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分鐘的溫暖
運動會的當日,高年級的學長學姐拖着座椅懶洋洋地往操場邊走,從樓上望去像無數溪流匯成的海洋。高一學生受到照顧可以直接坐在觀禮臺邊的臺階上。但事有利弊,觀禮臺兩旁完全沒有樹蔭,陽光直直地照在頭上,把頂部一圈曬得油亮。
十月的天氣依舊熱得要把人融化,顏澤腿上的傷口愈發嚴重,時刻扯動着疼痛的觸感。原本應該跑接力第四棒的女生歉疚爲難的臉近在眼前:“對不起,夕夜,真的對不起。”因來了例假,被寄託了厚望的人突然在臨上場時來向文體委員請假。
雖然收到道歉的是顧夕夜,但顏澤立刻有種自己即將變成受害人的預感。果然——
“算了。你不用太擔心,我再想想辦法,”顧夕夜的寬慰暖得人心鬆,“看小澤能不能替你。”
“不行。”顏澤想都沒想脫口而出。
輪到顧夕夜驚異地回過頭來:“爲什麼?”怎麼想顏澤都沒有拒絕的理由,“爲什麼你不能跑啊?”
“……”顏澤啞口無言。
“對啊,小澤你不是也跑得很快麼?上次50米跑了7秒6啊。”原第四棒急於將接力棒交出去,連忙幫腔。
“……”顏澤微微低頭,把褲縫在手裡攥緊,小腿上的傷口似乎更疼些了。這傷口亮出來,顧夕夜一定會追問是怎麼受的傷。
“是啊,小澤,你短跑也很快啊,只有你去跑了。”身邊好幾個女生附和道。
是報復麼?顏澤擡起頭看着顧夕夜,看不出端倪。
第四棒,直道,水平顯而易見。無論第三棒在彎道落後多少,你都是被寄託了全部希望要保持或反超的人。如果最終沒有成功,雖然不會被怎樣,至少也可能被實體化的怨念壓死。
還是報應呢?作繭自縛這個詞現在用在顏澤身上正合適。
“好。我去。”忍着快要燒燬心肺的怒火,顏澤強裝笑顏答應下來。
前兩天被顧夕夜的疑神疑鬼一折騰,傷口已經掙裂了。自修課時假裝去老師辦公室問題目,實際上偷偷溜出校門到附近的藥店買了紗布,把小腿繞得像木乃伊,幾乎要彎不過來。其實,包上紗布只有點“眼不見爲淨”的作用,鑽心的疼痛依然一刻不離地縈繞着,甚至一天比一天更加嚴重。
50米跑7秒6?
以現在這種狀態是不可能做到的吧?
在檢錄處忙着讓身邊的同學幫自己往身後別號碼的顏澤,突然覺察到某種明顯帶着涼意的視線,循過去看見正準備去跳高的賀新涼,腳步隨着一股人流移動,目光卻一直定在顏澤臉上。
說不準那是種什麼意味的眼神,但絕對不是欣賞或者歡喜。顏澤好似被罩進了一塊陰影,身上的溫度隨着光線的流失一點一點泄走。人像掉落進深淵裡。
深淵一樣的、賀新涼的眼睛。
又高又瘦又黑的男生,頭髮和瞳仁則是更深一層的深墨色。很顯精神,目光也能夠非常犀利。
——其實你有時可以任性一點啊。
——不想做的事可以拒絕。
——做不到的事也不用勉強。
像往山谷裡喊話後的回聲,男生的話一句一句漣漪似的擺盪而來。就發生在幾天前,時間短到按小時數的話也不會過百。現在,誇張點說平時每時每刻都在嬉皮笑臉的男生突然把冰涼的目光投向這邊,臉上沒有半點表情。顏澤心裡有種不安的預感紮根下去生長上來。
又在做不想做的事了。又在做做不到的事了。
那一刻,顏澤難過得想哭。
待那涼涼的目光遷徙去了別處之後,顏澤搖了搖頭,好像要把什麼東西從腦子裡甩開似的,但卻做不到。她在乎每一個人對自己的看法。直到自己被體育老師領上了跑道,視線還維繫在遠處跳高的一小撮人羣裡。
哨聲驟響,第一二棒的同學排名都不差,第三棒也基本保持了速度。接棒前邁出第一步助跑顏澤就意識到情況不妙,傷口被扯着,腿幾乎邁不開。顏澤的手心裡全是汗,接棒時甚至差點脫手滑落。第三棒的同學跟跑幾步慢了下去,擔憂地看着顏澤。
連續被兩個別班的同學超過。完了。
加油聲,嘆息聲,喊話聲,廣播聲……無數聲音鬧了起來,攪得人心煩。顏澤閉了一下眼,心一橫,豁出去了。在邁開大步的同時似乎還聽見了剛癒合的傷口被撕裂的聲音,像掉進深海,聲音的海水從覆蓋腳面開始把人整個包裹進去,徹底沉溺在嘈雜和疼痛裡,孤立無援。
最後一步,邁過終點,顏澤嘴角輕揚了一下,笑自己每次都是這樣險險地獲勝。然後終於因劇痛難堪地摔倒在地。額上滾下大顆的汗,要虛脫了。一陣風過耳,第二名很快也衝過身旁,以驕傲般的慣性朝前慢跑了幾步。
胳膊被什麼力量鉗住拉起來,顏澤驚訝地擡頭,正對上男生半垂的眼。距離近得氣息在臉上投下了一小塊溫熱的區域,大片陰影像柔軟的毛毯蓋在女生身上,阻隔在男生後面的光線遇到什麼障礙被扭曲了,不情不願地勾出他周身的輪廓。
感到自己莫名其妙懸在半空,才突然發覺原來是男生把自己橫抱了起來。顏澤本來就很瘦小,因爲疼痛蜷縮起來,更加皺成一小團。這一小團覺得難爲情,有點想推開男生,卻反被抱得更緊了。停在耳畔的白色襯衫儘管又被洗過卻還留有淡淡的漂白劑的氣味,顏澤微紅着臉不敢擡頭再多看一眼。
“……賀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