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聽聞雲啓已經到了煬城,我心想,這藥是不得不施了。於是就取了少許放入紙包當中,準備去夙昧的帳子裡。卻被一人生生地攔下。
任誰也想象不到,攔下我的是史韶。
十四歲的小少年,竟是看穿了我。還想攔下我,阻止我下藥。他急急地喊我:“哥哥!”我沒應他,可是腳卻停住不動了,眼眸一深,我突然想到了什麼。
望向他的臉頰,伸手向他耳後摸去。
史韶似是一驚,卻也再無掙扎之色。果真,能摸到耳後不平整的地方,輕輕一揭,一張清秀靈動的面容就展現在我的面前。
此人在蟾宮節的木牌上面寫下了如此可笑的心願,而那心願竟是成了真:
願兒願壞哥哥娶到好哥哥。
壞哥哥是夙昧,好哥哥是我。而現在我的所作所爲應該是稱不上什麼“好”字了。她的眼中隱隱有着淚意,素白的額頭,瘦小的下巴讓她顯得楚楚可憐。好似我真真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一般。
“你來軍中做什麼?”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樣的開場白。
而夙願卻不理睬我的問題,嘴巴微動,望了望我手中的紙包,復看向我說:“你還記得,那時我將那個魚兒紋的香囊給了你,後來問你討的一個願望麼?”
依稀能辨別地記起,夙願曾經還設下這麼一個圈套:“願兒想,若是我與好哥哥有緣再見,就憑此相認如何?那麼哥哥可否再許我個願。”
我是記不清當初我的回答是什麼了,不記得就當不曾承諾過。我本就不是什麼君子,也不必在乎什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的話來。反悔就反悔,那又怎麼樣了?
“不記得了。”我淡淡言。撇開眼去不看她失落悵痛的神色。
“你怎麼可以這樣出爾反爾,”夙願有些着急,“且不說有這麼一個承諾,木姐姐你難道就狠得下這個心麼?哥哥待你這麼好,你。”
我不願再聽她說下去,我怕她說出什麼話來會讓我動搖,連忙打斷了她,聲音冷如寒潭:“夙願,我問你,你難道是雅國人麼?”
“我,我大瑨。”夙願喃喃地說不出什麼話來,她似是明白了什麼,牽扯她的不僅僅只有親情,還有國仇啊。然而她面色一改,慌亂不堪地說:“縱是如此,可是,你也不可以用這種藥!”
夙願汲汲的神色讓我覺得有些怪異,但是沒等我開口再說什麼,姜衫一個手刀劈過來,打暈了夙願。
我望着姜衫清冷好似事不幹己的面容,怔怔了好一會兒。我忽地想起,我們這一個小小的軍醫屬竟全是些顛龍倒鳳之輩。
不待我多思,姜衫闔緊了我的手,手中的紙包擱着我的手心。硬硬的邊角刺得我生疼。只聽她說:“既然要做了,就不要後悔。”
我擡眼望向她,覺得她似是在迷霧之中,讓人看不真切,然而夙願未完的話又讓我惴惴不安,可是那時我的腦子無法在一瞬間把事情都理清楚。
姜衫輕輕一笑,語中不涉及一絲感情:“否則,我如何和你們大瑨的皇帝交代。”
我握緊藥包,看了姜衫一眼,往夙昧的軍帳中走去。
“小穆,你來了啊。”帳外立着的將兵向我一笑,我乾澀地點了點頭,“將軍還在布戰,還未回到帳內,你來了先進去好了。”
長時間與夙昧在一道,他一有傷病就喚我過去,軍中認識我的人自然是將我看成了夙昧極好的朋友,完全不對我設防。
我笑了笑,入帳。
帳內僅有一張桌、一張牀、幾張凳子。掛着雅國的旗幟、桌上攤着的地形圖已經被收起。桌上擺着毛筆架子,疊着幾本軍書和宣紙,還有放着一壺茶水。
我掀開了白瓷壺的蓋子,將那紙包裡的藥粉盡數倒入茶中。無色、無味,好似那藥物不曾存在過一般,
我倒了兩杯茶,一杯是他,一杯是我。姜衫說,這迷藥的作用是使人昏厥如死了一般,但是是一步一步緩緩滲入,有一段時間之後纔會有效果,而對人的損傷不大,醫術稍微高明一些的相士、郎中都會解此藥。
靜靜地等了一會,卻聽到帳外傳來範子玉的聲音,影子投在帳子上,一同來的還有夙昧。我的心沉了沉,沒了驚慌,現下若是讓範子玉見了我又如何?她也無法將我怎樣。
“我知曉一些煬城的情況,我爹爹原先在煬城待過一段時間,對這附近山坳、要塞、險處、林地等都比較清楚,郡王若需要聽子玉說說麼?”
隨即他們撩開了帳子的簾子,入內的範子玉好不驚訝地對上我的眼,明明白白地寫着四個大字:原來是你。
沒錯,就是我。
“這就是爲郡王治傷的醫助?”範子玉語氣淺淺,聽不出質問之意,然而她本就沒有質問的權力。
“正是。”夙昧見了我在,疲憊地笑了笑說,眼底是一泓清泉,倒影着我的面,卻看不出我的心。
我未出聲,但見範子玉望向我,脣角露出一絲親切,眼底卻是不折不扣地厭惡與羞惱:“倒是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想來小人小小一醫助,應是一張平凡臉。無怪百夫長如此想。”我淡聲言。
範子玉不動聲色地望着我,我亦是與她回眸。夙昧開口對範子玉說了聲:“你先退下。”
“是。”範子玉不甘地離開,眼中盡是狠色。我張了張口,只覺得喉中幹苦,心下卻是一副看戲的模樣,不由得讓面上帶上了幾分笑意。錯將自己當成主角的戲子,縱便是個刀馬旦之類的能吸引目光的角色,還是不若花旦,一唱一蹙一甩袖之間,就是一個江山。
夙昧向我走來,徑自坐到我身邊,眼中無波像是日隅時的天色,深沉、內斂。
“袁雲啓來了。”
他不說你兒子,不說皇上,而是直接稱雲啓的全名,是不是也意味着他要與瑨國毫無關係了呢?
“哦,他來做什麼?”我轉着手中的杯子。
夙昧清淡一笑,眼中沒有質詢之色,“五十萬大軍,不是和談。”
雲啓竟是帶兵五十萬,這個數字大的倒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他看了看我,脣角微微一勾,“你想他贏?”
夙昧望着我的眼色愈發深湛,似是墨入清水一般,我咬着後牙,遲鈍了一會兒開口說:“夙昧,我與你不同,我是大瑨人。”
“你與我不同?”夙昧細細嚼着這句話,似是嗤笑似是不在意,“所以,是我太自以爲是,魚兒她不會上鉤的了,是麼。”瞳色中的碎漬如同薄薄的冰面,一踩便鏈式地破碎斷裂。他似是喃喃,“哪有那麼笨的魚兒,沒有餌料,怎能心甘情願呢?”
我咬了咬下脣,放下手中的杯子,看着他,妄圖不再此處繼續糾纏,便徐徐說:“夙昧你的故鄉不是真州、不是大瑨。那麼,究竟是什麼。”
此心歸處,便是吾鄉。若是我心歸處的話,就不應是雅國;若是我心歸處的話,就不應有執念稱帝;若是我心歸處的話,不應是那萬水千山走遍麼?
我臉色黯然,久久聽不到他的回答。他以爲自己真是個無鄉之人麼?
“你來,若是爲了問這個,這彎子倒是繞得有些遠了。”他看向桌上的一壺兩杯茶。
我的心一怵,從心底深處的無力與睏倦在我眼中忽閃,閉上了眼睛,拿起一杯茶來。
夙昧笑了笑,眼中是風起雲涌之後的平靜,似風清冽,偶爾有一絲波瀾,沒有大的起伏。他賭輸了麼?
沒有。
但是我卻也沒有贏。兩杯茶中均有迷藥,但見他面色微恙,即便是不願相信不敢相信,還是掰開我的手指,從我的手中執意奪走了那杯茶葉新翠的水。
笑着望着我說,“若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拈轉了一會,“只是,今年的海棠是快敗了,等到今後有了空日。我們一同來看,如何?”
我的手指微微地發顫,他明明知道卻要喝下,他明明知道卻要喝下。我是怎麼也不會相信的,他竟是要喝下。
“豐州城裡一到四月初,那開盛了的海棠是極好的。”我只是愣愣地看着他,輕笑、仰首、傾杯、將那杯茶飲下。我不能理解無法理解爲什麼他能夠這樣心甘情願地喝下這杯茶,明明知道茶中不簡單,明明知道我意欲何爲。
若他因此茶敗瞭如何?若他昏迷而無法上陣如何?若他失去了帝位又如何?
既然是他甘之若飴,他就應該是無悔的。萬萬不要到之後來怨恨我,我怕我承受不起那樣的苦楚。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濛月轉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他的聲音略帶寂寥但清空邈如雲月,脣角的笑容卻始終如玉如泉,眸光深深深如海,縷縷沁入我的心田。
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一首吟哦海棠的詩作,莫不如同此刻的我們。
春風復甦,嫋嫋而至。月華傾吐,花泛崇光。馥郁氤氳,廊中空濛。怕只怕找不到月光之處,夜色矇昧了海棠的孤清,無人欣賞。何不由那點燃的明明燭火驅散那清冷的夜?
我跌跌撞撞地跑出帳去,心中的百轉千回都久在心口迴盪,彌久不散,我眼底有些泛酸,虛虛實實的話語與笑靨,明明滅滅的舉手與投足,真真假假的應允與誓言,都讓我如鯁在喉。
帳外的一泊月色清明,遠遠處似是有什麼東西消隱在薄霧濃雲深處。
後悔,還來得及麼?
姜衫說迷藥是慢性的,我既然被識破了,也不必再多去幾次來施行我那個不成文的循序漸進的計劃了。一次就夠了,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擔得起再而三的怵惕之痛。
我沒有再去那頂主帳,再見到夙昧時,已經是三日後了。
我聽聞大軍正在虎峽口,而云啓也出現了,便急忙地與雲啓安插在雅國軍中的其他人聯繫上,一同去了那峽口。
身後是連綿橫亙的山,山尖上冒出了新青的顏色,在這春緋輕柔,暖意流動的四月,戰爭情勢危急,兩軍相戰。
一南一北,黃沙漫漫,在這沙場之地寸草不生,竟是與遠處的新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有虎峽,軍營壘壘,旌旗翻卷,號角吹響。全軍整裝待發,秣馬厲兵,短兵相接之下,而那大地在馬蹄踐踏之下,沉悶地哼着。
遠處的大瑨騎兵,一片銀甲,領頭的那個人我卻是再熟悉不過了。一身戎裝,他髮絲盡束與腦後,銀色的頭盔上的紅纓隨風而揚,披堅執銳。眉宇間盡是作爲王者的風采,直教人忘記了雲啓他卻也只是一個未及弱冠的翩翩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