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第二天的下午,聊塵坐的長途客車駛進宜林長途汽車站。人們慌亂的站起來,爲下車做着各種準備,鬧出的聲響把聊塵驚醒了。他在半夢半醒中擡起頭來茫然四顧,才發現到站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起身把笨重的包袱背起來,跟隨着人流下了車。

天已經晴了,西邊的太陽紅彤彤的,非常燦爛。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那是消失前的一種壯美。

剛從車上下來的聊塵,站在原地茫然的四處觀望。正在他猶豫不決該往哪個方向走的時候,猛然褲子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他忙從口袋裡掏出手機看,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他叔的號碼。他東張西望地貼到耳朵上聽。

手機裡傳出一箇中年男人渾厚的聲音“聊塵嗎?”

“是、是我”他答應着。

“孩子,我在站口等你呢,你到了嗎?在哪裡呢?”手機裡問。

“我、我到了,剛下了車,就、就在站口北側不遠二十多米的地方。”

這時,在斜對過十多米的地方,聊塵看到有個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手裡拿着手機貼在耳朵上正望着他。顯然這時也看見了他,帶着一個年輕的警察向他小跑着走過來。來到聊塵的面前停下,臉上顯出漲紅的激動表情。

他問:“你、你是不是聊塵?”

聊塵回答:“是、是我。”

中年警察一臉驚喜和激動,他上前兩步,伸張開雙臂,想擁抱住聊塵。但當他看見聊塵身後背的大包袱又放棄了,他雙手搬了聊塵的肩頭搖了搖,眼裡含了淚花,激動地說道:“孩子!我是你叔!我是你親叔劉志啊!”

“哦、叔、你好。”聊塵低聲說。雖然血肉相連,但從小沒見過面,不曾在一起生活,聊塵激動不起來。

劉志局長轉回身,向他身後的青年警察擺着手說着:“快!快接過來!”

年輕的警察走上來,微笑着對聊塵說道:“給我吧。”

在浮雲縣拘留所裡時,聊塵是被警察教育過的人,對警察是有敬畏之心的。他順從的把包袱放到了年輕的警察手裡。

劉志局長又走上來,猛地把聊塵一把抱在懷裡:“孩子、我苦命的孩子!這些年苦了你了”眼裡涌出激動的淚水。“走、走、咱回家!你嬸在家包餃子呢!”

“叔、家在哪裡呢?”聊塵問。

“不遠孩子,出了站向西走,步行不到五百米就到了。走吧”劉局長說。

聊塵沒一點渴望快回家的想法,他停住了腳步。走在他前面的劉局長疑惑的回過臉來催他:“怎麼了?走啊孩子!”

聊塵低沉着聲音說:“我想先去拘留所看看。”

“去那裡幹什麼?”劉局長不解的問。

“我要去看看我爸、不、不是、我要去看看那、那個人。”聊塵低聲吞吞吐吐地說。

“你要、要去看他,看害死你親生父親的那個人?”劉志局長冷冷地低聲問道。

“嗯。”聊塵答道。

“唉———”劉局長長的嘆了口氣,正色道:“好吧!你要非去看看我也不好阻止你,犯了法有**呢,你去看看可以,但千萬不能做過分的事。”

“嗯。”聊塵仍然低着頭低聲答應着。

劉志局長又扭過頭對身邊的年輕警察說道:“小王,你帶他去吧,看過後你帶他回我家。”

小王問:“劉局長,那您怎麼回去?”

“這裡離家不遠,我走回去就行!”劉局長說完,又看了一眼聊塵,有些不滿意地搖搖頭,轉身先走了。

聊塵跟着司機小劉走出汽車站,在站外的停車區,上了一輛黑色轎車,小劉發動了汽車,要帶他去挽留所。

聊塵坐在汽車的後排座位上,他心事重重,不知該如何面對眼前的一切。他的叔,那個陌生人竟然是他的親叔,和他有血緣關係的人,現在見過了,認識了,他竟然和他產生不了感情。那個害了他親生父親的人;那個他喊了多年爸爸的人,那個撫養他長大的人,現在是他的殺父仇人了,心裡竟然還牽掛着他。愛不能愛,恨又恨不起來。他想一走了之,可他仍然怕那個孤苦的人冷。

天已逐漸黑了,大街上車水馬龍、萬家燈火。車向前行駛着,車外的華麗景色吸引不了聊塵,他閉上了眼睛,淚水從雙眼裡又擠了出來。

對於司機小王來說,去拘留所是輕車熟路。大約二十分鐘左右,車行駛到城區邊沿,一條行人稀少的南北街上,在路北邊一個鉛灰色的大鐵門前停了下來。門關閉着,門的左側 牆上掛着一個白底黑字的大牌子,上面寫着“宜林市拘留所”幾個大字。司機小劉推開車門先下了車,幾步走到門前,毫不在乎的舉起手來,用拳頭咣!咣!地砸門。在這樣晚上比較安靜的街上,聲音顯得很響很刺耳。裡面有個不耐煩的男人的聲音,沒好氣的大聲喊:“什麼人!吃了搶藥了!”

“是老宋嗎?你才吃了搶藥呢!快給老子開門!”小王理直氣壯地喊道。

“是小王師傅啊!來了來了。”裡面傳出喜笑的回答,接着兩扇大門咣噹!的一聲從裡面打開了。

門裡面站着一個矮胖的四十多歲的中年警察,看見門外的小王,紫紅的四方臉上掛滿了笑,點頭哈腰地往裡面讓,“王師傅,請進請進。”

小王回身對站在車邊的聊塵擺擺手,笑着說道:“咱走着進去吧,裡邊車不好調頭。”

聊塵揹着大包袱,朝着司機小王走過去。

小王一邊帶着聊塵往拘留所裡走一邊又扭頭問:“老宋,張鐵心在那個號?”

“四排三號,走、走走!我帶你去。”他笑嘻嘻地說。

老宋走在前面,小王和揹着包袱的聊塵跟在後面,三個人七拐八拐,很快來到一排房子的第三個門前。老宋藉着走廊的燈光從口袋裡掏出鑰匙,打開了門。回身點頭哈腰的對小王和聊塵說:“請進請進。“

小王一本正經冷冷地說道:“你先去忙吧!該關門時喊你!”

“好好好。”老宋笑着回答,轉身笑着走了。

老宋走遠了,低着頭嘴裡獨自低聲嘟噥:“奶奶!局長司機有啥了不起……”

站在門口的小王扭頭對聊塵說:“你進去吧,我門外等你。”

聊塵默默地點點頭,揹着包袱進了屋。

開門聲早已驚動了張鐵心。他以爲要提審他,正站在一個牆角處依着牆,雙眼驚恐不安的向着門的方向望,看見是聊塵揹着一個大包袱進來,他臉上顯出驚喜的樣子,瞬間眼裡就涌出了淚水,嘴脣哆嗦着,臉色變得紫紅,說不出一句話來,慢慢地蹲下去,雙手捂了臉,哭出了聲。

聊塵雙眼裡也涌滿了淚花,他想喊聲爸,但又覺得不應該喊;他想擁抱他,但也覺得不應該;他想寬慰他,又感覺無話可說,他最後也學了他的樣子,迴轉身背對着他,蹲下去,抱了頭哭……

他哭他也哭,開始哭時兩個人都忍着,剋制着。但剋制也是有限度的,張鐵心慢慢放開了嗓門,聊塵也就學他的樣子,也慢慢放開了嗓門。像要比賽誰哭的聲大似的,兩個人哭聲傳出很遠……

站在外面的小劉,聽到裡面有哭聲,伸着脖子從門口往裡看,一臉疑惑地看不出頭緒,他覺得這太無聊了,有話就說,哭什麼嗎?真無聊啊!這是什麼意思嗎?哭得他心煩意亂,他感覺該走了,就開了腔:“走嗎?”

屋裡正哭的兩個人沒反應,就又提高了些聲音問:“走嗎!”

再看,兩個人仍然沒反應,他有些不耐煩了,聲音又大了些:“走嗎!”

這次起了作用,兩個人地哭聲戛然而止,都帶着驚恐的眼神向門口望。聊塵突然站起來,迴轉身,猛地從小王身邊閃過,快步走出去了。

小王大聲的喊:“老宋、老宋!”老宋朝這邊小跑着來了。

小王氣呼呼的樣子喊:“媽的、鎖門!”然後,搖着頭嘆息着向外走……

那一晚,聊塵被送到了他叔家,在他叔家裡吃了餃子,叔和嬸都對他很熱情。但聊塵好像不懂這份感情,對於他們的問候,只冷冷地答:是、不是、行、不行。

他在他叔家裡住了一夜,第二天早飯後,他向他叔辭行。他叔一再挽留,他一再堅持,他說回去把房子處理掉再回來,他叔只好點了頭,送他去了車站。

其實他在說謊話,他不是回去處理什麼房子,他不想再回來,因爲那裡有一個他心裡放不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