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二天沈渲的養父又來到病房,護工正在幫沈渲艱難的翻身,他站在門外透過玻璃看了一眼,林叔迎過去筆直的站在他身邊。

“怎麼樣了?”他冷淡的問,沈渲正背對着門的方向,病號服空蕩蕩的掛在瘦削的胳膊上。

“沒有刺中要害,只需要靜養。”林叔規規矩矩的回答。

沈渲的養父冷笑一聲:“你明明知道我問的不是這個。”

林叔低下頭行了一禮,有些欲說還休的意思,卻還是開了口:“精神比較萎靡,總是走神。”

“還真是個死心眼。”養父轉身要走,又停住腳步壓低聲音對林叔說,“讓那個護工明天不用來了。”

林叔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疑惑的看了眼面前的中年人,思考了兩秒,急切的說:“這麼熱的天沒人替他翻身會得褥瘡的。”

養父掃了他一眼,用沒有起伏的語調丟下一句話:“你也不許替他翻。”

沈渲因爲傷口的緣故連挪動一下都困難。

病房裡雖然二十四小時都開着空調卻吹不到他被壓迫着的那片皮膚。

第二天果然沒有護工來替他翻身了,林叔也總是行色匆匆的儘量避免和他照面。

開始的時候他只覺得和牀單接觸的那塊地方黏黏的很不舒服,後來出現了麻木的感覺,再後來就是觸碰到的時候有微小的疼痛,直到那疼痛無法忽視。

這一切發生只用了一天多的時間。

當醫生再來看的時候,那片皮膚已經呈現出紫黑色,上面佈滿了水泡。

皮膚鬆解剝脫,形成糜爛面,伴隨着鑽心刻骨的劇痛。

沈渲甚至覺得這樣的疼痛讓前兩天傷口的感覺都成了小菜一碟。

他被翻過身來,像晾在案板上的肉一樣只能趴着,脖子不知道往哪裡放,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他扭着頭瞧了一眼自己腰上的傷口,那片顏色詭異的皮膚已經開始潰爛,噁心的他再也不想看第二眼。

他覺得自己這兩天就像真的死亡了一樣,開始慢慢的腐爛。

他把臉埋在牀單裡,將鼻子和嘴脣都深深的壓進去,他覺得肺在呼嚕嚕的發出聲音,他覺得喘不過氣來。

護工回來了,一同進來的還有他的養父。

養父依舊是那樣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好像帶着人皮面具。

他問的還是那句話:“疼麼?”

沈渲的聲音埋在牀褥裡:“很疼。”

他又繼續問:“你還要堅持着相信他麼?”

沈渲沉默着,護工用溫水輕輕的幫他擦拭着生褥瘡的部位,她下手是那麼的輕柔,可是每次觸碰都像是在上一個酷刑。

沈渲咬着嘴脣,鼻孔裡重重的出氣。

養父在一旁安靜的等待他的回答。

林叔偏過臉去。

沈渲說:“我很想相信他,可是做不到了。”他說完這句話,整個人都像虛脫了似的癱在牀上,周身是細密的一層冷汗。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養父用手指輕輕敲着窗臺,沈渲擰着腦袋看他,不知道爲什麼,他總有些細小的動作會讓沈渲聯想到陸離。

陸離,陸離。這名字和周身各種各樣的疼痛融合在一起,陷進骨血裡。

“這次YL把oppo徹底的壓下去了,我們surprise夾在中間落到一個左右不是人的地步。”養父轉過身來,陽光被他擋在身後,他的影子長長的斜斜的拉在沈渲的牀上,“可是你得沉住氣,雖然你差點丟了小命,可是你要做到下次見到陸離的時候還能笑的出來,還能和他握手和他喝酒和他聊天談話。”

他沉下聲音:“你做的到麼?”

沈渲全身都微微發抖,他從牙縫裡面擠出幾個字:“爲什麼?”

“小不忍則亂大謀。Surprise的賬面出了些問題,現在還看不出來,難免以後會變成大的事故。”養父一字一句的說,“現在oppo完全靠不住了,只能指望YL,也許以後還會合作。相互需要的時候就是朋友,一天的朋友也是朋友。”

他轉身:“我走了,你好好養着。”沈渲點點頭,皮膚蹭在牀單上,他一動不動的趴着,許久,牀單上出現一塊湮溼的淺灰色的圓斑。

林叔靜靜的站在他的牀邊,他啞着嗓子問:“如果我死了呢?我死了的話爸爸還是要和YL合作麼?”

林叔語塞,他只能安慰似的回答:“不是沒事麼?”他想了一想又試探般的說,“YL或許只是來讓陸離給我們一個下馬威,所以你沒有受很重的傷,只是失血過多,需要靜養。”

沈渲嗤嗤的笑,他的聲音透着一股淒涼:“林叔,你明明就說過,沒有你的話我早就活不了了。”他喃喃道,“不用安慰我。我很清楚很明瞭,也知道該怎麼做。”

他突然撕扯着嗓子喊道:“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和他再見面的時候微笑、打招呼、一起喝酒、寒暄,像朋友一樣的擁抱!我做不到啊!”

他恨恨道:“他陸離在我身上捅一個窟窿,我也要在他身上捅一個窟窿!”

他伸出手去扯住林叔的衣服下襬,帶着濃濃的鼻音淚眼朦朧的問他:“林叔,你幫我好麼?”

林叔爲難的盯着沈渲,臉上閃過猶豫的表情,他一直注視着沈渲耳廓上那顆小小的紅色耳釘,終於點點頭說:“好。”

陸離胳膊底下夾着考卷回到家。

這個漫長的學期總算結束了,接下來要做的無非是批改試卷,算出成績,然後登錄教務處的網站把成績輸入上去。

暑假已然開始。

天更加的熱,路上汽車蒸騰起來的尾氣把景物都映照的扭曲。濃綠的樹葉也好像要融化滴水似的。

還有那蟬鳴,一聲接着一聲,叫的讓人只覺得厭煩。

陸離把窗戶緊緊的關上,看看冰箱上貼着的外賣電話,嘆了口氣,拿起話筒又重重的放下。

昔日裡在這個家中最喧鬧最熱火朝天的廚房又變回了那個冷清的沒人觸碰的地方。

茶几上的手機一邊振動一邊轉圈,陸離彎下腰接起,恭恭敬敬的喊了聲:“爸爸。”

來不及等着對方回答,他慎重的說:“對不起,我失敗了。”

對方輕輕的笑了,聲音洪厚:“現在才說,不覺得太遲了麼?”他停頓了一下,“不算完全的失敗,oppo已經沒用了,我們成功了一大半。”他玩笑似的說,“你上學的時候經常講的,當乙方放棄市場份額的時候就是甲方的勝利,我們也沒有一定要趕盡殺絕。”他的語氣中又帶上點責怪,“只是我不聯繫你,你也從不主動聯繫我麼?”

陸離只重複着:“對不起。”

對方軟下語氣:“我知道你心情不好,早知如此,當初爲何要接下這個任務?YL再沒有人也不至於一定要讓你去殺了沈渲。你知道的,我從小就不會強迫你做什麼。當年你要讀博士我讓你去讀了,你要當老師我讓你去當了,你只想清清白白的做生意我也讓你不用管其他的事務,這次一樣,只要你說你不想去,隨便找一個人都能去。”他的言語中帶着探究,讓陸離覺得自己在被暗中窺視,“我很好奇,爲什麼你要去。”

“因爲總得有第一次。”陸離像背好了答案一樣答的飛快,他忍不住反問道,“如果沒有準備讓我去,爲什麼要打電話吩咐我?”

話筒那頭沉默着忽略了陸離的質疑,緊接着問道:“爲什麼不用qiang?”

“因爲怕動靜太大,不好處理。”

電話那頭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也沒有追問下去,“這樣也好,順着這個臺階走下來,就當作開始只是想給surprise一個威懾,讓他們認認清楚以後要跟着誰做,幫誰走錢。”他又提起了另一個話題:“放假了吧,休息兩天就來公司吧。還有些比較重要的事務等着你來決定。“

陸離答應下來,他掛斷電話,跪在地板上打開牀頭櫃底下的抽屜,裡面赫然是一把qiang和那柄銀色的匕首。

他伸出手指輕輕擦過那匕首,雖然泛着寒光,可摸上去竟然有那麼一個瞬間感覺它還是溫熱的。

好像剛濺上鮮血。

不知道他怎麼樣了。

一想到這個問題心就像塞了鉛塊一樣重重的直直的墜落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