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納悶AmeKo怎麼還未出現,但心裡卻有點慶幸。
我晃到了陽臺,往樓下一看……咦?好像有個女孩子正在等人。
過沒幾秒,她擡起頭往上看,當接觸到在五樓的我的視線時,她微微一笑,然後鞠了個躬,再朝我揮揮手,又笑了起來。
那是AmeKo。
可能是街燈的映照,也可能是AmeKo本身就很明亮的緣故,我發覺AmeKo的臉好亮好亮。
好像黑夜中所有的光線都聚集在她的臉龐。
我們互望了一會兒,我纔想到該請人家上樓。
於是我在五樓陽臺上做出一個“請上來”的手勢。
AmeKo搖了搖頭,然後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再鞠了個躬。
我猜想可能是樓下的鐵門沒開,正想走到對講機按下電鈴開關時,我才猛然想起電鈴已經故障兩天了!
我趕緊衝到樓下,打開鐵門,走出去連聲抱歉:“對不起。我忘了電鈴壞了,你等很久了嗎?”
“沒有很久。”AmeKo微微一笑,鞠了個躬,“不好意思,麻煩你下來開門,真是辛苦你了。”
“不不不……”我連忙搖搖手,“這是我的疏忽。”
“真對不起,蔡桑。”她說完後,又鞠個躬。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一直搔着頭。
我搔頭、她鞠躬,就這樣僵在門口一陣子。
然後我們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停止動作,互看了對方一眼,視線交接時,終於忍不住同時笑出聲音。
“我們一起上樓吧。”我說。
“好,謝謝。”她笑得很開心。
時間已經過了七點半,我們決定今晚只是單純的聊聊,不上課。
我很好奇地問她:“AmeKo,爲什麼你叫‘雨’子呢?”
她說因爲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將她取名爲雨子。
原來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時出生的叫雪子?
那麼在臺風天出生的,難道叫風子?
看來日本人取名字時也是很混。
她說她因此而非常喜歡雨天。
當初會選擇來臺灣而非大陸,有部分的理由是因爲臺灣多雨。
她說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緣。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學時,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試成績很好的。”
她輕輕地笑着,不忘露出那兩顆尖尖的虎牙。
我也問了她爲何不選臺北的學校,卻選了臺南。
AmeKo說家裡的長輩小時候在臺南住過,所以她對臺南有親切感。
後來我很想告訴AmeKo,臺南的雨較少且冬天幾乎不下雨。
這麼說好了,如果臺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飯般普通,那麼臺南的冬雨,就會像魚翅鮑魚般珍貴。
可是我始終沒有告訴AmeKo,與其說怕她失望,倒不如說我怕她真的轉到臺北去念書而讓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兩條街,還算近。
她有兩個室友,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都是日本留學生。
和田蠻胖的,膚色黝黑,聽說是來臺灣後常跑海邊所曬的。
和田的家鄉在日本關東地區,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兩個月,這也難怪她非常喜歡南臺灣炎熱的氣候。
而井上的眼角上揚,顴骨較高聳,有點韓國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僑生,至於井上,聽說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實我對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說是“印象”並不合理,因爲認識AmeKo之前,我從未接觸過日本人。
所有關於日本或日本人的資訊,全都來自於電視、書本、漫畫,或是別人的意見。
日本人勤奮、守法、團結、有秩序、好色而奸詐、欺善卻怕惡、自卑又自大。
我所獲得的片斷或者可說不太正確的資訊是這麼告訴我的。
而日本女人則是柔順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說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臉,你還要湊左臉讓他打。
可是聽說日本女人更誇張,她除了讓你打左臉外,還會問你的手疼不疼。
也許誇張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會相信這種事情,然後讓它成爲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對中國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責。
日本人覺得中國人髒、亂、自私、愛錢、蓄八字鬍、留辮子,既奸詐又邪惡。
這是我看過的日本漫畫中,中國人的普遍特點。
看來“奸詐”似乎是中國人和日本人的共同點。
所以認識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對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爲她總是柔柔順順,講話時也總是帶點靦腆微笑。
不過後來又認識了和田直美與井上麗奈,讓我的刻板印象來了個大逆轉。
那次是個聖誕夜聚會,虞姬邀了和田、井上與AmeKo來慶祝。
三杯玫瑰紅下肚後,和田和井上便開始肆無忌憚地高聲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覺得她們會有跳脫衣舞的衝動。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詞,陳盈彰用的形容詞卻是“可惜”。
爲了當AmeKo的中文老師,也爲了當AmeKo的日文學生,我特地買了張方桌。
一米見方,高度大約只有四十釐米,就像電視裡常見的和式桌子。
上課時AmeKo在我左手邊,我在她右邊。
我右她左的方位,剛好符合雙方國家的交通規則。
第一次上課時是星期四,當AmeKo和我都坐下時,我有些緊張。
AmeKo看起來神色自然,嗅不出半點緊張的情緒。
前一個小時是我的時間,我沒用所謂的教科書,直接從李白的詩開始。
在講解的過程中,我和AmeKo儘量用中文對話,想到什麼說什麼。
興致來了,便教她說些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臺語。
輪到AmeKo當老師時,我的心跳瞬間加速,怎麼樣也平靜不下來。
“蔡桑學過日文嗎?”
“完全沒有。”我搖搖頭。
“那我們就從五十音開始。”
說完後,AmeKo抽出一張紙,在紙上畫了一個簡單的表格。
然後在每個格子內填上字母,邊填邊念。
她的神態動作和聲音語氣,溫婉極了。
AmeKo填完最後一個字母后,擡頭對着我笑一笑,露出兩顆虎牙。
我的心跳便恢復正常。
從那時開始,我不再覺得緊張。
心裡甚至隱隱覺得學日語是件快樂且值得期待的事。
唯一無法適應的,是上課時的坐姿。
每次採跪坐姿勢上課時,下半身血液循環不佳,總讓我雙腿發麻。
AmeKo教了我好幾次跪坐要領,我卻始終學不會。
我曾問過AmeKo,跪坐是否是導致日本人長不高的元兇?
“大丈夫比的是志氣和心胸,與身高無關哦!像豐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與詫異。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師。”我拍手叫好。
“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AmeKo有點不好意思。
“不,你講得很對。中國人總喜歡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卻忘了在西方人眼裡,中國人一樣會被嘲笑身高。也有人說日本人就像鐘擺,擺盪於優越感與自卑感之間。難道中國人不是?”
我不知不覺高談闊論,忘了AmeKo的國籍,也忽視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歡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問着。
“你怎麼會這樣問?”我其實有點心虛。
“因爲我發覺班上有些同學好像對我並不是很友善。”
“真的嗎?”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頭。
“原先我覺得很困惑,後來我去修了中國現代史,才知道原因。”
AmeKo頓了頓,接着說:“因爲日本的歷史書真的跟臺灣差好多。”
“你們的書上怎麼說?”
“日本書上會強調日本太小又太擠,若不出兵則無法生存。或是說建立‘大東亞共榮圈’是爲了聯合亞洲弱小民族抵禦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則會說發動戰爭是少數軍閥的野心,與天皇及日本民衆無關。書裡記載的和歷史好像差了很多。”
“我們日本的教科書裡只強調了日本是二次大戰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爲我們只描述東京被美軍飛機轟炸後的慘況,以及兩顆原子彈造成的人間煉獄。”
AmeKo彷彿很無辜,喃喃自語地說:“後來修了中國現代史,看到了曾經犯下的錯誤和傷害,我面對那些對我並不是很友善的同學時,我都會覺得有罪惡感。”
雖然我對日本書上的逃避現實很不滿,但我卻對AmeKo的神情更不忍。
我甚至有些愧疚,因爲我曾經將日本跟AmeKo畫上等號。
然後再將侵略與殘暴無恥跟日本畫上等號。
“好像扯遠了。現在是日文課還是中文課呢?”
彼此都沉默了一會兒後,我試着轉移話題和氣氛。
“已經是日文課了。”AmeKo看了看錶,微笑着說。
“那麼今天ITAKURA桑要上什麼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個日本名字?”AmeKo突然這麼建議着。
我想了一下,終於還是搖頭。
“對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堅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堅持”的意義,所以只是睜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她應該不知道日據時代曾推行把漢姓漢名改爲日本姓名的“改姓運動”。
改姓運動是爲了消滅臺灣人的漢民族意識,可不是爲了把你當自己人。
姓林的,很多改姓“小林”;姓楊的,改姓“小柳”;黃改姓“江夏”、陳改姓“潁川”(黃、陳的祖籍分別是江夏、潁川);魏改姓大梁(戰國時魏之都城)、劉改姓中山(劉備是中山靖王后裔);還有人從字形上着手,於是姓呂的改姓“宮下”。
臺灣人使用各式各樣的方法保存姓氏使子孫不忘姓。
AmeKo當然沒有要我改姓的意思,但取日本名字卻讓我聯想到改姓運動。
該怎麼跟她解釋我不取日本名字的堅持呢?
算了,這種遙遠且似有若無的仇恨,是很難解釋的。
雖然我已經知道把對日本人的偏見轉嫁給AmeKo有失公平,但我卻還死守着古老而頑固的民族的最後一絲尊嚴。
“AmeKo,我幫你取箇中文名字吧!”
爲了避免氣氛尷尬,也爲了怕AmeKo誤會,輪到我這麼建議着。
“Hai!蔡桑,請多多麻煩你了。Do-Zo!”
AmeKo講的中文,有時還是有點繞口。
“既然你喜歡雨,那就叫小雨好了,聽起來有下雨的感覺。可以嗎?”
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學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無啥了不起的意義,那麼小雨的“小”也不該太特別。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着頭,很仔細地思考着。
“Hai!Wa-Da-Si-Wa小雨Desu,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突然很興奮地站起來,然後對我行了一個九十度鞠躬禮。
我們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見面時的窘狀,不禁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AmeKo,我的名字在日文該怎麼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念Sai?很像是臺語“屎”的發音。
沒想到“蔡”在臺語念起來不好聽,在國語念起來難聽,在日語念起來更是恐怖。
“Hai!Wa-Da-Si-WaSai-Chi-KoWuDesu,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來而無往非禮也,所以這次輪到我向她行九十度鞠躬禮。
AmeKo又開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發覺,我很喜歡看她微笑時所露出的那兩顆虎牙。
漸漸地,我喜歡上AmeKo。
少說了兩個字,我是說我喜歡上AmeKo的課。
她當學生時很認真,當老師時更認真。
有時我很想告訴她,我只要懂平假名還有普通的會話就可以了。
但AmeKo講課時的專注和細心,讓我不得不全神貫注地應付日文課。
“Wa-Da-Si-WaSei-Ko-Wu-Dai-Ka-KuNoKa-Ku-Sei。”
我把“我是成功大學的學生”念一遍。
“蔡桑,‘學’要念Ga-Ku,Ga是濁音,不能念成Ka-Ku。”
AmeKo用嘴形誇張地念出Ga的音,剛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爲什麼Ga會念不好的原因了,因爲我沒虎牙。”
AmeKo先是一笑,隨即收起笑容:“上課要專心,別開玩笑。”
“你知道嗎?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語,與東京腔不太一樣。”
“是嗎?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臺灣腔的臺語。”
“我跟你說真的Ne。所以你要記得你學的是大阪腔的日語哦!”
AmeKo很認真地交代着,好像這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訴我大阪人說謝謝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實只要有日本人聽得懂我講的日語,我就偷笑了,誰還管腔調!
當AmeKo的老師也是很好玩的事,因爲她常會問許多很難溝通的問題。
“蔡桑,荔枝是什麼?”AmeKo知道楊貴妃最喜歡吃荔枝,於是問我。
“一種水果。”
“長怎樣呢?英文叫什麼?”
“現在不是荔枝產期,沒辦法請你吃。英文也許叫milkchicken。”
“Milkchicken?”AmeKo很納悶。
“奶雞啊!”
我覺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臉茫然,自得其樂地大笑着。
笑完後,我才簡單向她解釋,“奶雞”就是荔枝的臺語發音。
“那麼‘去勢’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說這個……”AmeKo在紙上寫下“去勢”。
“這個哦!嗯……有點難以啓齒。”
“是不是‘大勢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對對對。去了勢以後,的確是大勢已去。”
與板倉老師相比,我這個蔡老師實在應該汗顏。
其實我跟AmeKo除了星期二、星期四的上課時間外,還有很多機會見面。
信傑偶爾會約大家一起吃飯,或是假日時一起出去玩。
吃飯時,我和AmeKo總是坐在一起,好像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們常會旁若無人般上起課來,也會在餐巾紙上塗塗寫寫。
這好像已經是我們的習慣,甚至是職業病了。
“喂,吃飯時專心點。”信傑常對我們說。
有一次我在校園中遇見AmeKo,她正準備走向語言中心。
語言中心常有各種中文課程讓在成大的外國學生學習,也會幫助這些人生地不熟文化也有差異的外國學生。
AmeKo說是要去拿些資料,我反正沒事,便陪她走着。
路上她說起前天在語言中心發生的趣事。
語言中心爲外國學生設計“比手畫腳”遊戲,就像電視上常看到的那種。
臺上的印度學生手忙腳亂想比出“叉燒包”。
他把“包”比成圓形、“燒”比成火焰熊熊燃燒的樣子、“叉”用右手比個叉東西的動作,但看起來卻像“丟”的動作。
“丟炸彈!”AmeKo舉手回答。
臺下的學生先是拍手,但答案公佈後卻鬨堂大笑。
“啊?”我很驚訝,“我是你的中文Sen-SeiNe!你竟丟我的臉!”
“Go-Men-Na-Sai、Go-Men-Na-Sai。”AmeKo笑着道歉,“我以爲炸彈是圓形的,丟出去爆炸後便燒起來呀!”
“唉……”我嘆口氣,“教不嚴,師之惰。”
“Na-Ni?”
“這是《三字經》中的句子。”
我拿出紙筆寫下,然後跟她解釋這句話的意思。
語言中心到了,在門口碰到一個外國男生。AmeKo向他介紹我:“Heismyteacherandmystudent。”
他說聲“你好”後,再跟AmeKo聊兩句後便離開了。
“你剛說的英文,他聽得懂?”我問。
“這些留學生,通常都會像我一樣做語言交換呀。”AmeKo笑了笑,“所以他知道我在說什麼。”
AmeKo走進語言中心,我則在外面走廊看着牆上貼的外國學生照片。
這些學生什麼人種都有,來自很多國家。
我的視線停在“板倉雨子”的相片上,久久無法離開。
“蔡桑在看什麼呢?”
轉過頭,發現AmeKo站在身旁。
“這些照片很有趣。”我說。
“Na-Ni?”AmeKo很好奇。
“多數學生臉上都掛着笑,但笑容背後似乎隱藏着對陌生環境的不安,並不自然。只有板倉雨子的笑容最自然。”
AmeKo沒說什麼,只是微笑。
天色漸漸暗了,相片上的頭像開始模糊。
但板倉雨子的相片依舊清晰。
“你的笑容最明亮。”過了許久,我說。
“謝謝。”
“如果這些是世界小姐選美的參賽者照片,那麼你會拿到冠軍。”
AmeKo應該臉紅了,神情有些靦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