出去買飯時捎回來一包蠟燭,現在全部派上了用場,十支蠟燭一起熊熊燃燒,這是老K的主意。

“不行!”科長並沒有被這壯觀場面感染,而是透過現在看到了將來,“先點上五支,十支一起點萬一半夜裡燒盡了怎麼辦?”於是五支一起撤了下來。

昏黃的火苗無規則地跳動着,似乎整個屋子裡的一切人、物一起跳動,包括這些人、物的影子。在我看來這情景比黑燈瞎火還要恐怖,但我沒有將自己的這一想法說出來,生怕老K會帶頭大哭起來。

房內房外都靜悄悄的。

我仔細分析了一下,房內房外各有兩種聲音。房內是六個人的心跳聲和呼吸聲,房外是風聲和樹葉擺動碰撞的聲音。秋天的風是極不規則的,時有時無,時大時小,有的時候你認爲已經停了,但突然它又會吹得窗戶聲聲作響。地上的落葉亦不示弱,總是藉着風的突然出現竭盡全力地證明自己的存在,有好幾次一團落葉被風吹起,一下打在玻璃上,驚得老K一躍而起,驚恐地問道:“誰?”

這樣幾次反覆折磨得大家筋疲力盡,最終科長忍無可忍了,哀求道:“老K呀,不要折騰了好不好,不到天亮我們幾個非被你活活嚇死不可!”

老K老實了許多,他非常明白,萬一我們被他嚇死了,他只有死路一條了。半夜,我的睏意來了,並且一發不可收拾,我睡眼矇矓地望着他們:“我可要睡了!”

他們全都瞪大眼睛齊刷刷地望着我,一臉的羨慕,他們實在無法理解我哪來的睏意。當然,此時此刻一點不怕是不可能的,只是白天樑希鬆的那條短信給我吃了定心丸,他說過今晚不會發生什麼!

我覺得很有必要相信他的話,從第一次看到他時我就有這種感覺,具體原因也說不清楚。但我確定,對於這裡發生了的或者是正在發生着的一些事情他是知道的,只是他還沒有足夠的證據加以證明,現在他就一直在尋找證據,就這樣想着,我不知不覺地進入了夢鄉。

我所有的夢都雜亂無章,有的人冒出來還沒說完一句話就不見了,比如樑希鬆;有的人老是在我耳邊唉聲嘆氣,比如老K。但有一雙眼睛從頭至尾一直在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的主人不言不語,不動聲色,我想靠近她時,她就飛快地向後退去,但當我轉過身來時,她似乎又一下站在了我的身後,眼神悽切哀婉……

突然間,我感到身子劇烈地搖晃起來,有人急促地呼喊着我的名字,我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混亂的意識立刻被科長和老K的笑臉取代:“小夥子,該起牀了!”

我睡眼矇矓地環視四周,天已大亮,一縷陽光照進室內,溫暖且溫柔,大家已經開始了忙碌。看來,昨夜一夜無事。

“嗨!這破地方,盡是虛驚,得嚇死我多少腦細胞呀?”老K一臉的得意,是取得戰後勝利的那種,其他人都隨聲附和。

這時我的手機又響起了,是樑希鬆!

樑希鬆發來短信:怎麼樣?

我回:一夜無事!

對方接着回覆:呵呵,我沒說錯吧?不會有事的!

我思索片刻,回道:怎麼?你會神機妙算呀?

呵呵,不是的,我只是憑感覺,有時候,感覺是非常正確的,在那裡呆久了,相信你也會有這種感覺。

我無話可說:就這些嗎?我要開始工作了。

接着他又回道:不過,我感覺這兩天一定會有什麼發生!你得注意着點。

我笑道:怎麼?也是憑感覺嗎?

對方沒有立刻回覆,卻激起了我更大的好奇心:能說得具體點嗎?會發生什麼?女鬼出現嗎?

很久對方纔給我回復四個字:孤墳魅影!

我一個激靈,差點叫出聲來,但實在不好確定事情的真實性,只好婉轉地問道:是這兩天嗎?

沒想到對方的回覆相當肯定:今天或者明天!

“小蘇,別傻站着,開工了!”科長吆喝了一聲,嚇得我的手機差點掉到地上。

“孤墳魅影”四個字不斷地在我腦海裡盤旋,也就是說,如果樑希鬆沒說錯的話,今天或者明天晚上,醫院後面的墳場就會出現傳說中的那個女鬼!

於是我的眼前立刻浮現傳說中的那個畫面:一個披頭散髮,沒有腿腳的女鬼,穿着一襲白衣,在空蕩蕩的墳場上空毫無規則地飄動着,嘴裡發出斷斷續續的、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聲音,嘴角流着鮮血,當然還有一點,不論你在哪裡,她都能夠隨時隨地看着你,儘管你無法看到她的眼睛……

“小蘇,怎麼回事?我看你今天精神恍惚的,昨晚應該就你睡得好,應該就數你最有精神纔對呀?”

“沒什麼!可能昨天夜裡有點受涼,現在感到頭昏腦漲的!”我慌忙解釋,並且儘量掩飾着自己的忙亂。

“不會是女鬼附身吧?”老K朝我開涮,我白了他一眼。

休息的時候,我問科長:“今晚我們還住這兒嗎?”

老K搶着說:“我說老兄你是不是燒迷糊了,在這住上癮了?”

這次科長與他同穿一條褲腿,道:“不住了!昨天已經證明一切平安無事了,以後就不用再住了,回家養好精神,好好工作,爭取儘早完工!”

“可昨天是昨天呀……”我的心裡掠過一絲失望,但又不便多說。

“一天就足夠了!再說了,不是都說自從醫院撤走之後,就沒有什麼怪事再出現過,依我看呀,以前是有人故意造謠搗亂,人嚇人!”

其餘人都一臉虔誠地點頭表示贊成科長的英明推斷,因爲經過昨夜的折騰,“孤墳女鬼”一說越來越在大家心裡站不住腳了,大家又恢復了無神論者的身份。

“這可不一定!”我痛苦地堅持己見。我痛苦的原因有兩點:一是苦於自己無法親眼證實樑希鬆所猜測的“孤墳魅影”的出現,再就是苦於自己只能公佈結論而拿不出強有力的證據。

在開工之前,我終於想好了一個理由:“自從醫院撤走之後,就沒人來了,就是有女鬼誰會見到呀!”

衆人都無奈地搖搖頭,我估計在他們眼裡我真的是被女鬼附身了。

午飯過後,大家都擠在辦公室裡的沙發上休息,看得出,大家都很輕鬆。

“我出去轉轉!”這次我沒做出任何邀請,我現在覺得心裡很孤單,眼前找不到一個可以分享我心裡秘密的人,或者,我的秘密根本就無法與人分享。

科長不知從哪裡翻出一張破報紙,聚精會神地看着,頭也不回地道:“別誤了開工!”

走到戶外,迎面一陣風吹來,我感覺心裡好受了許多,周圍的情景似乎也不那麼蕭條淒涼了。“你很容易讓自己進入到一個角色!這通常是你高興或者是悲傷的源泉!”記得以前一個很好很好的朋友曾經這樣分析過我的性格,現在我突然覺得這句話相當有道理。

“是不是我已經進入到了樑希鬆設計的一個故事當中?或者說,是自己設計的一個故事當中,因爲在來醫院之前,我似乎隱約地感覺到這裡一定還在發生着什麼!”

不知不覺間,我又來到了4號門診樓前,一股強烈的好奇心再一次使我踏進了大樓,那天就是在二樓看到了那行血字,由於樑希鬆的打擾,除了那行血字,我對周圍的一切都沒什麼印象,再說了,二樓以上我還沒去看過呢!

那天樑希鬆的出現使我更加堅定了一個信念,那就是:不論怎麼神秘,在你周圍的一定是人,而不是其他什麼!相信樑希鬆也一直在努力地證明這一點。於是我也徹底恢復了無神論者的角色!

這一次再看,那行血字不再那麼恐怖了,因爲它已經徹底地脫去了在我心裡的那層神秘感。我重新審視時更加確定那一定是人寫的,不過,一定是一個膽量相當大的人寫的,但未必比我大,因爲由於過度緊張而造成的手的顫抖的痕跡依稀可辨。

離開那行血字,我拾級而上,來到了三樓。

其實整座樓的格局是差不多的,最顯著的特點便是每層樓都有一條漫長的樓道,樓道兩邊都是各種分工不同的科室,如今都大門緊閉,同時阻隔了所有可能從樓道兩面透進來的所有光線,於是樓道給人的感覺除了漫長以外,便是極其陰冷淒涼。

4號門診樓共有六層,頂層的觀景臺倒是頗具吸引力。擺脫了枯燥乏味的六個樓層,我置身於寬闊空蕩的觀景臺上,秋風拂面,一絲涼氣沁人心脾,使我的大腦異常清醒起來。這時候我突然想到,傳說中的墳場應該就在身後,在此便可俯瞰全貌,這是在下面無法看到的。

於是,我迫不及待地轉過身。果然,一股淒涼恐懼感油然而生:墳場規模並不大,原本茂密的樹林只剩枯枝,敗葉全部堆在樹木的腳下,其間倒有幾棵松柏之類的常青樹姑且證明這裡殘存了一絲活氣,一座墳孤零零地佇立在風中。

我決定要走了,一是開工時間要到了,再就是,眼前的情景快要讓我窒息了,不僅僅因爲恐懼,主要是因爲心中充滿無盡的蕭索淒涼之感。就在我決定轉身離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背後有人!

準確地說,這只是我的第六感覺,再準確點說,未必是人!因爲沒有腳步聲,沒有呼吸聲,我只是清晰地感覺到——背後有雙眼睛盯着我,一眨不眨!

我倒吸了口涼氣,不顧一切地問道:“誰!”我儘量問得十分有力,我怕對方會感覺到我的底氣不足。

我環視四周,除了依舊存在的風聲,空空如也!

但我決不懷疑自己的感覺,一定有一雙眼睛,在一個我所無法察覺的角落裡望着我,眼都不眨地、直勾勾地……

我拖着開始沉重起來的雙腿別無選擇地走向樓梯口,這是我離開此地的唯一途徑,如果我不打算採取極端措施的話!

既然已經別無選擇,我的膽量又有所恢復,這應該是人類比較常見的一種現象,既然你已經別無退路,就會有足夠的做出任何選擇的勇氣了,就沒理由退縮或者恐懼了,必須勇往直前!

六樓、五樓、四樓……一路無語,一路平安!

三樓,突然!我邁不動腿了……因爲,前面,我看見……

在4號門診樓三樓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我停住了腳步,或者確切地說,是我的腿灌了鉛似的動彈不得了。

樓道的正中間是電梯間,在電梯間的對面應該是洗手間,整個洗手間是凹進去的,從側面遠遠地看是不易覺察到它的存在的,我所見的正是與這電梯間和洗手間有關。

電梯由於長久不用,表面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灰塵,但仍無法掩蓋其優質金屬的質地,正是在這明亮的能夠反光的電梯門上,我看到了一雙眼睛!

首先要給這雙眼睛下定義的話,我的結論就是:這絕對不是一雙人的眼睛!

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一眨不眨,空洞無比,冷漠、恐懼、哀怨……許多說不清的感覺襲上心頭,我肯定這不是一雙人的眼睛,但似乎它又害怕地躲避着不遠處的我。

這雙眼睛是鑲嵌在怎樣的一張臉上呀!蒼白得毫無血色,細膩得沒有一絲人的皮膚的紋理。可能有讀者問了,離着這麼遠,又是藉着電梯門的反光,你不可能看得這麼清楚吧?的確如此,這只是我的感覺,但絕對是真實的!在這樣的面孔上,是找不到一絲表情的!

在這張面孔上的嘴角處,恰到好處地掛着一滴鮮紅的血!我說它恰到好處,是的確找不到更加貼切的詞語來形容了,正是由於這滴血恰到好處的存在,使這張面無表情的臉恐怖到了極致!

我的目光向頭的下方移去,下面是一襲白衣,零亂地飄動着。

我的目光繼續下移,這一次我差點叫出了聲!在飄動的白衣下面根本看不到腿腳,也就是說,整個身子是飄浮在空中的。

我必須拔腿就跑,否則,一轉眼間,那個東西便會飛到我的面前,擋住我的去路,那我就死定了!我開始蒐集着渾身僅剩的力氣,然後蓄勢待發,準備撒開腿跑。

“唉!”一聲嘆息,輕輕的,似一股青煙,縷縷地傳入我的耳朵裡,是它發出來的!嘆息中帶着無盡的憂愁,極富穿透力和感染力,我以最快的速度將這一聲嘆息加以分解。我初步確定,對方的內心——如果它有心的話,或許,對於它來講,碰見一個人類也是很恐怖的。

有了它這一聲嘆息,我的底氣恢復不少,至少從語氣裡判斷,它不會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厲鬼!顧不了那麼多了,我要立刻離開,於是我轉過身,邁開了步子。

“唉!”又是一聲嘆息,嫋嫋地飄入我的耳朵,我頭也不回地走着。憑着第六感覺,我知道,它已經不再躲避了,而是正站在我身後默默地目送着我離去,或許在盼着我離去,或是盼望着我回頭,總之,它只是遠遠地目送着我,沒有跟着我,更沒有打算傷害我!但我不會回頭了,況且,我也沒有回頭的勇氣了。

由於高度緊張,走下二樓時我甚至沒有注意到那行血字!

走出4號門診樓,我不顧一切地撒腿就跑,一直跑到視線裡出現了科長、老K等人爲止!

我臉色發白、氣喘吁吁,心狂跳不止,驚得老K等人的臉全都變了顏色。“怎麼了?”幾個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