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67

穆青革職查辦的第二天,穆瑤就哭着去了康雍宮,直接抱着穆太后哭得梨花帶雨。

“姑母,您快勸勸父親吧。昨夜,父親差點自盡了!”

穆太后大驚,連忙問是怎麼回事,穆瑤一邊哽咽一邊說:“我們家不知道是誰得罪了新上任的侍詔,幾句話的功夫就讓皇上表哥將父親給革職查辦了,聖旨中還要求父親十倍償還欠銀!”她捏着繡帕,眼中都是驚慌失措,“十倍啊,那就是百萬兩銀子!我們穆家哪有那麼欠下過那麼多銀子,別說十萬了,一萬銀子都沒欠過朝廷的啊!姑母,皇帝表哥是不是弄錯了?”

穆太后不是傻,哪怕深居後宮也不是真的不問世事,其實在皇帝前幾日說到撫卹金之事時,穆太后就隱隱覺得皇帝可能會小題大做拿着自家舅舅動刀子。穆太后沒有想到,刀子的確是動了,割的不是他舅舅一塊肉,而是連皮帶骨頭都要割了去啊!

穆瑤年紀小,不知道自己父親犯了什麼錯,穆太后可是一清二楚,只是不願意明說。

當下摸了摸穆瑤的頭髮:“你說你父親得罪了誰?”

穆瑤咬着牙:“聽說是新上任的侍詔,很得皇帝表哥的信任!”她拉着穆太后的衣袖,“姑母,您可得替父親做主。”

穆太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魏溪!”

穆瑤大驚失色:“真的是她?果然是她!原本我還以爲皇上任命了好幾位侍詔呢!我就說了,她遲早會與我們穆家作對,現在好了,輕輕鬆鬆幾句話她就將父親拉下了馬!依照她這份榮寵,日後還不知會怎麼樣拾掇皇上與姑母針鋒相對呢!”

若說前些日子穆瑤還在旁敲側擊,想要讓穆太后撤掉魏溪的職務,經過她父親一事她才明確的感受到魏溪對秦衍之的影響力。憎惡的同時,她也感到一絲懼怕,恨不得讓穆太后立即將魏溪就地□□,給自己,給父親,給穆家出一口惡氣。

穆太后想得更加深。秦衍之是自己的兒子,穆太后這些年沒少插手兒子身邊的人事,因爲都是無關緊要之人,秦衍之雖然有點微詞,到底也是由着穆太后去安排。兩母子之所以到現在還保持着明面上的母子情深,就是因爲穆太后沒有真正去碰觸過皇帝兒子信任之人。比如挽袖,比如前禁衛軍統領,比如魏溪!

這幾人是皇帝的親信!可以說,穆太后把朝安殿連同昭熹殿所有的人都撤換了,只要沒有動這三人,皇帝就不會明面上與穆太后針鋒相對。同理,只要皇帝依然敬重穆太后,那麼大楚真正的一國之母就非她莫屬!

秦衍之眼看着快十五了,要選秀了,日後會有無數年輕貌美的女子充斥着後宮,兒子放在心尖上的人會越來越多,不再限於穆太后一人。這個時候與皇帝鬧得離心,那不是給了後來者機會嗎?

穆太后能夠籠絡住先皇的心,靠的就是對帝王心裡的把握!故而,穆瑤想要拿穆太后做刀,穆太后卻不一定會如她所願。

“你父親現在如何了?”

穆瑤久久等不到穆太后對魏溪的看法,只好暫時拭去眼淚,低聲道:“幸虧母親發現得及時,已經請了太醫看過了,說是修養一些時日才能痊癒。現在吃食說話都有些困難,又爲了籌銀的事情煩惱,昨夜到今早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身爲女兒,我方覺自己太過於弱小,無法幫襯父親一二。”

穆太后嘆口氣:“你祖父呢?他已經知曉你父親革職的事兒了?”

穆瑤猶豫了一會兒,擡頭看向穆太后精明的雙眼,不由得點了點頭。

“你祖父的意思?”

穆瑤眼眶又紅了起來,鼻翼煽動幾下,就滾下無數淚珠來:“祖父說父親咎由自取,讓父親自己解決欠銀!族裡不會拿出一個銅板來替父親填補。今早太醫走後,母親就讓人去典賣陪嫁的首飾等物了。”

穆太后想到那番光景,也忍不住酸澀:“父親爲官多年,幾乎是攙扶着皇上登上帝位,他老人家的心目中皇上是一切!你身爲穆家的子孫,應當體諒祖父那一份忠君爲國的心。”

穆瑤瞠目結舌:“姑母的意思是……”

穆太后撫摸着她的長髮:“去吧,既然你母親已經在籌備銀子了,你也這麼大了,往年哀家給你的賞賜比別人都要豐厚,該你出力的時候你就要傾盡全力,方纔不愧爲我穆家子孫,不愧你父母養育之恩。”

穆瑤的身子瞬間搖晃了幾下。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太后姑母居然讓她變賣宮裡給她的賞賜!宮裡的東西能夠賣掉嗎?不能!

穆太后也知道不能,所以,穆太后真正的意思是讓她變賣自己其他的金銀珠寶,能夠替父親還上一分是一分。這是要他們長房傾家蕩產啊!

結果,穆瑤哭着進宮來,又哭着出宮去了!

康雍宮發生的事情朝安殿中的人一無所覺,張大人輪值已經是穆青革職後的第三天了,按照慣例,他上公之前會審閱不當差那幾日其他侍詔的記錄。因爲魏溪是女子,她主動攬下這一項最辛苦的差事,加上那一日是她陪着皇帝出宮,回來後才做的記錄,故而隨後的幾位翰林們都想要知道那一日穆青革職的細節,等到張大人再翻看時,才發覺短短几日,那本冊子的書皮已經有點發卷,他還詫異了,暗道魏溪笨手笨腳,連書冊都整理不好。

他一目十行的將前幾日的記錄一一翻看下來,神色由最初的懶散到驚異,再到震驚,最後幾近渾身發顫汗水連連。回頭再看與茶房大宮女一起泡茶的魏溪時,幾乎下意識的擡不起頭來。

他心中有無數的疑問想要問,可就是問不出口。他想問魏溪如何將南城平民家中底細知道得一清二楚?南城那麼大,人口那麼多,可不是家家戶戶都有參軍的人,也不是每一家每一戶中有陣亡將士。可是,一路走過去,只要她所見,哪些家裡揭不開鍋,哪些家裡有人病重,哪些家裡家破人亡,她居然都一清二楚,不知道的人,還以爲她在戶部當過差呢!也只有戶部纔有明確的檔案記錄大楚所有子民戶籍情況,生老病死,貧富衰容。

他還想問,既然她都知道哪些人家過不下去了,怎麼不去拉扯一把?聽說她以前是太醫院醫女,甚至是前院正的徒弟,給窮人看診是她的責任吧?

他更想問,大楚好不容易打了勝仗,你就帶着皇上去了貧民窟,你安的什麼心?

他不敢問啊!同樣都是朝廷官員,同樣都是侍詔,他在翰林做了二十年的學士,戶部那些名冊全部要經過翰林們的手,皇城裡有多少官員,有多少商戶,有多少貧民,說到底,翰林與戶部其實都一清二楚,可是他們所有隻看到了冰冷冷的數字,沒有看到數字後面代表着的血淚。所以,他問不出口!

他也無法責備魏溪沒有醫者之心,因爲,救治平民是朝廷的責任!一個醫女能夠救多少人,十個,百個,千個!可是大臣們的一項決策,就可以救下數萬十萬的人!是臣子們的無能啊!

至於質問爲何帶着皇上去南城,呵呵,張大人雖然頑固不化,他也知道什麼叫做欲蓋彌彰,知道什麼是路有凍死骨朱門狗肉臭!

張大人在焦慮中與魏溪同殿當了一天差,只覺得皇帝每一個眼神好像都在嘲笑他,魏溪的每一次沉默都在等着他一錯再錯。張大人年歲也不小了,心裡承受力不高,不過半日就覺得心口疼,到了下午變成了心絞痛,還沒下班,整個人就昏倒了過去。等到醒來就躺在了太醫院,當即拿着同僚的手哭訴着要換班,日後再也不與魏溪打照面了,他很怕長此以往下去,他的老命會直接交代在這裡。

晚膳的時候,難得的就只有皇帝和魏溪兩個人,秦衍之手一揮:“魏溪與朕一道用膳吧!”

魏溪先看了眼菜式,確定裡面沒有下什麼‘猛藥’後,才拱手謝恩,撩起官袍坐在了下首,姿勢優美,神態瀟灑的與皇帝一起吃了頓美味佳餚。

用了飯,捧着熱茶,秦衍之只覺得整個身子都暖呼呼了,隨意翻了翻今天戶部新提交上來的關於撫卹金的摺子:“戶部覺得撫卹金還是一次性發放好些,逐年發放一個人手不夠,二個年限太長容易出變故。兵部也是這個意思,兵營裡管理內務的文官又多又雜,銀子經過幾道手,說不得還會發生穆青一樣的事兒,雖然此次殺雞儆猴了,架不住只能震懾一時。”

魏溪抱着茶碗暖手,聞言淡淡的道:“撫卹金可以分爲兩種方式,一種是一次性發放,一種是逐年發放,純粹看百姓們自己如何選擇。有人家裡實在困難,可以一次性領取全額;有人顧慮多些,逐年領取也行,讓戶部專門分兩個人來處理這事不就行了?其實,在我看來,這不單單是撫卹金的事情。銀子的確可以解燃眉之急,到底有些事一時半會不是銀子可以辦到的。”

“說說看。”

魏溪斟酌了一會兒,道:“微臣前些日子不是向皇上提過在各州郡建立國學的事兒嗎?撫卹金只是讓將士們的家人有口飯吃,可是,偌大一個國家也不能白養着這麼多人吧,那多少銀子都填不滿!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魚,要讓將士們沒有後顧之憂心甘情願的盡忠報國,我們不單要安排好他們父母的養老,還要讓他們的妻子能夠自力更生,讓他們的孩子能夠成才。所以,國學要建,最好能夠讓將士們的孩子免費入學;同時,朝中對有功的將士們可以獎賞土地比金銀實在。土地從哪裡來?大楚那麼多荒山可以種植桑蠶茶樹,那麼多水澤可以養魚種藕,良田難得,派工部研製水車,研製耕地的工具,每一個州每一個郡總有適合種植的糧食,一個個嘗試着來,種好了就教給百姓,讓他們自食其力。當然,要銀子的人可以給銀子,不要銀子的給土地,各得其所豈不更好。”

秦衍之一邊聽一邊記錄,聽到最後忍不住拍案:“這個法子好,只是工部研製工具要耗費點時日。”

魏溪笑了笑:“而且,還要提前統計出有多少荒地和山林,可被別那些權貴們忽悠了。”原本是無主之地,看到朝廷派人去丈量,就以爲有利可圖,轉眼就把土地劃撥到了自己的名下,這事民間太多了。

想了想,又道:“還有國學的房舍,可以讓工部畫圖紙出來,各州各郡按照圖紙去建。或依山或傍水,直接就地取材,讓工部的人監督,朝廷撥下固定的金額,超過了當地的衙門自己補,有剩餘就賞人。一旦偷工減料,那就從監工開始,包括參與建設的木工,搬運工全部都要關大牢。”

秦衍之道:“賞罰分明!不過,這罰也太重了些。”

魏溪眯着眼:“不用重典,還等着工部連同州郡府衙一起貪嗎?國學啊,課堂房舍不牢靠,稍微風吹雨打就倒塌了,壓着的可是大楚的子民,是國之棟樑,到那時再亡羊補牢又有什麼用!”

秦衍之揉了揉額頭:“等穆青的罰銀提交戶部後,就拿那筆銀子建國學吧。”

魏溪彈了彈自己的衣袖,口氣輕佻的道:“百萬兩銀子可不是說拿就拿得出的,還有的折騰呢。”

秦衍之還想問:怎麼?話沒出口,就有小太監來稟,說太后有請。

魏溪笑了笑:“皇上,您可要好自爲之啊!”

秦衍之張了張嘴,居然問了句:“你說,母后會不會氣急攻心,把朕揍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