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今日,我都不明白當初她爲何一再要求我們切斷聯繫。原本就脆弱的情感僅僅只靠每天兩三次的電話在維繫,繼續下去的結果我們都心知肚明。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去改變些什麼,直到她提起這件事。
那時正值嚴冬,冬天裡的城市都是大同小異的,每個人下班之後都直奔回家,趕着吃頓家庭晚餐,然後看看電視看看報紙,輔導孩子寫作業。之前一直熱心於聚會的同事也被這異常寒冷的天氣征服了,就連上班的時候都會露出一臉歸家的表情。每個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神色匆匆,心不在焉。
不得不說,這是種頹廢的氣氛。唯一沒有被這個氣氛感染到的,就只有我一個人,倒也不是說我意志力堅強。只不過是因爲再頹廢的氛圍,也不可能影響到一個本身就象徵的頹廢的人的。
在公司呆了將近兩個月了。每天的生活就是不斷重複上班、下班、加班、睡覺。這樣的生活很容易讓人厭煩,而且每每提到這個話題,別人就會用幾乎雕版印刷般一模一樣的口吻對我說:要尊重自己的決定。或者說:既然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就不要後悔了。
這些話讓我對周圍的人愈發失望。似乎來此之後,我就失去了對朋友這種東西的需求。人們總是習慣把自己看成遊離在社會之外的個體,每個人都在標榜自己的獨特,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標記來顯示自己的與衆不同。而我這種習慣了普通的人在這個大環境下只能格格不入。
很多次下班了以後,走出公司的大樓,面對大街上那些陌生人的面孔,心裡總是覺得很悲涼。我不太喜歡坐車,下班以後喜歡一個人慢慢的往回走。我通常走在馬路的左邊,與人羣逆向。
這樣壓抑的日子裡,每天唯一的安慰,就是我跟她之間的電話時間。
剛來的時候,她每天都給我打將近兩個小時的電話,後來我不得不告訴她,這樣很影響工作。於是她就改成每天早晚各打一次。早上的電話,是叫我起牀的,基本上沒有太多的通話內容,無外乎“記得吃早飯”、“多穿點衣服”之類沒什麼實際意義的對話。所以對我而言,每天最值得期待的,就是晚上的電話。
其實回想一下,即便是晚上,我們所說的內容還是跟早上沒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習慣了晚上有個人陪着一起聊聊天,哪怕只是說說今天吃了些什麼,也會覺得很開心。她偶爾會抱怨下生活中不太順心的事,然後問我在這邊的情況,我每次都告訴她,還行。有時候她半夜會再打個電話過來,這種時候一般是說她很想我,而此時我通常正在進入睡眠的準備階段,於是只能強打起精神陪她說話,然後第二天頂着一臉菜色去上班。甚至有好幾次我們主管跑來問我是不是水土不服,叫我好好調養幾天,我只得笑笑說沒事,沒休息好罷了。
臨近春節的時候,公司裡的氣氛變得愈發沉重。大家都像瘋了一樣加班加點的工作,都想着快點把手上的案子做完,多留點時間去過年。而我依舊秉持着慢工出細活的原則,只求在期限內做完就行,反正不管什麼樣的節日,我都已經習慣了一個人過,元旦也好春節也好,一個人的節日總是沒太大的區別的。
某天下午,我剛和搭檔討論完一個案子,她給我打了個電話過來。我接起電話,問她:怎麼了?我還在上班呢。
她毫無來由的說了句:我們不要再這麼下去了。
我隱約覺得有點不對勁,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會,似乎是在思考怎麼表達,然後緩緩的說道:我們不要再聯繫了吧?
這句話讓我有點不知所措,於是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她說:沒事,我們不要再聯繫了就好了。
說完她就掛斷了電話,我楞了半天,正想給她打個電話問清楚,搭檔突然喊住我,說案子還有地方不妥,要再商量商量。我想了想,畢竟公司也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回去了再問她。
主管交給我們的案子本來並不難,唯一的問題是,客戶方的代表是個女的,所以多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和搭檔兩個男的都不善於和異性【】交流,所以她提出的要求我們基本上沒有反駁,而就在案子快做完的時候,那個精明的女性給我搭檔打了個電話,說突然想到還有幾件事忘了告訴我們,所以我們最好能把其中的某些細節改下。我和搭檔對此相當不悅,但是客戶畢竟是客戶,所以我們唯一能做的選擇就是加班。
回到公寓的時候,已經將近十一點了,我脫下外套之後就直接躺倒在牀上。正想着上哪去弄點東西吃,手機忽然響了,我心裡一動,趕緊接起來。
如我所料,是她打過來的,我還沒說話,她卻一開口就衝我喊道:你到底怎麼想的,我說斷了聯繫,你就真不聯繫了啊,好歹我也是個女的,你就不能哄哄我嗎?
我正想說點什麼,她卻接着說道:要是你真的這麼不在乎,那就這樣算了吧。
說完她又把電話掛了。
我哭笑不得的看着我的手機,想着是不是該給她打個電話,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撥通了她的號碼。
電話只響了一聲她就接了,我一時還沒想好該說什麼,所以兩個人都沉默着,顯得很尷尬。
我咳了一聲,說:你今年過年準備去哪?
她冷冷的說了句:不知道。
我乾笑了兩聲,說:這樣啊,那不如你到我這邊來吧,好歹兩個人熱鬧點。
她一口回絕道:不要。
又是一陣沉默。
她突然說:你不會自己回來啊?怎麼這麼笨啊你。
然後我們兩個人都笑了。我說:行,等這邊的事忙完了我就回去。
打完電話之後,我輕輕的推開窗戶,幾片白色的雪花晃晃悠悠的落在我身上。這個城市終於等來了它的第一場雪,這樣的季節,雖然寒冷,但也不能不算得上是美麗的吧。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就像其他同事一樣拼命的熬夜加班,主管甚至還誇我說我終於像個正式職工的樣子了。我應和的笑了笑。相比起來,我搭檔對這個變化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隨口問了句:趕着回家了?我恩了一聲,說:是啊,快過年了嘛。
離春節還有半個月的時候,主管終於對我說:你的事都做完了,現在就可以放假了。然後他笑了笑,又說:看你前幾天那麼努力,是趕着去見自己對象吧?
我嘿嘿笑了兩聲,沒有否認。
然後他說:本來你還有幾件案子的,我都給別人去做了,我知道你們這種年輕人,肯定都是沒耐性的,要是你對象等太久發脾氣了,說不定你心裡還會罵我,所以順手送你個人情了。
我霎時間感動得一塌糊塗,覺得簡直我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可愛的人,恨不得抱住他親一口。
主管頓了頓,又說:不過,如果你現在不急着走的話,我這剛好還有個案子,這幾天剛好人手又不夠,你看是不是……
我的臉色馬上變了。
主管哈哈大笑,然後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跟你開玩笑的,看你這樣子,別人還以爲我欠你錢呢。
我突然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上了火車之後,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她說:我在買東西呢,幹嘛?
我說:我工作差不多快完了,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
她那邊似乎很吵,所以用很大的聲音說:恩,你什麼時候回來?要我去接你嗎?
我說:不用,我又不是不認識路,你等着就行了。
然後她說:恩,我知道了,那你回來了再告訴我,我先買東西了啊。
我隱約聽到電話裡有個男人跟她說着什麼,她似乎顯得很不耐煩的樣子,我想問她怎麼回事,她卻已經掛了電話了。
火車到站的時候剛好是凌晨,這邊的雪似乎已經下過好幾場了,走出車站的時候,面對漫天的雪花,我覺得異常疲憊。這個呆了幾年的地方似乎讓我有了一些陌生感。茫然的站在車站門口的時候,突然看到有個人朝我走了過來,灰色的大衣和兜帽把她的身體包的嚴嚴實實,我突然感到莫名的緊張,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她朝我笑了笑,說:想不到我會來吧。
我張了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她接過我肩上的揹包,說:就帶了這麼點東西啊,虧我還等了一夜準備幫你提行李的呢。
我的心突然一陣悸動,她轉身的時候,我一把抓住她的手,然後用力的抱住了她。
冬季特有的壓抑感環繞着我們,周圍的旅人來來回回,誰都沒有對我們多看一眼,我們彷彿呆在人羣做成的屏障裡,白色的雪花緩緩飄落在我們身上,卻感覺不到一絲寒意。她動了動肩膀,似乎想掙脫,我更加用力的抱住了她,然後她低下了頭,輕輕的嘆息了一聲。
我想告訴她我在那邊有多麼想念她,想告訴她我每天的生活都是靠她的電話才能支撐過來,想告訴她我幾乎每天都要被那無盡的思念逼得發瘋。但是我什麼都沒有說,因爲她輕輕伸出手掌貼在我胸前,然後說:我明白,我都明白。我緊緊的抱住她,我知道她可以感受到我內心的激動。我們已經不需要多餘的交流,她已經瞭解我了。
那些單純又輕快的白色籠罩着我和她的世界,她閉上眼睛,在我臉上吻了一下。
她的臉儘管因爲寒冷而有些發白,但嘴脣卻溫暖而柔軟,我幾乎忍不住顫抖起來。她拉起我的手,輕輕的說:我們回去吧。
在那個冬天,這是我聽到的最令人溫暖的一句話。
路上,我向她解釋我的部門主管特意放了我一馬,所以我才能這麼早回來。她臉突然紅了。然後她問道:你怎麼跟你主管說的?
我說:他問我是不是要趕着見我對象,我說是,然後他就放我走了。
她臉又紅了,喃喃的說:怎麼都這麼沒正經的。
我裝作沒聽到,繼續說:你怎麼突然問這個。
她瞪了我一眼,說:你以爲你們主管爲什麼對你那麼好?
我苦笑了一下:我怎麼知道,說不定他看上我了。
她假裝嘆了口氣,說道:誒,我說你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正經點?
我馬上堆起一臉笑容:我現在就很正經了,說起來,我真不知道爲什麼他對我這麼優待。
她神秘的笑了笑,然後說:廢話,他是我哥哥。
我突然發現,原來我不是以爲自己是傻瓜,我根本就是個傻瓜。
她挽住我的胳膊,然後問我:唉,男人就沒有一個不自作多情的嗎?
我只好苦笑着說:下次打死我也不敢相信別人會看上我了。
回到那個令人懷念的小公寓之後,我第一件事就是躺在沙發上,然後滿足的嘆了口氣:好幾個月沒睡沙發了,真是不習慣啊。
她一邊整理我帶回來的東西一邊說:你昨晚沒睡吧?要不要先休息下?
我說:你不也沒睡嗎?
她搖了搖頭說:我不困,你睡吧,我等會還有事。
我問道:你們這幾天還要上班?
她敲了下我的頭:你呀,虧你還問的出來。你什麼都沒帶回來,看看你包裡,除了這幾本書,還有這一套衣服,連牙具毛巾都沒有,我要去幫你買東西呀。
然後她又摸了摸我的頭說:乖,聽話,好好休息會,等我把東西買了就叫你起牀吃飯。
臨出門的時候她又說:別睡在沙發上啊,這幾天睡沙發會冷死的。
她出門之後,我愜意的躺在牀上,心裡想着有個女人照顧真是太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