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老舊的殿門發出的吱呀聲驚動了那位身材消瘦的男子,對方的頭轉過來時,手就順勢鬆了開來,徒留那位梳了婦人髮髻的女子還殘留在他的身上,依依不捨。

男子的尷尬一閃而過,見魏溪的目光鎖定在婦人身上,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臉色突地煞白,一把推開婦人,顫抖着嘴脣吐出兩個字。

那婦人不甘不願的轉過頭來,望向魏溪的第一眼就震驚得渾身僵硬,根本忘記了如何反應。

魏溪平靜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緒,她隨手關上身後的殿門,淡淡的說了句:“嫂子好興致。”

嫂子兩個字一出,高氏還沒如何,那男子幾乎是跳了開來,看看魏溪又看看高氏,高氏緊抿着脣:“你不是在正殿誦經嗎?”

魏溪彈了彈衣襬:“嫂子是在懷疑我跟蹤你?”

高氏遲疑:“難道不是?”

魏溪嗤笑,道:“你配嗎?”

高氏身子一震,整個身子搖搖欲墜起來。

魏溪帶着些挑剔的目光將男子渾身上下都掃視了一遍。身材這麼瘦,是個文人,手無縛雞之力,從她進門開始,除了最先對高氏的那一句耳語再無多話,是性子冷漠,還是天性膽小?看他主動推開高氏的動作,至始至終都任由高氏對陣的情況來看,也許是冷漠居多?

他對高氏,不如高氏對他一片赤誠呢!

魏溪突然想通了前世三哥和離的真正原因。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妻子,留着何用呢?

哪怕高氏是高家趨炎附勢的棋子,此時此地,魏溪反而對對方同情不起來。在其位謀其政,既然已經嫁作人婦,就不該跟前情人藕斷絲連,這害的不止是他們三個人,而是三個家族。

眼看着魏溪要走,高氏不得不高聲喊住她:“你要去哪裡?”

魏溪回頭嗤笑:“怎麼,你想要留住我?”

高氏咬脣,終於鼓起勇氣道:“你能不能將此間所見當作從未發生過?”

“哦,”魏溪反問,“然後呢?”

“什麼然後?”

魏溪嘆氣,覺得對方真的是傻:“我替你隱瞞這一次,是不是日後還要替你隱瞞無數次?”

高氏明顯沒有想到這一層,猶豫的回望身邊的男子。可是那男子也是一臉擔憂,甚至還隱隱的拉開了兩人的距離。他這麼一退,高氏反而心驚般的扣住了他的衣袖。

這麼一個小小的動作,等於間接的給了魏溪答案。

“三嫂,我最後這麼一次叫你。”魏溪勸道,“既然你心有所屬,那麼就放過我的哥哥吧!他並不欠你。你們路歸路,橋歸橋,各不相干。”

至於,和離後,你嫁給誰,嫁得好不好,能不能和順都不再與魏家相干。

魏溪回到正殿,誦經已經告一段落,魏夫人由人攙扶着走出來,見了她,忍不住嘮叨了一番,魏溪知道她心下不安,也由得她發發牢騷。

晚上,二哥三哥一起來接她們回家,此時,魏溪纔看到高氏現身。

一羣人浩浩蕩蕩的回家,半路上張氏也擠到她們這一車來,直道:“三叔真是,才幾日不見弟媳呀,都等不到回家說貼心話,急吼吼的把我給轟出來了。”

衆人會心一笑,胡氏更是笑道:“少年夫妻,恩愛些也是正常。”

魏溪沒有說話,只是一路上頻頻掀開窗簾探看風景。武將們家裡的馬車那也是相當的紮實,居然密不透風,別說是鄰車的隻字片語了。

等進了家門,魏溪率先去看高氏那一車的動靜,果不其然,她三哥陰沉着臉色出來,即沒有回來之前那般攙扶着高氏,也沒有對家人一聲招呼,直接衝去了練武場。

魏夫人驚詫:“兩口子又拌嘴了?”

還沒派人去問個緣由,二管家就跑來說:“貴人來了,姑娘快去藥園看看吧。”

秦衍之來了?

魏夫人瞬間忘記了三房的那一茬,握着魏溪的手,道:“你小心些!”

魏溪想到家裡去廟裡的緣由,自然也猜得出秦衍之來此的原因。

時隔一年,其實她對當初死亡的陰影早已消散了很多。她既然能夠掙脫魏貴妃的牢籠以魏溪生活,自然也可以脫去魏溪的外皮成爲魏熹。

對於她來說,不管是魏貴妃還是魏溪,都是她。她活過,而且自認爲活着的時候沒有辜負任何人,沒有傷害任何人,甚至,她用盡了自己微薄的力量改變了家人的命運,讓家族能夠再延續百年也就足夠了。

哪怕真正的死去,她也安然。因爲,她不曾虧欠任何人。

可是,從秦衍之出現在她的葬禮上開始,她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忽略了某個人,逃避着那人傳達的某一種信息,甚至,這種逃避導致斷掉了他們之間可能發生的另外一種關係。

魏溪拒絕改變,拒絕重蹈覆轍。

夜幕最後一絲希翼也墜落了,藥園裡的藥草經過一日的暴曬後,葉片緩緩的伸展着腰肢,吐納着胸中的鬱氣。

竹屋之內並沒有點燈,早已爬在半空的圓月靜悄悄的懸在樹梢,明亮的臉映照着窗邊桌案上伏着的男子背上。魏溪進來時,首先就問道濃郁的酒氣,適應了黑暗之後,很快就發現腳邊無數的罈子敞着肚皮酣然入睡。

酒液撒得到處都是,那個人的衣襬、袖口,還有額發上都溼答答一片,青白的臉色在青黑的髮絲遮蓋下顯得格外的脆弱。

月入夢來,秦衍之嗅到了那久違的藥香,他蠕動着腦袋,含糊的吐了個名字,感覺那藥香靠近又遠離。

影影綽綽中,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一邊忙碌一邊嘮叨:“盡給我添麻煩,什麼時候都不讓人省心。”

秦衍之嘿嘿的笑,揉了揉自己的額頭,喊着:“魏溪!”

那身影頓了頓,接着丟了個什麼在他背後,他懶洋洋的動了動,暖意從脊骨一點點滲透到心口。好久,好久,沒有體會過這份安寧了。

蟋蟀在叫,知了在唱歌,蚊蟲揮舞着輕巧的翅膀在他耳邊嗡嗡嗡,他恍如隔世。

整個身子騰空,落在了半軟半硬的榻中,他牽着對方的手,摟着那細韌的腰肢,回憶中的藥香被他抱了滿懷。他手腳並用,將懷中之物纏着繞着,幻想自己是一條蛇,把心愛的獵物緊緊的裹在自己的懷裡。只要一低頭,就可以嗅到對方的髮香,手指一動就能夠感受到對方身上傳來的暖意,他還可以低下頭,回味當初在獵戶家偷偷嚐到的馨香和柔軟。

“魏溪,魏溪,魏溪……”

他一遍遍的喊,一次次的親吻,對方在掙扎,他的身子反而越來越熱,心底也越來越慌張。他霸道的扣着她,攏着她,壓制着她,喉嚨裡發出成年野獸瀕臨絕望的嘶喊。

“不要走!”

他掐着她掙動的雙手,咬着她脖子下脆弱的血管,雙腿絞住她所有的妄動。

對方終於安靜了下來,他很久之後才籲出一口氣,彷彿被拋棄的小狗討好的舔·舐着主人的臉頰。

晨光再一次破夢而來,穿透一切的虛妄,戳穿一切的假象,解開傷疤,露出裡面血淋淋的傷口。

秦衍之猛地捶了一下身下的褥子,如同從無數個冰冷冷的深淵裡爬出來的惡鬼,呲牙裂齒憤世嫉俗,從心底咆哮着咒罵光明,咒罵能夠讓他清醒着面對塵世的一切。

一條冰涼的手帕丟在了他的面頰上:“起來!”

有點熟悉的呼喝聲響在頭頂,秦衍之打開眼縫,透亮的日光明晃晃的照射到他的眼簾之中,他哀號。

腳下又捱了一腳,魏溪喊他:“滾去上朝!”

秦衍之抹着冰冷的帕子擦了臉,混沌的腦袋終於打開了大門,他疑惑:“魏熹?”

魏溪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在對方的哀嚎下一路扯到了桌邊,上面擺放整齊了早點。醬菜,糕點,米粥,最爲簡單,可是格外的引人開胃。

魏溪臨走之前抱走了被褥,惡聲惡氣的囑咐他:“吃完了就滾!”

秦衍之呆呆的坐了好一會兒,悶聲問:“她什麼時辰來的?”

空中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他:“昨日傍晚。”

秦衍之抱着碗喝了一口粥,又夾了一根辣椒蘿蔔咯吱咯吱的咬着:“一直都在?”

“是。”

秦衍之咂了咂嘴:“朕整夜抱着的人,是她?”

那回聲只是沉默了一瞬,就立即回答:“是。”

秦衍之捂着臉,呵呵的笑了起來,手指不自覺的相互戳了戳,然後,鬼使神差的放在了鼻尖仔細嗅了嗅。

“藥香,怪不得!”

屋裡再也沒有人說話。

皇帝的心情明顯比較好,回到宮裡聽小吳子說承安公去了康雍宮,他的眉頭也沒有皺一下,還笑道:“母后登頂多年,早就聽不得糟心話了。隨便他們去吧。”

太后豈止是聽不得任何反話了,見到承安公的時候,她就只顧着哭了。

“哀家辛辛苦苦的拉扯他長大,如今他就是這麼報答哀家的!哀家這麼多年的苦都是白捱了。”

承安公早已半條腿踏入棺材了,腦袋上的頭髮也稀少得很,朝服掛在身上就像是掛了幾層鐵皮,壓得他老人家的背脊越來越彎,簡直不堪重負。

“太后,”承安公咳嗽一聲,“您十八歲嫁給先皇,五年後誕下當今聖上,聖上登基一年,您就成了後宮裡唯一的女主人。委屈,實在太過了!”

頂多是做兒媳婦的時候招了太皇太后不少的白眼和爲難而已,在承安公眼中,那就是尋常的婆媳鬥爭,每個大家族都有,沒什麼可委屈的。再說了,皇帝如今十六了,你一個太后好歹也母以子貴,在後宮裡稱王稱霸了十二年。你居然還哭訴皇帝辜負了她,這真是……

老承安公都不由得想起自己那早就過世的老母親了。太后這性子十有八九隨了她的祖母。

太后只差哭訴皇帝的不孝了,這可是個大罪名。

不過,依照現今皇帝的性子,在不在乎這個罪名也難說。

承安公穩穩當當的聽着太后哭了一場,中途休息的時候,才慢悠悠的問:“到底是什麼事兒,惹得皇上與太后您生了間隙,連家族都受累了?”

太后剛剛洗臉的動作一停,滿腹冤屈又溢了出來:“還能什麼?不過是有了媳婦忘了娘而已!”

“賢妃?”

太后冷哼:“穆瑤有那本事的話,穆家還會遭此一難嗎?”

承安公耐着性子問:“那到底是誰?”

太后這才說出一個名字,還強調:“當初就是父親您讓哀家把那女娃娃放在皇上身邊的!”

承安公無語,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忙着秋後算賬啊?

眼看着承安公越來越沒有耐心,太后才把事情的來龍去脈給說了遍。

承安公這次沉默得更加久,久得太后都以爲他坐着睡着了。

“一個女子而已,”承安公無奈的道,“皇上喜歡,讓他收入後宮就是,犯不着爲此壞了你們母女的情分。你不幫着皇上得償所願就罷了,居然直接賜死了此女,而且還是在皇帝的眼皮底子下把人招入了後宮。太后,微臣說句大不敬的話,您實在是糊塗啊!”

太后大哭:“哀家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兒子,憑什麼讓給別人!”

承安公的柺杖在白玉地板上敲得嘭嘭的響:“那是您兒子,不是您的夫君!您當太后當傻了啊,先皇可以寵幸您一個皇后,萬萬沒有兒子爲了母親,就不娶親,不生子的道理。”

“哀家給他選了秀女,個個花容月貌傾國傾城,他一個都不要,偏偏看上個離經叛道的醫女。他甚至爲了她,差點掐死哀家!父親,穆家是皇親,您的心到底向着誰?”

承安公已經多年沒有氣得七竅生煙了,眼看着太后執迷不悟,只恨不得扒開她端着的那張太后麪皮,告訴她:“皇帝是一國之君,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太后您雖然是他的母親,可大楚並不是您的!穆家的榮華富貴都是皇上給的,他既然能給,也能收回!你懂不懂啊!”

“外戚,對於君王而言,就是一羣一無是處的米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