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第三十二章

如果我對你的愛只剩下殘骸, 那麼我就是撿垃圾的清潔工。

很多年前,意氣風發的素言曾經對冗淵說過:“你和我聯手,握住的就是三界, 只是, 你我打一場的話, 不知誰輸誰贏呢?”

素言記得, 當時的冗淵, 只是微微一笑,好看的脣角翹起,神情模糊得像瑤池裡萬年不散的霧氣。

“自然是你贏。”

“爲什麼?”

“因爲, 我肯定下不了手。”

當年的笑聲彷彿穿透了千年的時光,而眼前的人, 卻不知道, 還是不是當初的那個。

狹小的石室裡, 力量在無聲的匯聚,只有方阿草粗重的喘息打破了難耐的安靜。鬼王看着沈越, 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應對。

蘇牧站在沈越身後,明顯的感覺到沈越身上散發出來的怒氣,那種強烈的存在感讓他頭皮發麻,而那邊,方阿草漸漸萎頓的身子以及蘇老爺子嚥氣前的樣子卻更讓他發怒。

“蒼生可濟, 萬物可追, 舍我三分, 固天培地, 誅邪!”蘇牧突然催動陣法, 一步跨過沈越奔到了前面,頓時石室裡狂風四起, 紛亂的氣流卷得地上的珠寶和綢緞如同一面面旗幟,紅光籠罩了一切,密密匝匝的紅光中,卻突然幻化出無數利箭,裹挾着蘇牧的怒火,猛地撲向鬼王。

一陣輕響,蘇牧有點發愣,鬼王一直站着沒有動,兩眼盯着沈越,那些利箭如數紮在了鬼王身上,一股股青煙冒了出來,鬼王晃了晃身體,居然沒有反擊。

蘇牧心中大怒,手上動作不停,腳下開始踏步,隨着他一步一步踏出去,小小的石室開始震動,牆壁到底沒能承受住蘇牧怒火下的力量,油燈早已熄滅,一片黑暗中,唯有陣法的紅光詭異的閃爍着,照得整個空間裡黑影重重,越發的恐怖起來,因這裡是帝陵少不得陰氣要重一點,紅過所過之處,一片焦黑。

方阿草在這一片連珠炮的震動下,已經垂下了頭,在角落裡萎頓成了一團,長長的黑髮遮住了臉,看不清楚情況,蘇牧越發着急,眼見着陣法造成的傷害像是在鬼王身上撓了癢癢一般無濟於事,而沈越卻像是傻了一般只是站着,不由得怒火更甚。

混亂中,石室的一面牆終於不堪重負的塌了,一時間塵土飛揚,嗆人的灰塵被蘇牧陣法的力量帶得形成了一片黃霧,石室裡一片狼藉。

沈越自看到方阿草露出那個微笑的時候,熱血就涌進了腦子,恍惚間,他知道有人一直在看着他,他知道蘇牧在佈陣,可是他沒辦法動,一種說不清的力量困住了他,彷彿整個人已經脫離了肉體,視線像是從上空俯瞰一般。

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飛速閃過,耳邊又是那種震天的刀劍砍殺聲,有風吹過,他覺得從丹田升起了一股熱氣,像蛇一樣迅速遊過了他的四肢百骸,眼前漸漸血紅,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他只知道,牆角倒着的那個人,快死了。

很多年以後,人們憶起沙漠深處那場詭異的沙暴時,還心有餘悸,他們說,那是天神震怒了,因爲在最初起沙暴的地方,一支商隊的倖存者說,他看到了紅光以及一位白衣黑髮的男子,那男子手舞銀槍,長髮掠過槍尖,端的是謫仙風範。

然而事實上,對於當事人,沈越幾乎已經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

銀槍突然和金劍交鋒的時候,激起的氣流很快打破了蘇牧的陣法,明亮的紅光瞬間褪的乾乾淨淨,也不知是銀槍還是金劍,蘇牧只見到一陣金銀交錯的光芒中,眼前一白,劇痛就洞穿了身體。

耳邊是震穿耳膜的呼嘯,蘇牧忍着胸口的劇痛睜開眼睛的時候,纔看到整個石室已經完全毀掉,巨大的帝陵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崩塌,周圍石塊亂飛,塵土四濺,那些精緻的珠寶和器具瞬間被掩埋,石刻的侍女斷了腦袋,殘破的身子歪在地上,被黃沙埋了半截。

而半空中,鬼王和沈越正鬥得不可開交,此時的沈越已經完全變了個人,蘇牧記得上次在相公館,他也是手持這樣一柄銀槍,勢不可擋。鬼王的金劍舞得飛快,劍尖劃出的金色火花連成了一道道絢爛的光芒,沈越銀槍疾點,也舞出了一片銀光。

劍□□長,相對來說,沈越在器物上佔了便宜,可是鬼王似乎越打越鎮定,劍尖每每搭在槍頭上,借力泄力,十分輕鬆。

蘇牧沒有看太多,胸口的劇痛和周圍不斷崩塌的石室告訴他,他必須帶着方阿草趕緊離開。他費力的爬到方阿草身邊,拉起他的胳膊放在自己肩上,艱難的拖動着。而方阿草卻一直沒有動靜,胸口的血已經把整件衣服都染紅了,血還在源源不斷的流出來,塵土落在血跡裡,凝成一個個黑色的疙瘩。

蘇牧心急如焚,他手忙腳亂的去堵方阿草的傷口,卻發現根本無濟於事。那邊鬼王和沈越還在激戰,凌厲的氣流數次擦過他的頭頂,甚至削去了他一縷頭髮,驚慌之下,蘇牧突然發現在一堆瓦礫之間,透出了一抹紅光。仔細看去,頓時大喜。

他撲過去,扒開瓦礫,果然,一片塵土中,神虛珠淡淡的光芒甚是溫柔。

也許是沈越在激戰中,將它丟在了這裡,但無論怎樣,此刻,這顆珠子對於蘇牧來說,無疑是救命的。

他欣喜的扶起方阿草,掏出張符將神虛珠包了起來,然後就着方阿草的血開始飛快唸咒,神虛珠的紅光漸盛,溫柔的籠罩了方阿草的傷口,一片塵土中,那個猙獰的傷口飛速結痂。

蘇牧一臉汗水,在臉上衝出幾道溝,愈加狼狽。

那廂的激戰越來越厲害,大地都在搖晃,眼看着頭頂的石塊就要塌下來,鬼王的利劍突然大力的劃了個圈,劍光所到之處,石塊紛紛崩塌,沈越銀槍上挑,突然向上直躍,整個人宛如一柄鋒利的□□,直接衝破了頭頂的大地,一時間,因了這兩位的大力破壞,整個帝王陵以這個石室爲中心,終於全面崩塌,石塊和黃沙像下雨一樣在空中亂飛,拳頭大的小石塊四濺,蘇牧一見這情勢,顧不得其他,勉力背起方阿草就沿着半塌的甬道向外衝,身後,甬道頂部的土石一路崩塌。

蘇牧覺得那些石塊都打在他的腳後跟上,嗆人的沙土隨着呼吸進到嘴裡,颳得喉嚨生疼,背上的方阿草死沉死沉,垂下的胳膊不斷敲打着他的胸口,唯一欣慰的是,隔着衣服,方阿草的心跳漸漸和自己的重合,一聲比一聲有力。

轉眼間,蘇牧已經衝到了甬道的門口,突然他感覺到腦後生風,本能的蘇牧抱着方阿草就地打滾,一塊臉盆大的石頭擦着他的耳朵飛過去了,尖利的棱角劃破了他的臉,幾滴血落到了方阿草的臉上。

蘇牧沒有顧得上傷口,身後的甬道還在坍塌,泥土已經鋪天蓋地的過來了,他爬起來,忍着胸口的劇痛抱着方阿草奮力的爬着那救命的臺階,一步兩步三步……

就在只剩下兩步就可以爬出去的時候,只聽一聲巨響,蘇牧只覺得肩上一沉,他下意識的把方阿草奮力一拋,眼見着方阿草從狹窄的洞口被拋出去了,他腳一軟,頓時黃沙裹着石塊傾瀉而下,眼前一黑,整個人就被掩埋了。

方阿草在蘇牧奔跑的時候,其實就已經恢復了意識,當蘇牧那救命的一拋之後,他被重重的摔在了外面的沙地上,雖然外面也是黃沙漫天,狂風大作,可是畢竟比坍塌中的皇陵要好的多。冷風一吹,方阿草恢復了幾分意識,他只聽到蘇牧模糊不清的叫了一句,睜開眼去看時,就只見亂石之中,一截慘白的衣袖下面,蘇牧鮮血淋漓的臉。

“小蘇?”方阿草動了動,一邊奇怪自己的傷口爲什麼不疼了,一邊驚訝當下的情況。

昏昏沉沉中,蘇牧還是睜開了眼睛,腰部以下的身子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後背被一塊大石頭壓着,出氣都難,他張大嘴,望着方阿草,目光溫柔。

方阿草擡頭看了看半空中騰雲駕霧打得不可開交的兩位,憤憤的罵了聲娘,低頭就開始扒拉石塊。

“沒用了,石頭太多,我想我已經廢了。”蘇牧輕聲道,胸口一陣鑽心的疼。

“放屁!”方阿草罵道,“嘮叨什麼,給老子閉嘴。”

蘇牧看着方阿草抿着嘴脣滿臉狼狽,卻神情堅定的扒拉着自己周圍的石塊,突然笑了:“你把我扒出來了,你欠我的……咳咳……”一絲血跡從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來,他擡手拭去:“你欠我的銀子,可要……可要一分不少的還給我。”

“閉嘴,老子把你扒出來,就算抵了那些錢了。”方阿草手上不停,粗糙的沙粒和尖利的石塊劃破了他的手。

“呵呵……咳咳咳……那,那我剛……剛剛救你的呢?也是……也是要算錢的哦,咳咳,你知道的,我不做虧本買賣。”

方阿草突然停了下來,他伸手掰起蘇牧的臉,咬牙切齒:“蘇大公雞,老子跟你有緣得很,我們的爛帳還沒算清之前,你敢嚥氣試試。”

蘇牧定定的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閃亮,方阿草彆扭的鬆開手,繼續跟碎石奮鬥。

“阿草……你記得我們小時候的那棵樹麼?”蘇牧突然說道。

方阿草頓了一下,粗聲粗氣道:“記得,那又怎麼樣?”

蘇牧把頭輕輕靠在唯一能動的胳膊上,喘了口氣道:“你記得我在樹上刻了什麼?”

方阿草沒有回答。

“呵呵……”蘇牧笑了起來,“我記得,我刻的是,阿草,我喜歡你。”

吧嗒,方阿草手中的一塊石頭掉了:“閉嘴,嘮嘮叨叨的像個娘們。”

蘇牧靜靜的看着方阿草:“我記得你當時說了一句話,還把它刻在了樹上。”

“靠,猴年馬月的事情了,老子不記得了。”方阿草罵道。

蘇牧不理他,繼續自顧自的說:“你說,就算這個世界上,女人男人死光了,我也不會喜歡你。”

方阿草突然擡手摸了摸臉,道:“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了,你還要跟老子計較麼?”

“不,不是,我是想說,雖然……雖然我不能保……保證這句話十多年來,還是它當初的意義,但我知道,如果這句話只剩下了一點殘渣,我也會把那僅有的一點,放在……這裡。”蘇牧擡手,輕輕指了指泥土下心口的位置,而後,那隻手,就像斷了線的木偶一般,掉了下去,殷紅的血順着嘴角流了出來,染紅了素白的衣領。

方阿草沒有擡頭,他瘋狂的扒拉着泥土,怒吼:“老子說了,你敢嚥氣試試!”

空中,交錯的銀光和金光,裹挾着滾滾黃沙終於停止,細長的金劍輕輕的搭在了沈越的脖子上,沈越手中的銀槍卻槍頭下垂,指着鬼王的肚子。

“冗淵,你還是老樣子,一直都下不了殺手。”鬼王輕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