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瑨的後宮仍舊空虛,即便朝政上都是雲啓自己的人兒,也少不了對此事擔憂上奏的。畢竟,一國以皇胄爲本。瑨朝的天子自古以來子嗣都不旺,而云啓至今還沒再納其他的妃子,也沒有皇子誕下。
然而,君主是不可詆譭的,紅顏是一切的罪禍之源。所以李雙便擔下了所有的責罵。一時間有羨慕有嫉妒,有人說她是妒婦,有人說她驕縱,有人說她犯了七出之罪,有人說她是誤國。
雲啓自然是看在眼裡的,李雙也都一一承受了下來。
在這宮裡,無人相助。
她沒有誰人可以依靠。所謂的兄長,犯了弒君之過,如今已經不在元京,生死未卜。所謂的夫君,卻是一國之主。心懷之大,卻獨獨沒有她的一席之地。
臣子的非議側目,宮人的心知肚明,都是逐漸在她心頭加高的檻,終有一日,她將會跨不出那由檻而成的心牆。
“貴妃莫等朕了,朕今日還要將這些奏摺批了。”雲啓眼中還未來得及掩去那失望之色,卻被李雙全數看在了眼底。
“皇上一心繫民,是我朝之大幸,可也不要因此而傷了身體。”她心口一滯,卻是再尋常不過的滋味了,久而久之便會麻木,也就同着尋常一般,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謹遵自己的本分。
不是自己的,強求不來。這太過簡單的道理,卻是大家心底都清楚的,但到了李雙的身上,一切又都化爲寂寥,一而再再而三的忘記。
企圖求着一些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爭強好勝,巧取豪奪的女子了。韶華可以打磨盡一切。
即便是精衛也有精疲力竭的一天,又何況是人呢,也終究是會累的。
“貴妃有心了。”他從不在人後喚她的名,若是隻有他們二人在,便只有這般生疏的語氣稱呼。
皇上。
貴妃。
她沒有這個氣力與權力叫他的名,或是簡簡單單一個尋常的“夫君”也不可。他亦是沒有心回她一句。
許是年少無知,當年對那個木姓的女子過多的眷戀許是發自一種渴求感,那不是真正的情。但是即便如此,還是難以淡去,畢竟這般的掛念已經有了十餘年,不是說清就能清的。
然而彼此都不懂,便依舊保留着那份戀戀不捨。看到他人也依舊會神傷,纔會傷人自傷。
李雙將端在手上的盅放在一旁,舀了一碗桂花羹,對雲啓說:“這幾日桂花開得正好,聽聞皇上您最愛吃桂花羹,臣妾便向嬤嬤討教了一番,做成了這羹,還希望皇上能嘗一嘗臣妾的手藝。”
袁雲啓望向窗外金色、黃色點點的桂與那淅淅瀝瀝的雨碾成塵土,清香隨着寒風冷入衣襟,雲啓看了一眼玉瓷碗中的桂花羹,色如金波,星星碎瓣,在一雙素白的柔荑下,顯得格外妖嬈。
雲啓不知自己竟是在此起了這般心思,待到自己緩過神來的時候,竟是已經握住了她的手。指尖相觸,雲啓能感受到那雙手的涼意。猛地一怔忪,二人皆不知所措。
李雙略略地失神片刻,兀的收回了手。
雲啓望着空落落的手心,輕輕一撇嘴,一手執起湯匙,眼角輕綻,又回到了那個令人看不通透的少年天子模樣。
“怎麼,愛妃竟是怕了朕?”
也不知爲何,雲啓竟是會出聲戲弄。許是見李雙這驚慌失措的樣子他不曾見過,這才引起了他的挑逗之心。
“臣、臣妾不敢。”話一出,李雙便是知曉自己說錯了。十多年來的平靜無瀾竟是被一顆雲化的雨滴,打破瞭如昔。
“哦,何來‘不敢’之說?”雲啓卻是也沒生出惱意。
這下卻叫了李雙說不出什麼周全的話來了。若是說,爲人妻子本分,應當如何如何,會讓她腆着臉兒,今後再不敢面對袁雲啓了。若是說,君君臣臣,又將二人的身份擱遠了,以後想要再起親近之意就怕是過不了這個疙瘩。
李雙不再說什麼,她是聰慧的,只是望着雲啓的那徐徐落下的幽深眸光,忽地搭上他空了的雙手,雲啓心中微微一瀾,竟是對上了她的眼。李雙一橫了心,以此來證明她並不是不敢。
喉嚨如烈翻滾着,半晌,尬尬開口說:“嘉安,二十八年。”
雲啓擡眉,略有所思。
許是自己的無心之舉,卻對他人造成深深印象。人與人之間,倒是不同,你放在心裡的,卻是我早已忘懷的了。
嘉安二十八年。
袁雲啓還只有十歲,木及瑛十四,夙昧十七。
整日纏着木及瑛要去坊間鬥上一回蛐蛐,終於是在某空閒了下來的日子裡偷偷地溜出了宮去。當然是自以爲是地以爲自個兒瞞住了夙昧的。
夙昧那時深得皇帝老兒的厚愛,誰都不偏頗,便若是知道了溜出宮門這等子大事,定會在無意之間透露出去,惹得姑娘小子一頓捱罵,他自個就在那兒幸災樂禍,真真是叫人討厭地緊。
也不知道他爲何會有那麼奇異的嗜好,看着某些姑娘那種憤懣的眼神心裡扭曲得慌,便會從嘴角處生出那麼一絲半抹的莫名笑意。
當然,若是三人一起同流合污時,他便不會拆穿木及瑛與袁雲啓這二人的小把戲。可是關鍵是那二人可摸不準夙昧此人的心思,便也吃不準究竟要不要喚他一同去,就怕到時候一同去了後,他又在以後打擊報復,就終是最後還是自動刻意忽略了那個姓夙的人兒。
有些跑題不說,此事的主角還是那兩個在上頭出現的小娃兒,可不是後兩者。
小雙兒的爹爹是李準,那時還是元京裡頭的大理寺中的小小一主簿,可算不上什麼大人物。只是在後來的五年之內大起大落,三年內位至大理寺卿、翰林學士,但在最後二年急流勇退,便辭官不理政事。
這一個奇怪的妙人兒的幺女自然也是不同尋常的。可從小就乖巧懂事的李雙,也有那麼一回兩回耍性子的時候。這不,恰巧就遇上了那個早熟的小龍子。
木及瑛熟門熟路地引着袁雲啓來到一方小茶室,茶室分成內外兩層,裡頭是鬥蛐蛐的場所。來時的雲啓不小心被一小僮給撞了個滿懷,他沒在意地整了整衣襟,便隨着木及瑛到了內處。
一個多時辰過去,二人鬥得正歡,贏了好些局便要回宮了,讓對方的人兒好生地不爽快,看着這倆小孩便嚷嚷着耍賴,想着什麼以大欺小。
當然,雲啓與木及瑛也不是什麼好惹的貨色,商量了片刻。本是木及瑛自動請纓讓雲啓脫身,但是袁雲啓本着自己算上個男子漢,便不想讓女子受了委屈。所以最終還是以殿下的誥命令木及瑛去請救援。
而今雲啓只是在外沒有他人相伴,因此,憑着武力和鬧騰也便只有暫時認輸的地步。正在雙方爭執不下,木及瑛乘亂溜走去求助夙某人時,隔間突然傳出了一稚女的聲音,冷靜卓然。
“慢,別想要動手。”李雙臨着那些面面相覷的叔輩人士,“若是現在放了我回去,我便當作什麼都不知道;但是若是綁了我以要挾,你們可就是犯下了極大的過。按照大瑨律法,綁人可是絞刑之罪。諸位叔叔伯伯你們可要想清楚了。”
低沉沙啞的男子笑聲桀桀:“又有誰會知道?”
小雙兒依舊淡然,“我現在要是大聲喊了出來,就不怕別人不知道。我爹尋我不見,自然會來找我,若是連我的人影都找不到,報了官,把事情弄大了,新帳舊賬一起算起來,怕是要有連坐之罪了。”
隔間的男子們似是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又問:“如何保證,你不會說出去。”
“我在此發一個毒誓,叔叔伯伯們可是相信了?”
便聽到那小雙兒在那寵辱不驚地清晰吐字,一字一句卻異常洪亮,傳到了另一間人的耳裡:“若我泄漏了沁閏坊衆位叔伯欲綁架小女子李雙,以要求大理寺一個小小的從七品主簿李準爹爹篡改狀紙,壓案不上報,這件事一個字。我李雙便孑然一身無人相伴,不得好死。”
雲啓聞言一笑,這小妞兒是想着法子將此事告之他人。即便是他此刻自顧不暇,也對這大理寺主簿李準起了心。
這小雙兒將自己置在了一個極其危險的地步,倒是將大義爲先,置個人性命於不顧。也不知道有沒有給自己留了後路。
雲啓便是正義感油然而升,便要好好地幫她一把。
莽撞地打鬥自然是寡不敵衆,雲啓便是認準了這沁閏坊是個黑店,當下也怨不得木及瑛此人,便是心裡琢磨出一個法子來讓此方的人亂了陣腳。
那另一間的衆人惱意漸起,欲揮刀相向,雲啓一邊後退一邊笑着從懷中掏出一隻錦繡小囊裡,說:“本也是來找個樂子,不就是心疼幾個錢財麼,小弟便是讓了幾位哥哥。”言畢便拉開小囊就勢掏出了什麼東西來。
望着那些人的眼色,雲啓眼中露出純良無害的光,猛地一撒手,掏出一把粉末來,讓原本睜大了眼兒的人頓時灼傷了眼,乘此機會,雲啓一把拿過自己寶貝的蛐蛐二郎神,撒腿就跑。
路過隔間時,不由分說地拉着那個原是個稚嫩的小妞兒青衣小僮,躲過了幾次揮閃,跳下了扶欄,一不小心扯破了李雙的袖子,也顧不得其他。腳踏在木板之上,發出踏踏的響聲,毀壞了幾塊楠木的薄板、門牌,衝出了所謂的黑店。
可是這正是壞了小雙兒本來設下的一個局啊。那沁閏坊是那行人的教名,而非這茶室的大名,這茶室明明白白地掛着一塊大方匾額蟲二茗。
當然,迎面而來的兩人,卻是看傻了眼兒。
“雲、雲啓,你何時招上的斷袖之交?”
遭到狠厲雙雙的白眼後,木及瑛狗腿地住了口。
夙昧便出場收拾這一爛攤子,將那沁閏坊一行人繩之以法,又賠上了一錠金子,才了了此事。
又意味深長地望了小雙兒一眼,便轉過頭去繼續惹火那叫作木及瑛的人了。袁雲啓自覺無趣,想喚了小雙兒,以期望能從她的眼裡瞅出一些什麼叫做“崇拜”的東西,可是瞅了半晌也沒見到除了淡如水止靜的其他含義,就不再有什麼了。
雲啓自然是氣惱的,便不去理她,一個人走在了前頭。李雙落在四人行隊伍的最後,久而久之,雲啓更覺得沒趣了,轉頭一望,卻是尋不見小雙兒的人影了。
袁雲啓見夙昧與木及瑛都沒說什麼,也不好意思主動去問那小雙兒去哪了,便一直保持不爽慍怒難忍未爆發的狀態到了宮裡。