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三十八

不知不覺中,牆上的日曆已經翻到了八月的部分。

上海的天氣越發地令人不爽了,偶爾的雷陣雨只帶來了片刻的涼快,緊接着卻是更加難耐的悶熱和潮溼,讓你顧不得害怕那轟隆隆的雷聲,只期待再下一場酣暢淋漓的雨。

興許愛情也是一樣的吧,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萬。嘗過了幸福的甜味就永遠都得不到滿足了,總也顧不得這蜜得來是要賭上多大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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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起初的那幾天,我畏懼着連柏油地面都能灼燒的氣溫,只是賴在家裡做媽媽的乖米蟲。天天吹着空調看看電視,然後媽媽就端着個大盤子往我身邊一坐。她大口大口地吃着西瓜,逼着我大口大口地啃着木瓜,用心險惡,還朝着我高深莫測地笑。

“怎麼最近都沒有見你和沈豪出去約會?”媽媽擔心地問。

“這幾天雷陣雨那麼頻繁,你也不希望我以後嫁給一個宛如從電烤箱裡走出來的傢伙兒吧!”

“不是電烤箱啊……”媽媽笑着搖了搖頭,又把一塊木瓜塞在我手裡,“沈豪啊,可是十足的從保險箱裡走出來的喲!”

這個見利忘義的媽媽呀,我白她一眼,繼續一口一口啃着木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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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天氣爽朗了一些,又被乙靜拖着去買衣服。於是招搖過市地掛上了沈豪送我的蝴蝶墜子,配合着墜子化了妝穿了新衣裙,雖然一到乙靜的跟前,依舊象是她買來的小丫鬟。

走了幾步,見乙靜風情萬種地扭動着臀部,我也就不由自主,風騷萬千地扭動起了脖子。乙靜回頭瞧見了,失笑到差點把臀部扭得脫臼,

她哈哈笑着,用點綴了法式水晶的手指點我的眉心,

“你的頸椎病又犯了?這麼不要命地扭,小心將來半身不遂。”

我斜眼瞪她,“纔沒有呢!”

她於是笑得更肆意,“好啦好啦,不用賣弄了,我其實早就注意到你的項鍊了!比你整個人還閃耀,怎麼能注意不到呢?”

我也不介意她暗暗地嘲我,只是興奮地問她,“怎麼樣,好看吧!”

“真不錯,”她眯起眼,小心翼翼地撫上了墜子的水晶,“是沈豪送的?真有眼光啊!……手工很細緻啊,是什麼牌子的呢?”

“不是什麼牌子吧,沈豪說只是是從巴黎的路邊小店裡買來的,算是心意吧!”

乙靜愣了一下,撫着墜子的手漸漸地撫起了自己的下巴,忽然感慨地嘆了一口氣,

“佳瞳啊,這真不知道算是你的優點還是缺點……你總是那麼故意地排斥沈豪在你身上花錢,到底是爲什麼?”

我也是一呆,竟是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乙靜於是躊躇了下,還是說了下去,

“真讓我覺得,是佳瞳你的自尊心太強了嗎?刻意地排斥着沈豪有錢少爺的身份,不肯花他的錢,不肯享受他帶給你的有錢人的福利。這算什麼呢?這是不是說明,你心裡其實很介意你和他之間的門第差距?”

“我,……”

“佳瞳,有時候你的想法真的很古怪啊!門第差距這種事情,連沈豪的家人都不在乎,樂呵呵地接受你,你卻因爲‘灰姑娘’這三個字而扭扭捏捏杞人憂天的,不覺得沒有必要嗎?”

“我也沒有杞人憂天啊……只是覺得,覺得不該讓沈豪爲我如此破費……”

“他愛你才願意爲你破費,你應該高興纔是的!”乙靜說得激動了,有些手舞足蹈。那手指上Tiffany的鑽戒就象一隻小手電筒一樣在半空中跳着閃爍的舞蹈。

“……”我說不出話來,目光跟隨着鑽戒的光暈,感覺似乎被乙靜催眠了。忽然想起在Hermes那一日,我奪路而逃,沈豪在身後手足無措地喊着我。那場景現在想來,依舊是令我羞恥的一幕,連忙猛地一閉眼掐斷了回憶,隨即強顏歡笑地拉着乙靜的手往前面走。

“不說那麼沉重的事情了,不是說去買東西嗎?走吧走吧……”

乙靜被我拽着,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她不再說什麼了。隔了良久,她才輕輕嘆息,幽幽地說,

“佳瞳,辛苦你拉着我走了那麼遠。可惜,方向反了……”

我尷尬地停住腳步。乙靜摸了摸被我拽得疼了的手腕,揚手攔下一部出租車,“還是坐車去吧……”

我點點頭,和她上了出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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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了車子,乙靜拉着我進了商廈。我頓時額頭被貼了三滴汗!天啊,不用那麼巧合吧,竟然就是上一次我和沈豪吵架的那家商廈。而乙靜竟是毫不猶豫她大步越過那些普通品牌的櫃檯,直接往奢華品牌的區域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掏出一本雜誌,指着目錄笑着說她要好好地用信用卡賬單嚇唬嚇唬她的法拉力男!我心不在焉地聽着,忽然心下一顫,擡眼已經遙遙地見到那Hermes的招牌隱隱綽綽,趕緊雙手合十地祈禱着乙靜不要往那裡走啊不要往那裡走……卻忽然聽見乙靜一聲驚喜,

“啊,Hermes的專櫃?可讓我找到了!”乾脆跺着高跟鞋,一路小跑了過去。

我渾身一冷,只得扭捏着也跟了過去。趕緊又雙手合十地祈禱,上次那位店長小姐不要在啊不要在……卻忽然聽見那久違的聲音響起,

“歡迎光臨!”只見那位彆着‘店長’牌子的女子向着我和乙靜禮貌招呼。

乙靜歡快地點頭,徘徊在貨架前已然是流連忘返了。我努力縮成她身後的一個渺小的影子,趕緊又雙手合十地祈禱着,店長小姐千萬不要認出我啊千萬不要認出我……於是不多久,無比倒黴的我就聽見店長小姐聲音清脆地問,

“這不是沈豪公子的女朋友,謝小姐嗎?”

我鬱悶地擡起頭,合十的雙手微微地抽搐着,趕忙收斂了眼睛爆起的青筋,回以禮貌的微笑。乙靜在一旁正挑選着絲巾,聽見店長的問話就興奮地探過了身子,

“怎麼?原來佳瞳你認識店長啊!我是佳瞳的朋友,那店長可以給我一些折扣嗎?”

一句話預示着一筆生意的成功,店長的笑容更是璀璨了,

“折扣的話實在恕難從命了,但是有許多限量版的貨物沒有擺在店面裡。既然是謝小姐的朋友,有興趣不妨到內堂去看一下?”

“好啊好啊!”乙靜喜上眉梢地答應着,邁着芭蕾舞般的步子就隨店長往內堂去了。走了幾步,驚覺我沒有跟上,趕緊回頭揮手喚我,

“佳瞳快過來啊,看得喜歡了,就記在沈豪的賬上。”

我有些尷尬,覺得不舒服,不知怎麼臉色就微紅了。所幸店長小姐沒有附和什麼,只是神情平靜,禮貌地伸手請我也往內堂就坐。於是五分鐘後,場面就成了這樣,乙靜一聲聲驚呼地流連在那些限量版的商品上,展開了一副副絢麗的絲巾在身上比劃。而我坐在一旁的沙發上,一杯又一杯地喝着和臉色一樣的紅茶。乙靜的興致高昂了,執了兩塊絲巾問我哪塊更好看?我捧着茶杯不鹹不淡地說了幾句意見,只覺得嘴角沉重得擡不起來。

耳朵忽然捕捉到空氣中微弱的震動,是幾個店員似是一邊竊竊私語着,

“店長今天是怎麼了?引客人到內堂挑選?”

“你不懂,因爲那女孩子是沈豪公子的女朋友呢!”

“真的?怪不得,看着那麼漂亮又有氣質,明星一樣!”

“錯了錯了,坐在沙發上喝茶的纔是!那正在挑選的,是沈豪女朋友的好朋友,所以店長才特別照顧!”

“……不會吧……是那個一直在悶頭喝茶喝到都要打嗝的?”

“沒錯啦,上次和沈豪公子一起來過的……所以說啦,有錢人的品位一直是怪怪的……”

我聽着,覺得五臟六腑都彷彿被掏得空洞了。發燙的臉不知何時變得冰涼,手指發麻幾乎捧不住杯子。

“我幫您加點紅茶吧!”一個店員忽然拿着細瓷的茶壺出聲驚擾。

我一個詫異,手中的杯子猛地落地,摔壞了把手。紅茶傾斜流滿了我的裙子,滴滴答答地往光可鑑人的地板上蜿蜒。

“我……我真的很抱歉……”我還在失魂落魄着,卻嚇壞了爲我加茶的店員。她連忙找了紙巾想爲我擦拭,但見整條裙子都溼了髒了,她露出一副快哭的模樣,拿着紙巾不知所措。

“沒有關係啊……”我站起身子,抖落一身的水珠,“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我自己不好罷了……”

恰好此刻乙靜也選完了心愛的款式,由店長陪着她刷完了卡交談着走了回來。我一個轉身,也不顧身上被重新沾染過圖案的裙子,絲毫不覺得狼狽,只覺得心裡一陣空落落的舒服。

“啊呀,這是怎麼了……去買條新的換上吧!”乙靜大驚小怪的樣子,卻不禁讓我一笑。

“不用,走吧……這樣滿好的……”我笑着,回頭安慰了下猶在驚恐中的店員,拉着乙靜快步走出了Her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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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也許是我和乙靜相約逛街以來最爲奇怪的一次了吧!

乙靜看着我滿不在乎地穿着滴水的裙子走過一個個奢華品牌的專櫃,神情飄忽而隱隱含着慘然的笑意,她的神情終於不安了起來。

“佳瞳,還是換下來吧……”

“這裡空調大,一會兒就幹了……”我固執着走得更快,也不知是爲了什麼。

乙靜無可奈何。任憑她平日是多麼地伶牙俐齒,此刻卻也無奈地陷入了沉默。之後她也沒有再買什麼,選什麼都是興趣寡淡的,只是偷偷地看我。被我發現了,又迅速轉過頭去。再晚些,接了法拉力男的一個電話,就早早地和我分手去赴晚餐的約會了。

在路口告別時,她看着我的表情依舊是欲言又止的,拉着我的手是何其的溫暖,眼神因爲猶豫而顯得迷離不已。乙靜終究是關心我的,我開始懊惱了,自己的反常到底是怎麼了呀?

於是連忙換了表情,笑開了對她說,

“啊呀,別這樣了!我也要快點回家,不然時間久了,這裙子就洗不乾淨了!”

乙靜緩緩地點了下頭,緊了緊握着我的手,這才告別了走遠了。

待到見了乙靜又攔下部出租車,呼嘯着駛遠了,我的表情瞬間就塌陷下來,彷彿被地心引力牢牢地眷顧。

疲憊地擡頭看,夕陽是亙古不變的畫筆,今天又沒心沒肺地塗鴉了滿滿一個天空的瑰麗變幻。它自顧自地美麗着,當然是不會理會的,這個夕陽下拖着沉重影子的女子是懷着怎樣的失落心情,一步一步地走着,漸漸被埋入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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