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從43層的高樓上走下來,樓梯盤盤旋旋的,好似永遠也見不到底。

陸離一步一步的邁着,走到麻木。

樓道里只有他一個人,冷清的異常,每層樓的安全出口都大門緊閉,只餘下綠色的標識閃着詭異的熒光。

彷彿與世隔絕了,彷彿這條路怎麼也走不到頭。

彷彿什麼夏日的炎熱氣息,什麼節氣的溫暖而蓬勃都成了那麼遙遠的記憶。

獨立而窄小,連影子都淺淡到看不見。

忽而砰的一聲響,陽光爭先恐後的傾瀉進來,給這並不寬敞的空間帶來一絲符合於季節的暖。

是何憂。

他仰起臉看着還在慢慢向下走最後幾級臺階的陸離,目光迅速的在他染紅的襯衫上打量了幾遍。

他一臉很想開口問話的表情卻猶豫着沉默。

陸離站在他面前,臉上冷冰冰的。

何憂試探的開口:“你……”

陸離忽然微笑的問道:“有衣服麼?想換一下。”他的嘴角揚起,眼眸裡卻沒有溫度。

何憂默默的點頭,率先走出樓道,陸離跟在他身後,周身纏繞着濃烈的血腥味。

那氣味蔓延一路,向着他的每個毛孔每寸皮膚滲透進去。

他洗澡,他竭力的沖洗着深入皮膚層次中的每一滴血。他揉搓着自己的指甲,直到它們被水泡的發白皺的像七老八十的臉孔。

他吹乾頭髮,他對着寬大的鏡子把浴巾從身上扯掉,然後探出手,慢慢的摸到心臟,滑到腰間那段柔韌的肌肉上,略使點勁,按進去一個凹槽。

浴室中蒸騰着熱氣,玻璃上糊上一層白霧,可是他的指尖微微的發抖。

他穿衣服,嶄新的襯衫長褲,可他還是覺得自己滿身滿手的鐵鏽味道。

他整理着衣領走出浴室,何憂靠在一邊的書架上,淡淡的看他。

“怎麼會是你?”何憂悶悶的問,“你不是從來不插手的麼?”

陸離似笑非笑:“這是第一次。”陽光繞過他的腳面,他站在yin影裡。

“你殺了他麼?”何憂的聲音微微顫抖,他把那個“殺”字說的輕輕的。

他緊張的盯着陸離。

“我失敗了。”陸離語調平板,聽不出任何感情,他垂下面孔,又低聲的重複一遍,“我想,我失敗了。”

陸離回到家,他把房間裡所有的燈都打開。

他呆呆的坐在餐桌前頭,許久,他扭過頭向廚房望去。

乾淨的、整潔的、安寧的,卻也是寂寞的。

他起身,打開櫥櫃,他看見那一盒還沒有吃完的嬰兒米粉。

陸離慢慢的伸出手去把那長方體的紙盒拿出來,然後用微波爐熱了牛奶,緩緩的小心翼翼的把米粉倒進去,一邊倒一邊攪。

他想到他第一次衝這玩意的時候完全掌握不好倒米粉的度量,以至於有的地方稀薄有的地方濃厚,米粉結成一個一個的疙瘩。

他想到沈渲常常吃的津津有味,嘴邊上沾上一圈白鬍子。

陸離端起碗,仔細的吃了一口,還是和原來一樣,又香又甜的味道,稠稠的軟軟的。

熱乎乎的,好像沈渲的血濺在自己手上那一瞬間的溫度。

彷彿又看見沈渲的表情,還帶着前一秒鐘暖洋洋的滿足的微笑,卻瞬間被後一秒因爲疼痛而帶來的扭曲給覆蓋了。

彷彿又看見沈渲的眼神,那麼震驚,除了震驚竟然什麼也沒有。沒有疑惑,沒有憤怒,甚至也沒有絕望。

彷彿又看見沈渲倒下去的樣子,像一個麻袋,血潺潺的從他的指縫流瀉出來,在地上蜿蜒成一條細長的蛇。

陸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放下手中的碗,打開窗戶開始對着夕陽吸菸。

眼中那麼多東西都是血色的,爲什麼自己從來都沒有發現過,夏日的傍晚是血色的?

這殘陽,這晚霞,這高聳的房頂,甚至這路邊的樹冠,還有往來行人的頭頂,都是紅的。

他覺得舌尖苦的可以,他把菸頭狠狠的按在窗臺上,留下一個焦黑的斑點。

有人輕輕的敲門,生怕驚動了什麼似的。

陸離打開門,不作聲的看着何憂彎腰,換鞋,手上還拎着方便袋。

何憂低着頭穿拖鞋:“你都不先從貓眼裡看看是誰就直接開門了?”

陸離疲憊的笑笑:“我知道肯定是你。”他接過何憂手裡的袋子放在桌上,“我沒事。”

何憂不說話,靜靜的把外帶食品一樣一樣的拿出來。

玲琅滿目的菜色,色香味也是俱全的,卻沒來由的少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一股批量生產的味道。

就好像食堂的大鍋飯燒的再精彩也比不上家裡廚房小鏟鍋做出來的簡簡單單的一道香菇青菜。

陸離麻木的吃了幾口,何憂突然放下筷子盯着他。

陸離慢慢的擡起臉來,和何憂對視。

自從眼鏡被沈渲壓壞了以後他就再也沒戴過,此刻的目光不再凌厲的讓人想閃開眼去,只是多了那麼一點點的沉重。

“你真的喜歡他麼?”何憂的聲音漂浮在空氣中,這已經是第二次問了。

“是。”回答也一模一樣。

“那爲什麼要殺他?”何憂隔着桌子拽着陸離的領子一把將他拎起來。

碗筷碰着碟子在桌上到處亂滾,叮叮咚咚一陣響。

“任務。”陸離面無表情的回答,任憑頸子被勒的疼痛。

“我真不願意看見你這個樣子!”何憂把手鬆開,長長的嘆了口氣,“你真不該接下這個任務。”他猛地拔高聲音,眼睛裡瞪出血絲,“爲什麼?爲什麼非得是你去?你既然決定不插手這些事情你就應該躲得遠遠的,一輩子也別碰!一輩子只做YL的陸總!而不是YL的殺手。”

他繞到陸離面前,半跪下來,抓住他的雙手,他輕輕的問:“你看還一樣麼?”他的聲音彷彿要哭出來似的,“有些事一旦做了,就算沒有成功也再也回不到從前了,你知道麼?”

再也,再也回不去了。

陸離低着頭看他,一字一句的說:“我知道。”

可是我別無選擇。

再說,本來過去的日子就無法回頭,無論是痛苦的美好的,溫柔的冷淡的,能夠不被時光遺棄的,唯有回憶而已。

何憂起身:“我走了。桌子你自己收拾。”他穿好鞋拿好車鑰匙,臉衝着門背對着陸離,“對了,來你這之前剛接到消息,Oppo和surprise的單子黃了。Oppo的那筆錢在surprise凍結住了,他們的資金沒法週轉,老爺子的意思是趁這個機會……”

陸離按着額頭,擺擺手說:“我知道了。讓他們先按部就班。馬上就放暑假了,我會去處理的。”

何憂扶着門嘆了口氣:“你需不需要請個假休息休息?”

陸離笑道:“我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