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第二十一章

方阿草這顆蒙塵珠玉,扒了那層油皮,剩下的都是魚眼睛珠子。

方阿草一把拉開門就看見沈七屁滾尿流的從後院奔了過來,渾身都溼透了。

“先生救命啊……”沈七一見方阿草就撲上去,一把抱住了方阿草的大腿,只嚎了這麼一嗓子,就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怎麼回事?”沈越青着一隻眼窩也跟了出來。

方阿草把昏倒的沈七踢到一邊,正準備去後院看看,擡頭卻見一團黃毛又砸了過來,他避閃不及,直接被砸倒,窩在了身後的沈越懷中。

“呸,死阿花,老子要烤了你!”方阿草咆哮着從沈越懷裡爬起來,揪住方阿花的尾巴倒提着可憐的小猴子就來了個過肩摔,方阿花尖叫一聲,滾到一邊和暈倒的沈七作伴去了。

“師父,你看……”方阿草還在揉着被方阿花撞疼的肚子,聽的沈越一聲驚叫,擡頭一看,我的乖乖,只見從後院瀰漫過來一股灰霧,瞬間就籠罩了整個院子。

“他孃的,這又是怎麼回事?又是鬼開會?”方阿草怒罵道。

動靜太大,客棧的客人們紛紛出來查看情況,一見那如墨一般的天空,都驚叫起來。一時間亂作一團。

人羣中,一身白衣的蘇牧匆匆趕了過來,目光在方阿草半掛在身上的衣服和沈越青了的眼窩上轉了一圈,但什麼也沒說。

“敢觸老子的黴頭,你們這些混蛋做鬼也做的不耐煩了麼?”方阿草雙手叉腰做潑婦罵街狀。

“阿草,怎麼回事?怎麼這麼多?”蘇牧問道。

方阿草翻白眼:“你問老子老子問誰去?想知道原因你不如直接去閻羅殿問問閻王那死老頭子是如何管理地府,看看這漫天的阿飄!”

方阿草一邊罵罵咧咧,一邊麻利的回屋取出木劍,木劍因感應到靈物的關係,紅的耀眼。

“嘖嘖嘖,看看這劍,憋了這麼多天,老子要活動活動筋骨!”

“阿草,你重傷初愈,還是我來吧。”蘇牧輕輕摁下方阿草的木劍道。

方阿草挑眉:“你當老子是豆腐做的?讓開!”

“別逞強!”蘇牧低聲吼道。

方阿草齜牙一笑:“小蘇,看在你這麼關心老子的份上……”尾音消失在他飛舞的手指上,蘇牧瞪着方阿草說不出話來,腦門上鮮紅的定身符煞是顯眼。

方阿草把手指塞進嘴裡吮了吮,這才接着剛纔的話:“給你畫個漂亮的!去旁邊呆着去啊,乖!”說着在蘇牧臉上輕拍兩下,轉身就舉着木劍從臺階上一躍而起,左腳在廊柱上一踢,整個人騰空而起,直撲空中黑霧。

客棧裡的客人們都被方阿草這一躍吸引了,甚至有人忍不住叫了一聲好,在黑霧中左突右衝的方阿草一聽這叫好聲,甚至百忙中還回頭沖人家風騷一笑。沈越清楚的聽見了幾位姑娘的尖叫聲。

方阿草藉助院中的假山和臺階,不住的騰躍,手中的木劍配着指尖灑出的一串串血珠子舞出了一團紅,黑暗中,那團紅彷彿一隻飛騰的火鳳,聲震九天,翅舞雲霄,時而斂羽低吟,時而展翅嘯鳴,將那一團團灰霧撕得粉碎。

不知什麼時候起,人羣漸漸安靜下來,只有木劍劃破黑霧發出的慘叫聲在客棧上空迴盪,沈越看着黑霧中的方阿草,他意氣飛揚,黑髮隨着動作不住的舞動,身形大開大合,如行雲流水,略顯蒼白的臉上,雙眼明亮如星,眉梢眼角盡顯風流。

沈越想起蘇牧的話,原來的方阿草,也是個風流的雅人。如今看來,方阿草如同一顆脫塵而出的明珠,瞬間,光華灩灩。一時間,心中一蕩,絲絲溫柔慢慢纏繞,彷彿要纏進骨頭裡去。

不多時,空中的灰霧就被方阿草一翻鬧騰,散去了,深藍色的天空再次露了出來,明亮的月光照亮了院子,院中,方阿草長身玉立,長劍反握身後,突然擡頭衝着人羣揮揮手:“不用太謝老子,一人送老子一罈梅子酒就好!”

人羣一片譁然……

沈越黑線,覺得他又漸漸掩去了那種光芒,恢復成了那個嬉皮笑臉的方阿草。

“小蘇蘇,如何?老子是不是比你帥的多?”方阿草大踏步的走回來,伸手在蘇牧的臉上又拍了拍,輕佻的說道。

蘇牧看着他,眼神裡有什麼在涌動,最終只是淡淡道:“你血多要糟蹋,我又有什麼辦法。”

方阿草一愣,但立即又不正經的咧嘴一笑:“老子血氣方剛,身強力壯,小蘇蘇你不要太羨慕哦!”

沈越抽抽嘴角,看着蘇牧一臉被雷了的表情,厚道的沒有笑出聲。轉身正準備拉方阿草回屋,卻見他兀自轉身,揪了客棧的夥計吩咐給他準備一間上房。

“師父,你……”

方阿草回頭:“老子不跟你一屋了,免得忍不住做了那虧本買賣!困死了,有什麼事明早再說!”說完,便跟着店小二去了東邊的一間屋子。

沈越心中絲絲纏繞的溫柔一點一點沉了下去,他看看依舊呆站在走廊上的蘇牧,無辜攤手:“蘇公子,不是我不救你……實在是……我學藝不精,這個符咒,我解不了,你還是站着吧!”說完,推開身後的房門,回去了。

半夜的時候,沈越是被方阿草一聲怒罵驚醒的,只聽院中一陣噼裡啪啦,接着就是方阿草氣急敗壞的聲音:

“蘇牧,你給老子出來! ”

沈越打開門,看到月光下,方阿草站在蘇牧房門前踹門,身上僅有的一件中衣已經被扯得掛在了肩膀上,露出大半個胸膛。

“你不是血氣旺盛麼,我送你幾個美女泄泄火,你不感激我,反倒罵起我來了,這算什麼道理。”隔着門,蘇牧淡淡的聲音傳來。

“呸,你明知道老子是斷袖還給老子送一屋子女人,你是想薰死老子嗎?”方阿草飛起一腳,踹的木門搖搖欲墜。

“我提醒你,這是客棧,踢壞門,可是要賠的。”蘇牧繼續氣死人不償命。

方阿草提到半空的腳頓住了,他想了想,似乎覺得要賠錢給店家真的划不來,於是又訕訕的放下了腳。

“你出來,老子要跟你換屋子,你去把那些女人弄走!”

“對不住了,我花銀子請人替你泄火已經是極限了,剩下的,我可就不管了,你要實在沒地方睡,院子大得很,夜風也很涼,正好泄火。”蘇牧的話越發刻薄,方阿草無法,只得恨恨的踢了牆壁兩腳,站在原地喘粗氣。

沈越靠上前去,輕聲道:“師父,你不介意的話,還是跟弟子一屋吧,我保證規規矩矩,絕對不會誘惑你做虧本的買賣!”

方阿草斜着眼睛看了沈越一眼,又摸着下巴似乎是在思考,半晌後,道:

“老子睡牀,你睡地板!”

沈越微笑:“好。”

一夜無話,第二日清晨,沈越醒得早,他自地上爬起來,只覺得渾身都疼,少爺的身子,哪裡吃過這種苦,地板太硬,方阿草跟防賊一樣防着他上牀,四肢大敞把個牀佔得嚴嚴實實,連塞個方阿花都不可能,別說是沈越了。

他一邊揉着肩膀一邊探頭去看牀上的人,方阿草攤開了四肢正睡得香,長長的睫毛在晨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褪了白日的憊懶,顯得格外的安靜。

沈越笑了一下,心底的絲絲纏繞的溫柔又上來了,他輕輕摸了摸方阿草的臉,後者不舒服的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趴在牀上繼續睡,只是還不忘伸開四肢佔地方。

沈越愣了一下,訝然而笑,只得替他掖了掖被子,便起身出去洗漱了。

外面天氣甚好,藍天白雲朝陽,沈越在後院站了,等沈七打了水,兀自站在一旁洗臉,剛洗完,一回頭,卻看見蘇牧不遠不近的站在廊子下,對着他點頭微笑。

沈越並不想理他,昨日的事情還哽在心頭,眼下自己心情甚好,不想被破壞,當下只是點了點頭就轉身走了。

“沈公子!”但顯然,對方並不想放過他。

蘇牧自後面追上來,大秋天的,附庸風雅的扇子搖了搖,喚道。

沈越腳下不停,打算無視到底,可蘇牧就是蘇牧,居然趕上來並行。

追到客棧門口,沈越忍無可忍:“蘇公子可有事?”

蘇牧張了張嘴,此時兩人正好是在客棧的大門口,昨晚方阿草亮了那麼一手之後,連帶着這兩位也成了名人,來來往往的客人止不住的側目。這讓沈越有點焦躁。

“沈公子,在下真的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說話?”

沈越皺眉,覺得站在這裡當稀罕物被人圍觀,還不如去跟蘇牧鬥智,好歹後者還有點技術含量,當下便跟着蘇牧來到後院的涼亭中。

“你有什麼話就趕緊說吧!”沈越靠着柱子道,他心中還惦念着房中的方阿草,本來他是想出門去買點涼拌小豬耳朵給方阿草賠罪的,這下好,被耽擱在這裡了。

蘇牧憑欄而立,目光投向了遠方,半晌纔像是下定什麼決心似的開口道:

“我和阿草是打小就認識的。那個時候,方伯父帶着他來我家找家父切磋,兩位老人都是道家學癡,一切磋,就是好些年,而我跟阿草,也一鬧就是好些年。也許是子承父業吧,我們誰也不服誰……”

“蘇公子,你如果是來跟我懷舊的,恕在下不能奉陪。”沈越打斷蘇牧的話,那些回憶,聽在他耳中,分外刺耳。

蘇牧回頭微笑:“沈公子,我並不是這個意思,好吧,咱們長話短說。你知道阿草驅鬼的關鍵在於他的血吧!”

“這個自然。”

“方家是道家中的奇葩,天生的體質讓他們不必修行就比別人多一樣法寶,但是,這種體質有個最大的缺陷,方家的男兒,要麼就別入門,一輩子做個平凡人,一旦入門,隨着以血驅鬼的次數越來越多,體內的陰氣也會越聚越多,到最後,往往不得善終。阿草的爺爺終年二十八歲,方伯父過世時,也不過三十二歲。而到了阿草……”

蘇牧突然停了下來,回頭看着沈越,神色悽然。

沈越心頭一跳,回想起方阿草的種種言行,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

“當年方伯父到我家,一方面是爲了與家父切磋,另一方面,就是爲了尋找打破這一命運的方法。然而他們沒能找到破解的方法,家父卻在多次卜卦中,得知了一個唯一能改變這一命運的契機。這個契機就在阿草身上。”

“你是說……”沈越有些艱難的說道。

“對,從卦象上看,這個契機將出現在阿草二十歲那年的年底,也就是今年年底,如果一切順利,方家將不再受這種苦,如果沒能度過這個契機,那麼阿草也必然命喪黃泉。”蘇牧一口氣說完,轉頭又看向遠方,太陽已經升起來了,金色的光線灑滿了院子,客棧裡的客人從窗口看見他們站在亭子裡,還不住的向他們看來。

沈越覺得嘴裡發苦,一股澀意從喉嚨裡衝上來,蘇牧的話像是一顆黃連,直接把他苦到了心尖尖上。

他想起方阿草貪嘴不要命的樣子,想起他滿不在乎的臉,想起昨晚黑霧中那飛揚的雙眸,雙手止不住的顫抖,他顫聲問道:

“那這個契機是什麼?要怎樣才能度過?”

蘇牧輕嘆一聲:“這就是問題的關鍵,契機……我們也不知道,卦象上並沒有顯示這個問題,家父爲了這個,在我南下找你們的時候,已經閉關專心卜卦了。沈公子,話已至此,我想你也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阿草此時正是關鍵時刻,絕對不能再出半點差錯。像上次那樣,受重傷的事情,絕不能有第二次,雖說昨晚那些鬼魅只是小菜一碟,但這次是開胃菜,下次是什麼,又有誰知道?。”

聞言,沈越猛的擡頭,目光犀利:“我說過了,這是你的問題,你絕對不會袖手旁觀的吧!”

蘇牧氣結:“你……”

“多謝蘇公子據實以告,在下先走一步。”沈越擡手告辭,轉身直奔自己的房間。

沈越心情激盪,蘇牧的話在耳邊不住的迴盪,他突然想起那次蘇牧提到的,方阿草的改變起自十五歲,而那一年,怕正是他知道了自己命運的時候吧,試想,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卻被告知很可能在二十歲的時候就死去,那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打擊,所有的希望和未來都成了泡影,今後的每一天,都是過一天少一天的日子,沈越只覺得心酸,他迫切的想見到方阿草。

一把推開門,牀上帷帳低垂,臨走時點燃的一束香已經燃盡,只剩淡淡的香氣在鼻端縈繞。沈越一步一步靠近,越近心越慌,他迫切的想見到方阿草,可是見到了要做什麼,卻完全不知道。

他掀開帳子,方阿草似乎在做夢,眉頭微蹙,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不住的顫動,沈越慢慢的伸出手,輕輕覆上方阿草的眼睛,感受着睫毛在掌心顫動的觸覺,掌下的皮膚溫熱,輕輕的呼吸擦過掌緣,沈越覺得自己晃悠悠的心,終於安定了一些。

“師父……別怕,醒來……”沈越低聲喚道。

掌心睫毛顫顫,沈越移開手,看着方阿草慢吞吞的睜眼,他先睜開一隻眼睛,掃了一眼沈越,隨即又閉上了,接着像是緩了一會兒,這才慢慢的張開眼睛。

春水盈盈,珠光瀲灩。

一瞬間,沈越的腦子裡只冒出這八個字。

由於初醒,方阿草的黑溜溜的眼睛裡像是蒙了一層水霧,毫無焦距的看着不存在的地方。過了好一會兒,才移到沈越的臉上。

“唔……老子餓了。”方阿草嘟囔道。

沈越笑得溫柔:“先起來,早飯馬上就好。”

方阿草坐起來,摸摸下巴:“你幹嘛這麼好,笑得這麼討人厭,你又想怎麼折騰老子?”

“師父這是哪裡的話,弟子只是想盡孝而已。”沈越掩飾住心底的情緒,故作無辜的說道。

方阿草被這句話弄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抖了抖,嘟囔道:“馬後炮,果然跟姓蘇的一丘之貉。”

沈越無奈,只得讓開,方阿草徑自下地,打開門去後院打水洗臉,沈越要幫忙,卻被拒絕了。

方阿草磨磨蹭蹭梳洗完畢,再在盆中將自己照來照去,臭美了個夠,沈越一聲不響的站在旁邊看着,目光越來越溫柔,方阿草冷不丁打了個冷戰,搓着胳膊皺眉。

“師父,該吃早飯了。”

方阿草跟着沈越回屋,一進門就聞到熟悉的香味兒,頓時雙眼一亮,撲到桌邊一看,果然,桌上除了一碗米粥,幾樣小菜點心以外,當中一小碟紅油小豬耳朵正散發着特有的香氣,旁邊一小壺梅子酒已經煨熱了。

方阿草顧不得其他,舉起筷子就想大快朵頤,卻在最後一刻停下了,他回頭,看着沈越:“不對啊,死小子,你會這麼痛快?”

沈越無語望天,霎時明白了什麼叫做自作孽不可活。

“沒什麼,師父,弟子以前忤逆不孝,現今想悔改了。”

方阿草斜眼:“切……你悔改?悔改到天天想爬上老子的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