孃親在燭光下依舊淡漠:“若不是心虛,怎會問及其他?先前的問題,你並未回答。”
我癟了癟嘴,道:“當初我離了宮,出來時遭人盤問,是夙昧他替我解了圍,才用上了他是我夫君的藉口。又正巧碰見了柳鳴,於是我們並未對他將話說開,這才讓人誤會了。”
“木及瑛,原是老天讓我生了個這麼乖巧的女兒,避重言輕,從不說謊。”孃親轉眉一笑,“呵呵,真是讓人欣慰。”
我又不是傻子,怎會聽不出這麼明顯的動怒,這種反話讓人聽了都刺耳,可是我完全想不到我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她又怎會了解得如此詳細,木家的影衛向來就是男子執掌的,她到底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你這話說得精妙,我也挑不出刺來,若我真是那無知的婦人,我倒真要被你糊弄過去了。”
我攥着衣角,微微發顫。
“你也不用如此驚慌,我這做母親的又不會吃了你。”她語氣一淡,似是在嘆息,我恐我會錯了意,絲毫不敢有所作爲,“你和你爹爹都看我似個生猛野獸似的,我只是一手腳無力的老婦,用不着害怕。”
孃親的手越過我,輕輕從我的錦被中抽出那條改了一半的正紅色嫁衣。
我饒是有再多的才智,也是無話可說了。原來不是其他,而是這明擺着的鑿鑿證據。我也不知爲何孃親的眼會如此之尖,竟然能瞧出被中的不一般,我咬着牙關,等着她發話。
孃親兩手端着這件紅衣,一手略高,另一手拇指撫摸這那隻赤金鳳凰的紋路。我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她終於說了一句話,我的心頓時一片死寂。
“隨我到木家祠堂。”
木家祠堂,是平寧侯府中最最可怖的地方,被掩在松林深處。我自小犯了錯都在那兒處理。面對着列祖列宗的重重牌位,跪着、被斥、被打、哭着、喊着、痛着。也許是那時還小,會覺得祠堂太大,大到連一絲可以捕捉到的光都難有。陰風陣陣,鞭笞連連。牌位上的一個一個燙金的名字,就在那直挺挺地幽幽地看着你咬着下脣、落着眼淚,卻不會置一聲。
“跪下。”
我聽命跪着,膝下沒有一絲棉絮承腳。冷冷的石板地面,擱得我生疼。
“木家列祖列宗在上,今我木氏子女木及瑛不守正道,欺下瞞上,犯下滔天大錯,我木藍氏作爲孃親,理應隨祖制所言,處以木及瑛家法。”
“木鼎,”孃親喚了侍從,“家法伺候。”
木鼎手拿一條粗曰半寸的荊棘鞭,向我走來,低聲說:“小姐,得罪了。”
我眼一晃,看着那密不透風的窗檐紙,轉頭望向做在紅木椅上的孃親道:“我何罪之有?”
孃親喝了一口不知是什麼的東西,道:“木鼎,還不動手?”
“娘!”我眼裡頓時積蓄起了淚光,“你怎麼可以這樣,女兒到底犯了什麼錯,竟然要‘家法伺候’了?若是爹爹知道了你在此對我動刑法,他又會如何?”
“你剛纔沒聽麼?爲娘說了你木及瑛‘不守正道,欺下瞞上’,與歹人一起,犯下的錯不可饒恕,若你還承認自己是木家子女,就應該收這鞭笞之刑。若不吃一塹,如何長一智。娘這是爲你好,打得越重,痛得越深,你就會記得越牢,也就不會再犯此錯。況且,”孃親又飲下一口,“你也不要將你爹爹搬出來,你此番犯下大錯,他是怎樣也無法護着你,娘這是依照祖制律法,你們難道還要逆反不成?”
“我不懂,你每每將話說得如此不清不楚,我還是不知道我到底有什麼錯。木府律法,自然也是要叫木家人來執行,而你不過是木家長媳,又怎能代替木家人行刑!”我這話說得有些過了,我看見娘喉嚨一滯,好似生生地將什麼壓回了喉管中。
“木鼎、木鑰,你們先退下。”娘嘆了口氣,我連忙轉身想木鑰做了個口型:快叫我爹爹過來。
孃親坐在椅子上,沉默了半晌,徐徐地開口:“你以爲自己沒錯,可是我問你,你對夙昧究竟是存了個什麼心思,你知道他是誰麼?你們究竟是到了怎樣一步?還能斷得了麼?”
“娘。”我眼中蓄了淚,忍着道,“你爲什麼要這樣待我,我當然知道他,但是我與他本就沒有什麼。”我憋出此一句話來,發覺說出它來比我想象的要難的多。
“到了現在,你竟然是要來騙我了。”孃親收好了那件鳳凰嫁衣,放入一個小木箱中,拍了拍木箱上頭道,“若真的沒有什麼,那怎麼會有這個東西。我木家的女兒總不會,輕浮至此罷。”言畢,看向我,言之灼灼,目之烈烈。
“這不是我本意,是夙伯母他們給我施壓,我這纔不得不。”
“哦,學會了將責任推給別人了,還說是侯府夫人,膽子可真不小,想來是你太后做慣了罷,自然也就不將長輩放在眼裡了。還是說,你連我這個孃親,都不放在眼裡了?”
我趕忙搖頭道:“沒有的事,娘要相信我。”
我此番感覺我真是豁了出去,撒謊、騙人,竟然做得不亦樂乎,我果真是爲達到目的而不擇手段了?
不,不是這樣,我的目的也並無害人之思,我只是、只是也想乘此機會好好面對一下自己的感情,顧及一下身旁親人之間的感受罷了。我沒有惡意。
“相信你?”她笑了兩聲,“口說無憑,你終究是我的女兒,如此我倒要看看你是怎樣讓我相信你的。夙昧他不僅僅是你口中的帝師、百姓眼裡的小侯爺,他還是雅國的郡王。你若和他在一起就是自尋死路。”
“我們木家一家都是忠義之士,絕不會做出通敵叛國之事。你若與他成婚,其中的牽絆深了,就再也上不了岸了。雖說如今,你已經不是太后,但是當初你爹既然答應了先皇,那麼你就有比旁人更重的責任。夙昧的心思捉摸不定,萬一兩個月後,真的有什麼事情發生了,苦的可就是你了。”
“若是不想連累木家與你一同受牽連,你有兩個選擇:一是和他斷絕那種關係,早早了斷,長痛不如短痛;二是將你從族譜中除了名,從此,你就再也不是我和你爹的女兒,也再不是木及瑛。你選什麼?”
我咬了咬牙,孃親都將話說得如此明白,我又怎能不順着她的意思。無論從何處看,她給我指明的纔是正途,而我自己所動搖的什麼兒女私情,根本不值一提是麼?
我這不叫委曲求全,我也不是犧牲。我是在爲木家着想,不讓木家處於這麼一個不忠不義不尷不尬的地位,不用顧及我和朝堂兩方的對立。
平寧、平寧,平定、安寧。我就算不能阻止夙昧,就算不能讓他停手,就算不能避免這次戰爭,我也還能保得豐州城,保得我木家,是麼?
我顫着嗓子,眼色渾渾道:“我選木家,我要保得我木家。”
孃親又喝了一口,我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我知道她心已安,我心已寂。她叫木鼎了進來,起身微扶了我一下,但並未讓我起來,對我微微一笑,笑中含着的是莊重、是釋然、是暖熱、是一句“好女兒。”
我垂着眼,眼淚順眼角而下。心中的嘆息與啜泣幾乎是微不可聞,我努力壓制,不露出一絲半點的情緒。
“但是家法不能免,此事你必要牢刻在心,不可重犯。”
木鼎手起鞭下,重重地打在我的背上,我分明聽見了血肉與棉絮黏合、又扯破的聲音。孃親走回了椅子,我見她腳步一巍,略有停頓,坐回椅上。手緊緊握着扶手的前端,指甲刺入手心。
我別開眼去,不忍再看。
背上一鞭子一鞭子地打着,荊棘條上的芒刺入背,我果真是穿得太少,一下子就破了衣裳,現在暗暗後悔怎的方纔會回屋就脫了那大裘襖。
每打一鞭,我就一陣抖,身體一搐,我知道木鼎手下已經是微微地留情了,但是血還是順着鞭子流了下來,和我的頭髮交纏在一起,心中祈禱着爹爹快來,我攥着手,卻是從骨血深處顫慄。
“嘭。”祠堂的門被打開,身後涌來一陣涼意,風入祠堂,就像是被禁錮的尺寸之地被攻破,不見天日的密室有了新鮮的空氣。
不過兩盞茶的時間,我卻幾乎是快支撐不住了,身子快向前倒下,我以爲是爹爹來了,但入耳的聲音卻是他。
淄色的靴子踏入祖祠堂,掠過耳頰的夜風沁入我的皮肉之間。原是清朗的瓷聲卻帶上了些許的痛楚與隱忍:“住手。”
木鼎驀然收鞭。
我轉不過身子去,就這樣倒趴在膝前。
白慘慘的月光投射到石板地面之上,落下兩個高瘦的影子。夙昧與木以衿竟是都來了。
我心中暗笑,寬慰了一下自己,試圖將痛意轉移。都說了耳聽爲虛,眼見爲實。瞧瞧他們兩個,現是一同來了,也就是說,他們倆方纔一直在一起,待到這麼晚。眼下人證物證具在,要我說他們之間沒那什麼,我還真不信!
夙昧走到我身邊,半跪着,將我扶起靠在他的前襟,他摸了摸我的發頂,對我孃親說:“虎毒不食子,沒想到老夫人的心這般烈。”低頭看我,眼色幽戚,深不見底,卻處處牽動着我的一絲一弦。
我再怎麼想苦中作樂的心情都被銷燬,誰能告訴我爲何臉上會掛滿了那不知不覺就傾瀉而下的淚,將他的襟口沾溼,聽聞孃親道:“你非我木家人,踏入祠堂本是罪責,而又操手木家事,我鞭笞罪女,與你何干?”
木以衿凝眉,忙出聲喊道:“大嫂。”
孃親眼中淡色未改,拿起杯子再喝一口,嘴角之意愈發難測。
我忙抓住夙昧欲擡起的手,生怕他說出什麼來,夙昧會意,眼色愈發幽淼,擡首沉聲道:“在下爲及瑛摯友,卻不願看見食子一幕。”
孃親見此,嘴角露出一絲幾乎可不見的笑意,“若要插手木家事,前提是成爲木家人。”整了整自己的髮髻,“我們木家及瑛之輩男息單薄,多爲女眷,我和平寧侯膝下無子,僅有一女。以衿,你說是麼?”
小叔不知其意,低首踟躇,終是在舌尖繞出了個回答:“是。”
孃親繼續說,“夙小侯爺若是爲及瑛打抱不平,不嫌棄的話”夙昧眸色一深,他彷彿預見了從我娘嘴裡會吐出的那幾個字。
“不若,你喚我一聲孃親,”刻意地停頓,讓我的心忽地抽緊,擡眸望向我們,對夙昧笑着說,“與及瑛結義金蘭可好?”
與及瑛結義金蘭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